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本书叙述的是中国未来一位伟大的杰出人物是怎样形成胚胎的。到本书结尾,这位伟大的杰出人物还未诞生,只不过在母体里受孕了而已,所以,本书可以看作是他的前传。
四十多年后,即到二零五零年左右,全世界每个人都会知道这位中国伟大的杰出人物。但是,目前他的父母亲戚与他们的朋友情人等等,绝大多数不仅健在,有的还很年轻。为了本书中提到的所有人的生活在当前不受干扰,因而作者尽可能不写出他们的真实名字。为了叙述方便,有的地方必须要有人的姓名及机构名称作为符号,作者就随意起个姓名名称。如果今天现实中有人的姓名与机构名称与作者随意起的姓名名称雷同,纯属偶然,务请不要对号入座。
天机不可泄漏。作者在此只能略微透露两点:
一、这位在中国未来历史上将有重大贡献的杰出人物姓陆,子随父姓,他的父亲当然也姓陆。
二、他父亲是中国四川省人氏,母亲也是中国四川省人氏,他开始形成胚胎虽然是在中国宁夏,但制造这个胚胎的精子和卵子结合之前,男女双方各自的经历还是在四川省。为了贴近生活,贴近现实,作者在写人物对话时使用了四川方言方音。有的四川方音很难用文字表达,如作者采用的文字和四川方音不准确、不符合,还请读者谅解。中国很多地方的许多方音是文字难以表达的。在本书中,只是请读者都把普通话的“六”按四川方音念作“陆”即可。何况,“陆”本身又是大写的“六”。
一亿六姓陆,在“陆”前面陡然加了一个亿,起始于快收工的时候,他一不小心让手推车在一辆轿车门上刮了一下。轿车锃光雪亮,却像婴儿皮肤般经不起磕碰,马上出现一条惨白的刮痕。一亿六大吃一惊,当即蹲在地上,直抓脑袋。他以为自己惹了很大麻烦,车主不会轻易放过他,可是他又必须承担责任。这辆车要多少钱?弄不好,车主要他赔辆新的。他经常在外面惹事,长这么大了,用他姐姐的话说老是要她来为他“擦屁股”。想到这点他感到非常惭愧,既对不起车主又对不起他姐姐。他就这样在轿车旁蹲着,工地上的人喊他:“下班了回家!”他似乎也没听见。虽然“家”指的不过是丁棚,可是那儿有一份大家挤在一起的集体性温暖。他特别喜欢住工棚。
等工人们都走光了,太阳快落坡的时候,车主才慢悠悠地走来。看到他的轿车旁有一个埋着头的壮汉,像是怀着一腔怨气似地等着他,也吃惊不小。四周杳无人迹,手推车上还有一把铁锹,这家伙要搞啥子名堂?现在医患关系紧张得要命,前天就有个淋病患者为算错了几块钱医药费,一脚踢破了性病专家的睾丸。病人的生殖器治好了,性病专家却失去了生殖能力。即使官司打赢了又能咋样?能把行凶者的卵蛋割下来移植到被害人的大腿根上吗?于是车主警惕地站得远远的,掏出手机想拨打110。而这时一亿六也看见车主了,立起身低着脑袋向他慢腾腾地走来。
车主下意识地把手护住前胸,把手机捏得紧紧的,连忙问:
“你做啥子?你做啥子?”
一亿六摸着短发嗫嚅地告诉他:“真对不起,先生,我在你车上刮了条印子。”
这下车主的胆子壮了,到车旁一看,气也来了。
“你这是搞啥子名堂嘛!推车不看路,眼睛瞎啦?……”
其实,车主决非粗鲁之辈,还是个知名的知识分子,骂一亿六“眼睛瞎了”只是出于刚才受了惊吓。看到车门上只不过稍稍擦了一下而已,不注意还看不出来。再说,车上了保险,自有保险公司承担他的修理费。如果把警察保安叫来追究,还是自己的过错:没把车停在停车线内,正好占了半边工作通道。他只好踢了踢手推车:“拉远点,拉远点,啷个?啷个?你还不想让我开车呀!是不是撞坏了你的手推车还要我来赔?”
“不是的,不是的!哪敢嘛!我说,我说,不过,给你修这条印子要多少钱?我看我赔得起赔不起。”
车主觉得稀奇,诧异地上上下下打量一亿六。他活到这大把年纪还没碰到过这么个老实人。车主很快用医学专家的X光眼看出来:剥掉一亿六身上穿的那套农民工常穿的蓝色工作服,一亿六身高一米七八至一米八零之间,五官端正,鼻粱高耸而挺直丰满,眉目俊朗,肩宽、胸围、腰围、上下身及四肢与躯干的比例,都完美地符合“人”的标准,就像美国人发射到外太空想与外星人取得联系的探测器上,装的那个刻有地球位置和呈“大”字形的人体图像中的男性标本一样。
车主一拍脑袋,剁那间产生了灵感。他跺了下脚,“嗨”了一声,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于是车主立刻换成和颜悦色的态度问:
“你姓啥子哟?在哪里工作?我先修车哈,要多少钱等我修好再说哈。你说好不好?”
