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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拖拉机开到场部小学校门口,陡然熄了火,拖斗还向前猛撞了一下,才停下来。

“X他妈!”小李子跳下驾驶座,使劲踢了一脚轮胎。“这种破玩意儿现在还使,在人家外国,早他妈报废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空出现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没有云,没有晚霞,也没有星星。我忽然发觉周围的景物比黄昏时分还要鲜明。学校的大门两旁涂着红漆语录:“学校一切工作都是为了转变学生的思想。”还有一条:“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在月光下熠熠闪光。

原来学生在学校不是学知识,而是转变思想。是把天真无邪“转变”成虚伪奸诈?还是把资产阶级思想“转变”成无产阶级思想?七岁的儿童就具有资产阶级思想,而这所学校的任务就是要使他们转变立场!我突然感到冷飕飕地刮来一阵凉风。

很晚了,凉风是从月亮上刮来的……

车头前面,小李子在吭哧吭哧地拉皮绳,想使拖拉机重新发动起来。月亮上,有一小块一小块斑点。那是月球上的大路?还是月球上的海?……我好像是从月球上下来的,对地球上的一切都感到迷惘,感到惊讶;我越来越弄不明白地球上的事了,却觉得渐渐地在向月亮靠近,靠拢,月亮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

“他妈的!拉不着了。”小李子走过来,扒在拖斗的车帮上,伸进脑袋问我,“咋办?啊,老章。”

我仰卧在拖斗里,身下垫着一叠麻袋,很软,很舒服。“拉不着,你再拉拉。”我盯着月亮说。

“他妈的!你尽说风凉话。不信,你来拉拉试试看!”

“我就会卖苦力,不会开拖拉机。要会,我早替你开跑了。”

小李子在车帮旁边踟蹰,不断啧啧地说:“咋办?”

下午收工,曹书记叫我加一个夜班,跟小李子的拖拉机到火车站去拉磷肥。“今晚上你辛苦一趟,明天后天你休息两天。”曹学义说,“明天白天场部开大会,全体职工都得去参加。又是号召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批什么宋江……”派一个职工来加夜班,明天他当然不能去参加大会。而地富反坏右分子是无权参加大会的,派我加夜班最合适,既不耽误放牧——“哑巴”一个人也能放,又不妨碍明天大会的热烈气氛:“全体到会,一致高呼”等等。在我这方面,加一个夜班补休两个白天,当然干。白天,她下地干活,我一个人在家里,正好!

“喂,”小李子在拖拉机四周转了一圈,又回到拖斗旁边,嬉皮笑脸地说,“干脆,我们到小学校里找个地方睡觉去吧。”

“睡觉?你想得出来的!任务怎么办?”

“任务,任务!去他妈的!”小李子在月亮地里蹦跳了一番。“这拖拉机老掉牙了。压根儿就不应该派我来。我是没有办法了,谁有能耐谁来开吧!”

我爬起来,跨了车帮,跳到地上。

“你总得给上面有个交代吧。车坏了,我们一拍屁股睡觉去,万一让谁把车上的零件偷跑了呢?再说,出了事人家不会追查你,倒会以为是我把拖拉机破坏的。”

小李子隔着帽子搔搔头皮,又连声说“咋办”。他虽然是场部政治处副主任的宝贝儿子,有硬梆梆的后台,但他并不对我实行“专政”,还替我着想。

“那么,你去睡觉,我在这儿看着它。”

“那也不好。”我说,“这拖拉机到天亮也动弹不了,曹书记还以为我们在干活哩。我看这样吧,你就睡在拖斗里,我回去报告,一则我们尽到了责任,二则我可以牵两匹马来,把车头拉着火。你看怎么样?”

“哎呀!这可难为了你。从这儿回队上,少说也有三十里路哩!”

