我是最后一个回家的。
村庄上给抢险的老乡送来了茶饭,还有酒,老乡非要留下我吃一顿。还是农村比农场有人情味。农场的炊事员按时开了三顿饭就休息,管你抢险不抢险哩!
“饭不吃,你酒总要喝一杯吧,好压压寒气。”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劝我。“知道你们农场好生活,月月有工资,不象咱们农村,一个劳动日才五分钱……”
“闹不好还倒找哩!”旁边的人插嘴。“你要不喝,就是看不起咱们。”
“工农联盟嘛,”有的老乡不知说什么好,“你们工人是老大哥嘛……”
这样,我只好留下来扒了两口饭,抿了几口酒。
到了黄昏,日落处出现了晚霞,泥泞的土路反而比下午还要明亮,也干燥了许多。蚊子和“小咬”居然没有被雨水冲跑,这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在空中聚合成群,拼命地飞舞。青蛙也开始叫了,四周响起欢快的咯咯声。看来明天准是个好天气。
今天晚上通了电。天还没有完全黑,在路上就看见村庄里家家亮着灯光,好象今天要把昨天没有用电的损失找补回来,又象是每家都在庆贺躲过了这场水灾。
啊,我是个“废人”!我不过是个“废人”!是头骟马!……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劲、是无聊!可是人还剩下那么一点可笑的英雄主义。这点英雄主义不是用来救别人,而是用来救自己。也许我还有救?不至于绝望?只有这一点还可以欣慰。多么渺小的一点欣慰啊!我踉踉跄跄地走着。老乡的冷酒冷饭在我的肚子里凝结成块,沉甸甸地堵在我心口上。那种酒不是粮食酿的,大概是毛稗或是地瓜酿的吧,又苦又涩,这时不但没有驱散寒气,反使我浑身冰凉,冷得发抖。
我推开门,几乎瘫到在地上。
“哎呀!你看你……”
她正在炉旁揉面。在我眼睛里,她象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撂下手里的活,向我扑来。我觉得她力大无比,一下子把我连抱带拖地弄进里屋,扶到炕上。灵巧的手很快将我全身的湿衣裳扒得精光,拉开那床绣着拖拉机的被子压在我身上。
“就数你能!”她一边干一边数落我,“你逞哪门子好汉?!那么多人,出身好,觉悟高,为啥不下水去?我在家就听说了。我心里就直骂:傻瓜!也只有你这傻瓜才干这种事!你应该操着手站在岸上干看着!看他们平时喊‘革命’喊得凶的人来干……”
她又跑到外屋去,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快,趁热一口气喝了。早就给你熬好了,死等你你不回来!我还以为你是淹死在水里了哩……”
从她的惊呼声和一连串絮叨中我体会到了关切之情。女人真是奇怪,不可思议,不可捉摸!这是怜悯?是同情?还是所谓的爱情?抑或是什么都有一点又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住在一起应该互相帮助的义务?……
喝完一大碗辛辣的姜汤,内脏暖和了许多,那团堵在我心头的冰块融化了,但皮肤仍旧冰凉,仿佛还泡在洪水里面。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好象害了荨麻疹;我连腮帮子都在打哆嗦。于是,她跪在炕上象揉面一样揉搓着我的胳膊和胸脯。
“活该!咋没淹死呢?!淹死了人家还要给你开追悼会,还要追认你是共产党员哩!……去挣那个功劳,看有谁说你一声好?!没准人家还说你想把那窟窿再往大里掏哩!过去的经验你还没受够?!你就跟猪一样:记吃不记打的货!……”
胳膊上和胸脯上的皮肤舒展了,泛红了,我顿时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心灵似乎也松软了。她的脸在我眼前飘呀、飘呀,象一只美丽的风筝……家里还是有个女人好!她不是也说过吗?“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原来这就是她说的“两个单干户办了一个合作社”!我这样想着,不禁微笑了。
“你笑啥?我说的不对?”她拍打着我的脸颊。“哟!你看你,脸还冰凉……来,把脸帖在我胸口上!”
她两手捏着衬衣两片下襟,往两边一分,胸前一排按扣扑扑扑地全扯开了。那不是按扣迸绽的声音,而是一种撕裂开皮肤的声音;她拽开的也不是她的衬衣,而是她的胸脯。在我面前,两大团雪白的莲花似的乳房一下子裸露无遗,莲花中间是彤红的花蕊,花朵还在一池清水中荡漾。花朵和花蕊,都比我记忆中的更大、更鲜明、更具有神韵。
石破天惊!我遽然产生了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冲动。这就是爱情?我一伸手搂住了她……
“你好了!”她的声音从很深很深的水底浮上来。
“是的……我也不知道……”我笑了。一种悲切的和狂喜的笑,一种痉挛的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全身颤抖,笑得流出了眼泪。
“你还……能吗?”水底又浮上来模糊的声音。
“能!”我恶狠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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