对一亿六来说当然再好不过。一亿六赶忙一边推开手推车,“你老人家走好!你老人家走好!”一边告诉车主他姓陆,工作单位嘛恰恰就在医院旁边的工地。一亿六在医院卖出的土地上盖商品房。
贰
车主就是这所医院的刘主任,不止兼着这所医院“不孕不育试验室”的主任,还在好几个医院当主任医师和兼职顾问,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专家名单上也挂了号的,在全国小有名气。如果在名片上把所有的头衔一一排列出来,就会如一首新诗一般。但这位刘主任为人相当低调,并不把那些头衔顶在头上,更不是一见车被划了一下就大发雷霆的那种人。刚才发脾气骂人事出有因,他最近工作很不顺利,心里正非常烦躁。但是,要介绍这位刘主任,说明他烦躁的原因,就不得不先介绍这家医院。要介绍这家医院,还得从医院的主人谈起。
医院真正的主人在C市提起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市的政协委员,企业界的“工商巨子”,从“先进个体户”、“先进个体工商户”直到“C市十大企业家”之一,历经市场经济建设至今的全过程,扶摇直上。现在是C市有名的“塑料大王”兼“钢铁大王”,好像跟台湾的王永庆有得一比。只不过出身卑微,二十多年前还在地里像鸡一样用爪子刨食吃。因为村长借口修路,承包的那点地被村里无偿收回,只得流落进C市,在城边边上用废旧塑料布盖了个窝棚,和老婆娃儿一起勉强栖身。为了糊口,先是在垃圾堆上拣拾可以回收利用的废品,由于人勤快,别人跑一趟垃圾堆他能跑三趟,废品比别人拣拾得多,小有积蓄后自己不刨垃圾堆了,也开了家“废品收购站”。
谁都看不上脏兮兮的“废品收购站”,垃圾总是垃圾,经过挑拣,分门别类后还是垃圾,除了它散发的臭气会引人注目,哪个都懒得搭理它。可是,这才是个真正藏污纳垢的场所。说它藏污纳垢并非单指垃圾废品而言,可以说,C市城里及城乡结合部所有偷来的赃物几乎都集中在这里。从小小的窨井盖、铁栏杆、铁轨、铜铝电线、家用电器直到崭新的轿车零配件和刚刚从国外进口的机械,除了飞机大炮原子弹他不敢收,其他任何东西,包括成套设备在内,只要你托运到这里都统统变成“废品”,并且全部用“废品”称斤论两的价格收购,然后,在市场上以比实际价格稍低一点的价格出售。
这种“废品收购站”的主人想不发财,天都容不得他。
我不知道给昨天拾破烂今天的“工商巨子”起个什么名字作为符号为好,追根溯源,姑且叫他王草根吧。
王草根在他的“废品收购站”站稳脚跟,要起步发展的时候,目光就瞄准上土地。农民永远摆脱不了土地情结,梦里做的都是黄澄澄、毛茸茸的平整土地。他不存钱,有点钱就置地。先是为了扩大“废品”堆积场地而收购土地,却没想到城边边的土地这么便宜。那都是所谓“集体所有制”的土地,而这“集体”其实就是村长。只要给村长些外快,让村长占便宦,至于土地价格嘛,买主就看着给吧。王草根这才觉醒过来,他的承包地就是如此被村长卖掉的。今天他翻过身来,就用这种办法一块块蚕食“废品”堆积场周边的土地,其速度比二战时日本鬼子蚕食中国还要快。后来,所谓“废品收购站”倒成了副业,是个门面,他的主业就是“圈地”。如同狗跑到哪里就在哪里撒泡尿,把那地方当作自己的领地,他的领地竟星罗棋布,遍及C市郊区。而他也像“三言二拍”中那篇《转运汉巧遇洞庭红》一样,土地竞成了他的“洞庭红”,使他彻底“转运”。
随着城市建设的加速和扩张,城边边的土地价格没料到竟以超过几何级数的倍数飞涨,钱源源不断像潮水般向他涌来,叫他应接不暇。有段时间,王草根数钞票数得竟然得了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怪病,医生说叫“甲沟炎”。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和左手拇指的指甲缝全裂开了花,露出红生生的肉,脓血直往外淌。特别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被钞票磨掉了皮,疼得他吃饭连筷子也不能拿。后来他见了钱不仅手指头疼,脑袋瓜子、四川人叫“脑壳”的,也疼痛难忍了。