“没关系,我放羊走惯了;今天月亮也好。我最晚十二点钟到家,然后骑着马来就更快了。你睡吧,天不亮我准赶回来拖你。”

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上。月光下的旷野竟完全和月球上一模一样,一直到黑黝黝的地平线都阒无人迹,满目荒凉。仿佛你走到那地平线,再往前跨出一步,便会掉进浩渺的太空。这时,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环境,在失重状态中飘浮,身体轻盈,脚步敏捷。我最喜欢在夜晚、在月光下独自漫步。原来,人从这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并不难,只不过是地球从这一面转到了另一面。

大约十一点多钟,我回到了我们的生产队。我的小村庄在月色中静溢地入睡了。一排排土黄色的房舍,宛如一个个劳累了一天的庄稼汉,整整齐齐地躺在土黄色的田野中间。在林带地里,我就看见第一排房舍有两盏雪亮的灯光。一盏是生产队的办公室,另一盏是原来生产队的库房,那就是我的家。这么晚了,她还没有睡,一股柔情,一股怜悯,油然在我心间荡漾。是先去办公室向曹学义报告?还是先回家去看看她,叫她早点睡觉?我离开大路,走上由人的脚踩出的小道,在稀疏的杨树林中穿行。去年落下的干枯枝叶在我脚下沙沙作响。夜间清冷的风穿过树梢,雀窠里发出雏鸟轻声的惊叫。杨树林的外围,植着一株株沙枣树。这是西北特有的树种,粗棘的褐色的树皮,弯曲的多刺的树干,银灰色的并不鲜艳的树叶,然而它开的米粒大的小黄花却馥郁异常。这种树在干旱多碱的土地上也能生长。它并不需要大自然给它多少雨露,却毫不吝惜自己的芳香。

这时节,沙枣花早已凋谢,枝头挂着累累的长青果。到了秋天,它就会满树金黄。我走过一株株沙枣树。在快走到尽头时,办公室的灯倏然灭了。就象小村庄突然闭起了一只眼睛。从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人,明亮的月光中,我一眼就认出了是曹学义。他并不向后排房子他家的方向走,而是向小库房,也就是我的家走去。正在我诧异的当儿,他已经一推门跨进了我的家。门里的灯光急遽地泄出来,一条长长的光柱射向田野。而一刹那间,门又闭住了。

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我的家也倏地熄灭了灯光。

小村庄在我的面前紧闭住了两只眼睛!

整个小村庄都睡着了。我被摒诸在小村庄的外面。只有我是清醒的。

“这件事终于发生了!”

我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沙枣树的树根上。我听见粗棘的树皮嘶啦嘶啦地刮扯着我的帆布工作服,但我的背部却毫无知觉。

回顾过去所受过的凌辱,与所有不幸的人的所有不幸的遭遇比较。唯独这种屈辱我还没有受过。没有受过这种屈辱倒使我觉得惊异,感到意外,不相信命运会如此厚待我。似乎我天生下来就注定了必需经过一切痛苦,要穿过水与火与剑与蛇筑成的全部炼狱。近几天,我开始有隐隐约约的预感,经受这种屈辱的日子恐怕即将来临。我早已象被逼到墙角下的瘦狗,弓着腰,夹着尾巴,血红的眼睛无望地瞅着高高举起的棍棒,无能为力地等待着它落在我的身上。唯一祈望的,只不过是它别把我的骨头打碎,让我还能爬,还能吃,还能养伤,还可以痊愈。

此时此刻,这一棒终于落下!

我又一次验证了自己的直觉。

我瘫倒在沙枣树下,我的手死命地揉搓着粗棘的树皮,几乎使手掌开裂,仿佛是我要借此恢复我的知觉,以便检查我受伤的程度。

“喂,你咋躺在这里?”忽然,一个幽灵从空中飘来,踢了我一脚。“去拿起砍柴斧!你们家门背后不是放着一把吗?你身上又有钥匙,一下子把门开开闯进去。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岂能受这般欺侮?!”

我抬起头。这位幽灵穿着宋代官服,微黑的面皮,矮胖的身材,眼如丹凤,眉似卧蚕。他捋着髭须说:

“我们兄弟决不会象你这般无能,连武二郎那位号称‘三寸丁’的大哥,也要和奸夫淫妇拼个死活,何况你七尺之躯,膀大腰圆,一表人才,你容忍了这种事,再有何面目见九泉下的父母!”

这倒是可以试一试!结婚那天,墙上居然有横七竖八的尸体,这是不是一个预兆?但是……

“宋大哥,”我叫道,“可是,时代不同了,你杀了阎婆惜,可以逍遥法外,而我呢?现在没有一个水泊梁山……”

“照我看,你们现在也和宣和年间相差无几。”宋江说,“主上昏庸,虎狼当道,忠良受害,此时不揭竿而起更待何时?水泊梁山也是好汉们创建的……”

“大哥,时移事易,”我说,“现在的领导集团,要比你们古时复杂多了。领导集团内部,就有着许多爱国忧民的人物,他们正在艰难地工作,想把国家推向正路。下面老百姓的轻举妄动,实际于事无补。”

“短见,短见!”宋江呵呵笑道,“上下结合,朝野结合,内外结合,才能开辟你所谓的‘正路’。如没有下面的、在野的、外部的力量,你所说的忧国忧民之士在朝中也孤掌难鸣,最终还是让虎狼收拾干净,打入天牢。你赶快拉起一支队伍,支援在朝的忠良,以清君侧,正朝纲!”