因为他不能见现钞,开始有钱时,对银行又丝毫没有认识,他总想不通:把自己红彤彤的、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的钞票一搁拥送到那座门面豪华的大楼里去对他有什么好处?于是有钱就收购,本来嘛,他就是以收购发家的,有什么收什么。正好碰到国营企业改制,国营企业三钱不值两钱地向民间有钱人出售。他发现那些国营企业也不过跟“废品”差不多的价钱。和收购土地一样,只要你跟国营企业的厂长书记搞好关系,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的上级和上级的上级,由他们出面就行了,把利益链上的每个环节都打点好,值两千万人民币的厂子顶多两三百万就能买到手,明的暗的统共花不到四百万。而这时,王草根对银行有了新的认识:他把花四百万收购来的厂子向银行抵押,居然能按实际价格抵押出两千万。当然,要拿到这两千万至少要给银行的头头脑脑二三百万。不过,回扣再苛刻,不都是国家出的钱吗?钱又不是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后来,银行就等于是他开的,他一个钱都不往银行里存,只要手头有土地和待售的国营企业作抵押,就可以向银行贷款。实际上,他等于拿国家的钱收购国家的企业,账面上一转,国营企业就成了他个人的了。
所以,王草根最不爱听人说中国的官喜欢贪污,他觉得那些官员都清廉得要命,给他一两万元,他能上百倍奉还,把值一两百万的东西送到你手上。
王草根特别钟情塑料厂,他在塑料棚子里住了一年多,喜欢闻那个味道。收购了第一个塑料厂,他就当上“先进个体户”。到王草根收购了三个塑料厂时,他已经荣任为c市“先进个体工商户”了。评他“先进”并非虚谈,因为不管什么国营企业,不管收购中的“手续费”要多少,不管银行管理人员要多少回扣,一转到他手上效益马上翻番,稳赚不赔。原来,比他水平不知高到哪里去的厂长书记不是知识不如他,而是不像他那样操心。他像耕耘过去他家的“自留地”和“承包地”一样经营企业,事事过问,亲力亲为,一天到晚脚不沾地。虽然他大字不识一个,可是确实做到了古人说的“虚怀若谷,不耻下问”。那还有什么事做不到的呢?
毛主席老人家不是说过嘛:“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这就要说到医院了。这年,医院也要改制,也要向外卖。现在王草根已经几乎蚕食到城里了,他土地旁边正好有家医院要卖。王草根又有钱又有名,还是市政协委员。医院主管们商量,他们自己出点钱,出不起的那多半部分,与其让千里之外的莆田人占便宜,弄个福建人来当董事长管他们,不如就近找王草根。
王草根从来没想过收购医院。可是找上门的便宜不要,雷公都要下来劈的。再说,王草根奋斗了二十多年后也感到体力有点不支,大老婆整天病病歪歪,女儿嫁了人,女婿和外孙女也是病病秧秧的。他的“二奶”不知怎么,不是今天不舒服就是明天不舒服。那个有本事的“三奶”,生的也是个女娃儿,他盼星星盼月亮想死了的男娃儿,总生不出来。生一个是女娃儿,再生一个还是女娃儿。轮流走三个家,家家都是娘子军营。三个女人给他生不出一个儿子,是他最恼火的心事。所以他对收购医院还是有点兴趣,揣摩着自己家有个医院,就像自己家有块菜地一样。在农村,自己家有块菜地,想吃什么下地就摘,又鲜又嫩,城里人再牛也办不到。
但他是个细心人,医院不是工厂。平时因他家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闹得他经常跑医院,见个个医生都是爱搭理人不搭理人的面孔,脸上能刮下二两霜来。别看他在工厂企业指东划西,和管理人员与工人们能打成一片,到了医院见了医生却有三分畏惧。现在叫他管医生,还没管心就发颤。能行么?