“大哥,你所说的‘队伍’,正是我们现在叫‘反革命组织’的东西。现在以无产阶级名义建立的专政机关,可不象你们那时的‘捕快’!在这种组织还没有形成的时候,他们就会闻风而动;他们围捕的行动甚至比你组织的行动还要快!这十多年来,他们是宁肯错捕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一九六八年我从劳改队出来,迷迷糊糊地以为真有个‘刘邓司令部’而豁出命去寻找他们,可是不但毫无所获,反而被戴上帽子,投进了监狱。你当是那么容易吗?譬如,你已经弃世几百年了,他们还要把你拉来批斗。幸亏你白天不会出现,不然也要当场将你逮捕!”

“唉!真可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宋江仰天长叹。“如此说来,你一个蝼蚁也无法匡救社稷。那么,干脆宰了这一对狗男女,然后再自尽,也给世上的为非作歹之徒一个惩戒。”

“这虽然不失为一个匡正世风的办法,”我说,“可是,宋大哥有所不知,我和她名义上是夫妇而实际不是夫妇,我没有必要为他们舍掉自己的性命,尽管我并不贪恋尘世的生活……”

这时,呼呼地刮来一阵夜风,杨树和沙枣树的枝叶通统摇来晃去。它们投在地上的迷蒙的影子被拢起来,成了一团弥漫的黑雾。空中,又响起了另一个幽灵悲切的声音。

“这都是因为月亮走错了轨道,比平常更接近地球,所以人们都发起疯来了。”幽灵的面孔黛黑,穿着古威尼斯军人的战袍。原来他是摩尔人奥赛罗。他两眼发呆,旁若无人地在黑雾中飘过。“我的勇气也离我而去了,每一个孱弱的懦夫都可以夺下我的剑来。可是奸恶既然战胜了正直,哪里还会有荣誉存在呢?让一切都归于毁灭吧!”

他在地狱里被折磨成了疯人。折磨他的还有自己的良心和悔恨。他凄厉的声音似乎在告诫每一个想杀妻而又自杀的人。

黑雾渐渐散去,两个幽灵也不见了踪影。

俄顷,月色晴朗,天空明净。我的躯体乘坐在我的目光上,穿过黛蓝色的太空到四处邀游。我在这一棵沙枣树下,仿佛就能直接与宇宙中任何一个天体对话。并且,我一伸手,一抬足,都无不是在这浩瀚的宇宙中间。我已经投身于宇宙里去了。

“啊!”我向冥冥的太空中呼喊,“盂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我经过了劳、饿、苦、乱,到什么时候才算是终结?如果这种种经历没有一个目的,我还不如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也可算是一个终结吧……”

“井里的鱼不可以和它谈大海的事,这是因为受了地域的局限;夏天的虫子不可以和它谈冰冻的事,这是因为受了时间的制约;乡下的书生不可以和他谈大道理,这是因为他受了礼教的束缚。”太空中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回答我,“现在,你从河边出来,看见了大海,知道了你自己的丑陋,这才可以和你谈一些大道理了。”

“哦,请先生教我。我谨受命。”我知道说话的人是庄子,虽然我看不见他的形体。

“盂轲这句话,不通之处就在于他认为造化皆有个预定的目的。”空中听声音说,“我曾经听过有大成就的人说:‘自己夸耀的反而没有功绩,功成不退的人就要堕败,名声彰显的倒要受到损伤’。谁能够舍去功名而还给众人,大道流行而不显耀自居,德行广被而不求声名,所以才以无求于人,人也无求于我。你的劳、饿、苦、乱,正是参与了天地之造化。圣人不求目的,不求名声,你为什么喜爱它而孜孜以求呢?”

“先生的道理极深,”我说,“但于我还是不太切近。我并不把声名显赫作为苦、劳、饿、乱的目的。我知道显赫的声名会带来新的苦恼。我只是想有所作为。”

“呵!呵!”庄子笑道,“你要知道,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耐无为,即无不为。徒役的人已不计生死,故登高而不恐惧,受了威胁不回报而超然于人我的区分。超然于人我的区分,这便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了。所以此人能做到崇敬他而不沾沾自喜,侮慢他而不愤怒。只有合于自然和气的状态才能这样。怒气虽然发,并不是有心地发怒,那么怒气是出于无心而发了;在无为的情况下有所作为,那么这作为即是无为了。要宁静就要平气,要全神贯注就要顺心,有所为要得当,就要寄托于不得已,应事出于不得已而顺应天地造化,便是圣人之道了。”

我全身悚然,冷汗淋漓。“谢先生教悔。”我说,“我大概懂得了先生做人的道理。我一定不自喜、不愤怒、望能有所为即应有所不为,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者也。然而先生还能教我一些具体的道理吗?”

庄子在宇宙中说:“神龟能托梦给元君,却不能躲避余且的鱼网;机智能占七十二卦而无不应验,却不能逃避刳肠的祸患。这样看来,则机智也有穷困的时候,神灵也有不及的地方。纵使有最高的机智,也需要众人共同来谋划。鱼不知畏网而畏鹤鹏;人能弃除小知则大知自明,去掉自以为善则善自显。婴儿生来没有大师教便会说话,这是和会说话的人在一起的缘故。我是研究天道的,疏于人事。你要知道人事的具体道理,还需要向谙于这方面的大师请教。”

庄于的声音在太空中消失。皓月当空,枝影婆娑,万物又皆归于寂静。这时,马克思从圆月中踱了出来。

“孩子,我听到了你心里的呼唤。”他将手指插在背心口袋里说,“但恐怕在这方面我不能对你有所帮助。你知道,燕妮是我最亲爱的女人,我是燕妮最亲爱的男人,我当然不会有处理这类问题的经验。至于我亲爱的朋友恩格斯呢,他一生没有结过婚……”

“大师,我不是向您求教这件事。”我说,“在这问题上我已想通了。我要心平气和地来对待它,不损害自己的道德。我想向您求教的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即所谓人事方面的前途究竟如何?因为……”

“嘿嘿……”马克思爽朗地笑起来。“我的孩子,”他说,“你说你想通了,其实并没有想通。东方人生哲学的根本是修身养性,求得自己道德的完整,将个人复归于自然,即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达到‘天人合一’。照我看,你应该先从她那方面来考虑;用平等的,尊重的态度去对待别人。西方的观念是自由平等,东方的观念是道德名誉。我不愿在这里分析哪种观念优劣,它们属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并且,随着历史的螺旋形发展,你们东方的哲学将会在世界发扬光大。我这里只想指出,你和她是夫妇,但你又不能尽丈夫的义务,你有什么权利去阻挡她得到暂时的快乐?你以为你饶恕了她,是你道德上的宽怀大度,但实际上你却连饶恕她的权利都没有。这种‘自以为善’,也是不合于你们东方观念的‘圣人之道’的。”

“是的,是的……”我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大师,请您继续说下去。”

“好的。”马克思掀起燕尾服后襟,在我面前的一个树墩上坐下。“首先,我要求你,也要用平等的态度来对待我,让我们两个不同时代的人象朋友似地谈话。我之所以称你为‘孩子’,是因为毕竟我比你的年龄大得多。这里没有什么大师、导师。我从来没有自封过,但我又不能堵住后人的嘴,这正是我在天堂里苦恼的一件事。伟人之所以是伟人,正是因为自己是跪着的缘故。我记得我早就把这句话向你们转告过。遗憾的是,后人们很少听我的话……”

“咦!”我诧异地说,“固然,有许多人歪曲了您的学说,或是假借您的旗号自行其事,但还是有更多的人遵循您的教导的呀!为什么您还说后人很少听从您的话呢?这是我不太明白的。”

“孩子,”马克思说,“这也是我在天堂里担忧的:你所说的前一种人,他们为了他们的利益,或是在权力斗争中,或是在镇压群众中,寻章摘句地援引我的话作理论的武器。于是,在一般不谙熟理论的群众心目中,我的面目会是很可怕的,因为他们使我看起来仿佛是处处与群众的利益对立。啊,想想我就心惊!可是,这些人往往又能取得胜利,哪怕是暂时的胜利,其原因呢?却恰恰是他们能‘自行其事’!你所说的后一种人,天真地照我的话亦步亦趋,却常常碰壁,其原因恰恰又是他们没有‘自行其事’……”

“您……”我说,“我有点糊涂了。难道您的话不是真理?为什么不照您的话做而自行其事的人能成功,哪怕是暂时的成功?而照您的话亦步亦趋的人反而会碰壁?”