为了解决收购不收购医院的问题,他决心到庙里去一趟。王草根并不迷信,他只相信他自己,从来不信什么鬼神风水,他还没有到“迷信”那样高的知识层面。只是当了市政协委员之后,和高层人士及政府官员打交道多了,才从他们那里受到感染。他知道有些政府官员信迷信超过信马列,至少二者都信。台上讲马列,台下讲鬼神风水。他开会时从不发言,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一次,他偶然听见几位政协委员议论城外有座庙子如何如何神,最神的是庙里的签。看来这几个政协委员都去求过签,各摆各的心得体会:问孩子考大学的、问女儿婚姻大事的、问炒股炒房的、问市政协换届后他还能不能当上委员的、替某个朋友问会不会被“双规”的……求签的结果没一个不应验。
王草根知道什么是“签”,小时候他妈就带他上庙子求过。那是一种最简单明了、立等可取的预测未来的方法,省了自己好多脑子。
这天,他叫司机把他送到那个庙子。司机连说“晓得晓得”,原来那电是司机常去的地方。车跑了一个多小时,过了两个收费站,匕绕八弯,才跑到山上这个庙子。
庙宇虽小,但历史悠久,建于明朝万历年间,远近闻名,香火旺盛,只是到“大跃进”时开始衰败,彻底毁坏于“文革”时期。红卫兵把神像菩萨全搬到院子里焚毁,如果不是造反派看上庙宇的空壳子,连房子也会烧掉。这里一度是红卫兵“长征”的接待站,来自四面八方的红卫兵就在庙里吃饭睡觉。改革开放后实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才逐渐来了和尚。先来的老和尚不善经营,只知敲木鱼念经,老和尚圆寂后,才换上现在的中年和尚住持。中年和尚不知来自哪里,云游到此就以此为家了。住持和尚倒也能干,修好了倾圯的围墙,换掉了漏雨的瓦片。他特别会化缘,用佛的知名度作卖点,用老庙的历史作品牌,主打产品就是“签”。一张薄薄的劣质纸少则上百,多则上千,炒股也没这行当赚钱,而且丝毫没有风险。几年下来,佛像重镀了金身,大雄宝殿描上了彩绘,香火的旺盛甚至超过五百年前的明朝。
这时,住持和尚刚好送一个大官跟大官的小姐出门。别看出家人不问世事,对小轿车认识得可清楚。走的大官坐的不过是辆奥迪,还是国产的,来的却是一辆奔驰S600,也即老百姓称的“大奔”。大官的小姐跟和尚娇滴滴地喊“拜拜”,和尚也顾不得了,充分表现出“色即是空”的境界,连忙迎向“大奔”。
王草根刚跨下车就见和尚向他施礼,很过意不去,也抱拳向和尚作揖,“不敢不敢,劳动大师父了!劳动大师父了!”王草根可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发财,常跟政协委员政府官员在一起,也渐渐浸润得会迎来送往,答谢应酬了。
住持和尚五十岁左右,矮胖身躯,圆头圆脑,万面大耳,既慈眉善目又油滑机巧,一副在红尘与世外之间游走的典型形象。王草根见了,有点自愧弗如:自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虽然有钱,却不如这个和尚逍遥自在,养得气色红润,身强体健。
进得庙里在殿上坐定之后,王草根也不喝和尚奉来的茶,直奔主题,说明来意。和尚一听要收购一家医院,吃了一惊。加上来客连名片也不递一张,更娃得来头不一般。只有人人皆知的大人物才不递名片,逢人就递上名片的都是些小角色。和尚赶快把签筒取出,双手捧到王草根面前请他摇。本来,求签人是要先烧香拜菩萨的,不过有钱人可免了这套虚礼。人有钱,菩萨都会另眼相看的。可是王草根不敢怠慢,学他妈妈那样,手捧签筒恭恭敬敬站起来,面向菩萨,抱着签筒,弯腰躬身,口中默默地念念有词:
“收,还是不收?收,还是不收?……”
拾破烂的人手巧得很,两下就摇出一根签。和尚赶忙抬起交给王草根。王草根谦虚地说,还是劳动大师父给解一解吧。和尚按签号从旁边柜子的抽屉里抽出张小纸条。每张纸条即签单上,都是一首旨意隐晦、可这样解释也可那样解释的旧体七言绝句。和尚嘀哩嘟噜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王草根哪知道什么七言绝句,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听和尚说:
“好事好事,这是上中签,阿弥陀佛!喜上加喜,财上加财,此时不收,更待何时!”
王草根可不是傻瓜,正因为他听不懂七言绝句,一定要打破砂锅璺(问)到底。
“那么,大师父刚刚念的那些,究竟是啥子意思,还劳动大师父一句一句讲讲。”王草根现在最喜欢说“劳动”两个字,把所有应该加“请”字的场合,全用“劳动”代替。他靠劳动发家,至今不忘本。
这个中年和尚可说比王草根更聪明一筹,他跑了二十几年江湖,跑来跑去,发现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要本钱,只有进庙当和尚是无本生意。信佛的人越来越多,钞票滚滚淌进“功德箱”。不像王草根,虽说赚钱多,但又花力气又费心思,而和尚只站在功德箱边上,眼看着钞票心甘情愿地、争先恐后地自己往里跑,你想那是什么滋味?王草根的问题一点也没难住和尚。他看出了这个坐“大奔”的大款不识几个字。别看大款一身光鲜,但皮肤粗糙,手指关节粗大,骨头缝里就透出从田里爬上来没几天的气味。跟他一句句地解释签单上的七言绝句,无异于对牛弹琴,于是展开他平时对市场经济知识的积累,启发王草根说:
“阿弥陀佛!施主,你想想我们中国啥子东西多?”
王草根脱口而出:“那当然是人多啰!”
“对了!”和尚一拍袈裟,“可是,阿弥陀佛!只要是人,吃五谷杂粮,有哪个不生病的?阿弥陀佛!生了病啷个办嘞?要进医院找医生。不管他当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他只要进了医院就矮三截!是病人求医生。施主见过医生求病人的没得?没得!所以,阿弥陀佛!这个救人、救命、救死扶伤的‘救’字,一边是个‘求’,另一边是个反的‘文’。”
和尚一边说,一边在手掌上给王草根写了一个“攵”字。王草根虽然不认字,但“文”字还是认得的,这个“文件”那个“文件”上常见它。和尚把“文”字写成“攵”,王草根就知道这个“攵”是“文”反过来的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嘛:不论啥子人,多高的地位,多大的大款,平时人求他,一生病,他就要‘反’过来求人。所以说,开家医院,就万事不求人了,人人都要求你了。求你干啥子?‘救’他嘛!所以说,开家医院比开家银行还来钱:是要命还是要钱?要命你就拿钱来,要钱你就莫进来!阿弥陀佛!要多少钱,还不是你施主说了算嘛!”
和尚一席话让王草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再问一句句诗是什么意思了,一句“进了医院就矮三截”,准得不能再准,那正是他自己深有体会的。他的家人进了医院,哪怕是有点发热,就要做全身检查,又要抽血化验。医生不但面如冰霜,还振振有词:“不做全身检查,不拍片子,不抽血化验,啷个晓得她是啥子原因发热嘞?发热有好多种!晓得不晓得?这完全是为你们病人负责。你懂不懂?”病人家属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正如和尚说的:“要命你就拿钱来,要钱你就莫进来!”娃儿或者她妈,上一次医院最少上千,多则上万。王草根每到一次医院看望家属回来就想:“妈卖昃!幸亏我成了大款,要是我还在农村,屋里头人害一次病我就非上吊不可!”如果收购了一家医院,当真会像和尚说的:要多少钱,还不是你施主说了算嘛!施主是谁呢?施主就是王草根自己!想想就喜从中来!
“大师父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王草根恭恭敬敬称赞和尚。“名不虚传”四个字是别人常对他说的,现在用得恰到好处。
“大师父,那我就买定了!不过,还要劳动大师父给这医院起个名字。不会亏待大师父的!”
要卖的医院本名是“C市九道弯区第二人民医院”。卖给民间企业家,当然不能再用这个名字,因为那已经不是“人民”的了。起名字对和尚来说是唾手可得的事,但绝不能让施主看得太容易。和尚故意像思索了半天似的,才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地说:
“这个嘛,我们佛家讲究‘普渡众生’。阿弥陀佛!医院也是要‘普救众生’的嘛。我看就起个‘众生医院’为好。”
王草根不明白“众生”是哪两个字,又“劳动”和尚写出来。和尚拿出张白纸用圆珠笔写了。这两个字王草根倒认得。“众”是三个“人”字加在一起,正好应了他三个女人。“生”代表儿子。女人只能叫“女士”,叫“小姐”,只有称呼男人才叫“先生”的。“生”不代表男娃儿是啥子?
王草根心中窃喜,这是个好兆头!他心想:“三个女人生不下一个男娃儿,我死都不相信!”老大虽然已绝经,连女娃儿也生不出了,而包养的老二、老三都还只有二十多不到三十岁。不仅菩萨对有钱人另眼相看,政府对有钱人也另眼相看。王草根不怕“超生”,那不就是交几个“社会抚养费”嘛!对他来说,真比九牛一毛还要轻。
他喜盈盈地叠好纸条装进名牌西服“杰尼亚”的上衣口袋,笑着对和尚说:
“有劳大师父了!有劳大师父了!这个嘛!我总要孝敬孝敬菩萨的。”
和尚没等他说完这话,已经把“布施簿”拿出来恭候在一旁了。然而,这就碰到了难题:一、王草根不会写字,虽然绝不吝啬,但叫他写“两万”两个字比他掏出两万块钱还难;二、王草根从不带现钞,不然,掏出两万现钞甩在桌上也不在话下。
可是,王草根又不愿让和尚看出他连“两万元”三字都写不出来,就转头问司机:
“喂!你带了两万块钱没得?”
一个开车的司机哪有随身携带两万元的?这不过是做样子给和尚看。司机心里明白,配合老板乱拍衣服口袋,所有口袋拍遍了才说:
“没得!老板,你不是带了卡的嘛!”