“你别着急,听我说下去。”马克思把他阔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膝盖上。“我一生研究的最重要成果,不过是我的好友恩格斯在我墓前的讲话中归纳的两条:一个是发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一个是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那是贯穿在我的全部研究过程中的。如果说是真理的话,真理就仅仅在这里!可是你刚刚说的那两种人,不管是出于恶意还是善意,却都是只在我的研究过程中寻找现成的结论,而不是从我的全部研究中提炼出方法论。我非常赞赏你们东方哲学中的‘得意忘言’的说法。如果‘得’了我的‘意’,便会‘忘’了我的‘言’。而我和恩格斯都回到天堂以后,许多人却是‘得’了我的‘言’,忘了我的‘意’。这就是你们东方哲学所说的:‘小知不及大知’了,那还有什么真理可言呢?”

“我有点明白了。”我说,“可是,您为什么又说‘自行其事’倒能成功呢?那么,您的学说的指导意义又在哪里呢?”

“你还不太明白,”马克思的大胡子中露出微笑。“我说了,如果我的发现对后人有用的话,就在于以上所谈的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后人要想取得革命事业的胜利,我想应该是运用这种方法论来‘自行其事’……”

“我们后人还是要继承您的事业的……”我急忙安慰伟大的亡灵。

“嘿嘿……”马克思又发出洋溢着睿智的笑声。“我的孩子,请你别低估了我的智力。我还不至于傻到以为后人干的事是在继承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已经在一八八三年完成了,每一代人只是在干历史规定每一代人所能干的事。全人类的解放是全人类每一代人不断奋斗的事业。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党都不能包办,别说一个人了。只有患了老年性痴呆症的人才敢接受别人称自己是世界革命的领袖,和要求他的后人去完成他的所谓事业。你记住,孩子,黑格尔说的这句话很对。‘各个民族及其政府并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什么:对这点说,每个时期都是太特殊了。’这也就是说,每个时代都具有如此独特的环境,每个时代都是如此特殊的状态,以至必须而且也只有从那种状态出发,以它为根据,才能判断那个时代,处理那个时代的事务。所以,那些打着我的旗号却能‘自行其事’的人常常会取得成功,道理就在这里。可是,倘若我还活在你们中间,我还有发言权,我就会要求他:阁下,你用你自己的语言来说话好吗?你不自觉地‘得’了我的‘意’,却自觉地牢牢抓住我的‘言’往往把我的‘言’搞得似是而非,又何必呢?其实,如果你不以为我狂妄的话,我可以说,凡是成功的革命事业,都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结果,假如仅仅抓住我的只言片语,等于叫我死亡第二次。唉,孩子,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眼看着人家把你的精神处死,而自己又无能为力。”

“是的,我也有过类似的体会,尽管我们根本不能相比。”我说,“那么,您对我们社会的前景有什么可以指教我的吗?因为这个问题不仅仅关乎到我如何对待生活,还关乎到我的生与死。”

“经济!”马克思立刻接上问题回答,“要从经济上来看问题,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我已经大体上表述过了。那就是,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一直在其中活动的现存生产关系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我再告诉你,这种历史观还有另外一面:当生产力衰退的时候,萎缩的时候,已经不能维持社会的生存的时候,社会革命的时代也同样会到来,以便挽救濒于死变的生产力。而看起来。这种社会革命是先从上层建筑开始的。由上层建筑的变革来改变生产关系。现在,你们的生产务已经被阉割了,连再生产的能力也没有了,它一直在靠嘴对嘴的人工呼吸来勉强维持。可笑的是:你们这个时代,不是脑、不是手,而是嘴这种器官特别发达的时代。你想想,这样的时代能持续多久呢?……”

马克思的话刚说到这里,我家的门倏地开了。曹学义从黑洞洞的门里钻出来,披着他的旧军装。同时钻出来的,还有我家的那只灰猫。曹学义在它身上绊了一下,急匆匆地向他家的方向走去。而灰猫“哇”地大叫一声,一下子蹿到了房顶上。

这个冲撞了伟大的亡灵的人居然是个共产党员。

真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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