司机知道老板不是小气人,而且最喜欢刷卡。王草根喜欢刷卡在C市银行界是出了名的,哪怕几块、十几块钱也要刷一刷。他绝对是银行卡的忠实客户。
王草根之所以喜欢刷卡,秘密在于他喜欢签名。他认不得字也不会写字,因而签自己的名成了他最大的嗜好。他只要拿起笔来刷刷刷地大笔一挥,立即觉得自己才有了气派、有了气势、有了学问,和别的达官贵人才有同等地位。而他的签名确实龙飞凤舞,别人在旁边看着,不知道他底细的,无不以为他临过碑帖,饱读诗书。
他怎么会签得一手好名字呢?说来也是他有这个运气。还在王草根的“废品收购站”刚开张的时候,有一天他路过C市有名的农贸市场,看见好几个人围着一个摊子,不知在卖什么好东西。出于收购的本能,他也走拢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人坐在矮板凳上,膝盖上摊块木板,木板上放张白纸,前方地面上什么东西也没摆,只铺了张广告。王草根莫名其妙,问旁边的人:
“他是卖啥子的?”
“你自己看嘛!真笑死人!连个棚棚子都没得,还叫啥子‘签名设计工作室’!”
真的!仅一个地摊,连棚棚子都没有,就敢叫“工作室”,让王草根觉得此人不凡。这是王草根跟别人不同的地方,他从不小看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从草根里爬出来的。“签名设计工作室”的设计工作者戴副眼镜,模样斯文。他发明了一种专门教文盲签名的最便捷的方法。在市场经济建设初期,乡镇企业家、开矿的矿老板、采油的油老板、跑运输的车老板,连投机倒把的商贩,多半和王草根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可是在这个登记表、那个申请表上签名,却是这些人天天必须干的。但一提起笔就尴尬,每天尴尬好多遍,实在不是滋味,而签名又不能让人代替。“废品收购站”一开张,王草根也每天面临这个难题:必须在各种单据上签名。
签名设计工作者说,你不会写字,没关系,阿拉伯数字你该认得吧?那当然!不认得123456……阿拉伯数字,钱多钱少都不晓得,还做什么生意?好!认得阿拉伯数字就行。他把你的名字完全用阿拉伯数字拼连起来,比如,27859这五个阿拉伯数字,就能拼写出图案非常漂亮而且三个都没简化的繁体字。其实很简单,他全部采用的是中国传统书法的草体字。
设计一个签名只要十块钱,别人还在犹豫观望,王草根就毫不迟疑地掏出了钱。王草根是签名设计工作者今天开张的第一笔生意,所以设计工作者把他的名字设计得特别花俏、特别别致,特别好看,并且特别简单易写。王草根依样画葫芦,照着画就行了。画的次数多了,闭着眼睛都能签名。
这个签名不仅对王草根以后一系列的收购起了莫大作用,而且鼓舞了王草根的一系列收购行为,甚至可以说是王草根心理上的一大支柱。
王草根发大财以后,签名设计工作者还在农贸市场摆摊。一天,王草根让司机专程带他去了一趟。
“妈卖昃!你连个棚棚都没得!还叫啥子‘工作室’。走,跟我走!”
他把设计工作者带到C市新建的“文化城”,给签名设计工作者买了一间门面房。
“好!好生做你的生意,我有空就来看你哈。”
现在,王草根面对和尚的“布施簿”,只好尴尬地问:
“大师父,你有刷卡器没得?”
庙宇里怎会有刷卡器?和尚面露难色,连声念“阿弥陀佛”。看起来这个施主确实诚心,不会赖账,可是两万元善款恐怕会打水漂。怎么办?聪明的和尚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没得关系,没得关系!”王草根对司机说,“把你手机号写给大师父。大师父,明天他就会把香火钱带来。你放心,我好你不是也好了嘛!明天他不来,大师父就打这个手机,看我收拾他这龟儿子!”
第二天一大早,庙里刚做完早课,司机果然又开着奔驰S600把两万元现钞送了来。而从此后,这座明朝的庙宇也与时俱进地安上了刷卡器,就摆在菩萨宝座的旁边。
叁
医院很顺利地收购成功。房产、地皮、设备、医疗器械包括医务人员一股脑儿办到新成立的“众生医院”名下。众生医院是股份制,王草根绝对控股,当仁不让地当上董事长。
众生医院开张那天,C市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九道弯区的书记区长和市、区两级不少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都来捧场。到的人很多,因为王草根给每位来宾都准备了份厚礼——现在广告做得最响也最贵的保健品。副市长与众生医院董事长王草根共同剪彩时,周围掌声四起,不管住院的病人受得了受不了,鞭炮放得震天响。
开始时,王草根并不看好那些房产设备医疗器械,对医生还有点兴趣,至少,今天进了医院门,人人都对他点头哈腰,一口一声“王董事长”。大小老婆女儿女婿外孙女来看病,连号都不用挂,更不用排队,随来随看,还能把医生叫到家里去出诊。再有,就是医院附带十多亩地皮,一年后把地皮卖了,就够抵消收购医院的全部投入,其他的,全算白送给他,证明了和尚预言的准确性。
可是,医院的利润并不如预期的那样可观,能赚钱的大部分是卖药品,而卖药品的回扣多半被开药的医生拿跑了。原“九道弯区第二人民医院”相当于一家社区医院:内、外、儿、妇产、眼、耳鼻喉、口腔、皮肤、神经等科室一应俱全,看起来包治百病,可是大病治不了,小病治不好。真正有病的人跑到有名的大医院去了,只有附近居民有点小病痛才就近来诊治一下,所以,患者也不是很多。算下来,众生医院的利润是王草根集团中最差的一个。
王草根和很多民营企业家一样,已经在市场上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意识:不超过百分之百的利润算不上利润,跟赔钱的区别不大。因为利润中的百分之三十到五十会转化为一些政府官员与银行高管的灰色收入,而那些开支是没有发票充账、可以计入成本的。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利润,要扩大再生产、进一步发展企业远远不够。因而,要发展企业规模,必须要有百分之二百以上的利润才行。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把一些政府官员与银行高管的灰色收入从消费者那里捞回来从哪里捞?这就是我们中国很多商品包括商品房的价格大大超出其合理价格的一个原因。同时,生产出售假发票居然电成为一门生意。企业买假发票干什么?除了偷税漏税,很大成分是为那些政府官员与银行高管的灰色收入充账,将企业的灰色支出转变为企业的生产成本。
所以,一段时期,王草根常想的就是如何提高众生医院的利润。
王草根不会看报,更不会上网,闲点的时间偶尔搂着二十八岁的三奶看看电视剧,看得兴起就在三奶身上乱摸。他在电视剧间隙的广告上发现,好像当今中国男人不是害阳痿病就是有性病,治疗“阳痿早泄性病”药物的广告在电视屏幕上铺天盖地。他并没有“阳痿早泄”,还不知症状是啥子样子,后来弄懂了,他也开始疑神疑鬼,有时摸三奶的大腿根竟然觉得下面起不来了。
因而,有一阵子,他一头钻进了电视机,和其他电视观众不同,他不看正片,专注意广告,看来看去,主意来了。
他说干就干,马上召开董事会。董事们都是医院的主管人员和主任医师,本可以称为医院工作会议的,所以开起来很方便。董事会的决定,医院立即能实施,效率提高无数倍。他在会上提出,根据市场和广大患者的需求,决定调整医院的主攻方向,向男性科、性病科发展。也就是说不管“众生”的上半截,专管“众生”的下半截。用他的话来说:
“格老子!我们就专治鸡巴和屄!我就不信大家发不了财!”
不要以为王草根平时说话就这样粗俗,在正式场合他也人模人样的: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假话。他一说真话就原形毕露,今天他在会上说的就是真话。
其实,医生们早有这个想法。没改制时大家混日子,你提出改变经营方针也没用。方案要层层报批,报告多半像过去进了皇宫一般被“留中不发”,即使好不容易批了,黄花菜早都凉了,何况医院赚钱赔钱对医生们工资的影响也不大。这好,董事长亲自提出改变方针,虽然说得太露骨,太难听,但说到底也就是这么回事,正与众人不谋而合,并且也让大家领略到这个拾破烂的董事长劳动人民的真面目:没有架子,直爽好处。想不到这个拾破烂的还真有头脑。
于是,会场上顿时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抢着发言。技术问题、科室调整问题、住院门诊的房间调配布局问题、人员调动问题、医疗器械配备问题等等都很快解决。截多贴少,没有经济效益的部门,如耳鼻喉科以及后勤部门等,由整体收入弥补。有了利益均沾的保证,没有谈不下来的事,皆大欢喜。
中国人不能意见一致,很多人误以为团结产生力量,可是没想到意见一致、团结成一体后,众人就会齐心协力去冲撞政府划定的底线。大家越讨论越兴奋,不知不觉就提出了要开展人工授精、试管婴儿业务。那可是卫生部有严格规定的,他们这个民营医院根本没有做这种手术的资格,闯这条红线有很大的风险。医生们议论的时候,王草根还不知道什么是人工授精、试管婴儿,插不上嘴。等医生们向他提出经费投入,他才有机会问:
“啥子叫做人工授精试管婴儿嘛?要多少钱嘛?你们也让我明白明白好不好!不要花了钱打了水漂嘛!”
医生只好在会议室给他上一堂有关生殖科学的课。王草根从小在农村就曾看过兽医给母牛、母马、母猪的生殖器里打针,而且他还特别爱看。兽医说,把这种针打进母牛、母马、母猪的生殖器里,小牛牛、小马马、猪宝宝就生出来了。今天他才知道那针管里装的是种牛、种马、种猪的精液,而且是优良品种的牛马猪精液,能保证小牛牛、小马马、猪宝宝个个不得病,体壮膘肥。现在,居然能给女人也用这种方法,让她们怀孕,保证新生儿健康成长。
“那人的精液从哪里来嘛?你晓得种牛、种马、种猪健康不健康,啷个晓得那‘种人’健康不健康嘛?不要生个怪胎出来吓死人!”
医生又给他解释人的精液如何采集、如何化验、如何筛选,能选出最有活力、最具冲击力的精子,把它注入健康成熟女性体内,绝对能让患有“不孕不育症”的妇女受孕,成功产下健康胎儿。至于试管婴儿,那简直是要生男孩就生男孩,要生女孩就生女孩。神了!好了,王草根听到这里就“啪”的一声一拍桌子:
“说!要多少钱?”
医生们早就打听过,一个全部条件具备的人工授精和试管婴儿操作系统,有一百万到二百万人民币就足够了,其他的辅助设施设备,医院有现成的。
“我拿!”王草根果断地说。
“做,是你们的事,掏钱,是我的事!至于我们有没得这个资格嘛,你不做你哪有这个资格?你做了以后才有资格唦!你们说是不是?”
医生们一听,这话还真有些道理,不得不佩服王董事长的逆向思维。资格确实是做出来的,永远不做,永远没有这个资格。
在国家事业单位体制下,“C市九道弯区第二人民医院”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热烈的会,变成了“众生医院”,这个会从上午九点半开到下午一点多,人们还意犹未尽,连吃饭都忘了。王草根今天特别高兴,叫秘书给红运楼打电话,选最好的雅座,订两桌最好的菜,鱼翅鲍鱼全要上席的。红运楼是王草根旗下的一个饭庄,旧社会时叫“鸿运楼”,是C市的老字号。解放后改成国营,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时“革”为“红运楼”。后来生意越做越不行,退休的人比干活的人多,服务态度恶劣:客人进了门好像是服务员,服务员反倒像是客人。王草根收购下来后,重打锣另开张,一次性买断员工工龄,让老员工都下岗,“劳动”来香港厨师和香港餐馆的大堂经理培训员工,专门针对高端顾客,现在生意异常火爆。可是秘书一会儿进来说,红运楼的首席厨师刚下中班,恐怕鱼翅鲍鱼做不出来。王草根勃然大怒,骂道:
“狗日的!去拖也要给我拖得来!由得他了!啥子香港澳门的师傅!是他休息重要还是造人重要?今天是啥子日子?今天我们要造人!晓得不晓得?”
王草根从不关心科学,更不懂科学,什么要到月亮上去行走,到火星上去探测,真是没事干了!搞那些名堂做啥子嘛?月亮上走一趟又啷个了嘛?火星上去挖块泥巴又顶啥子用嘛?但今天得到的科学知识非同小可,与他个人命运、未来前途、企业发展、传宗接代,甚至他死后有没有人披麻戴孝、烧香扫墓都紧密相连。他才知道生个男娃娃比屙泡屎难不到哪里去:把他自己的精液用个器皿盛好,在电子显微镜下经过筛选,选出最精良、最优秀的那个,把它注入二奶或者三奶的体内,绝对百发百中,弹无虚发。这种方法还节省他宝贵的精子,一次射精能用好多次,精液保存在冰箱里,医生说能保存上好几十年呢。如果这次生个女娃儿,下次还有精液用,一直用到生下个男娃儿为止。
现在不是有没有男娃儿的问题了,而是考虑让二奶生还是让三奶生的问题了。要不,轮流着来,一人注射一次。
当今社会,只要有充足资金作后盾,办起事来,你想要多快就有多快。人工授精的部门很快成立了,为了不被有关部门抓辫子找麻烦,对外称为“不孕不育试验室”。这也说得通,因为“不孕不育”也是他们医院的一项正式业务,在卫生部门和工商部门都登了记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硬件都置办妥了,缺的是权威专家。这时,刘主任出场了。
肆
刘主任是个不折不扣的专家,虽没有留过洋,但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从事计划生育研究三十多年,功底扎实,经验丰富。说他搞“计划生育”,实际是他在搞优生优育。因为优生优育这门科学在咱们中国最为尴尬,长期以来摆不上桌面,不躲在计划生育大旗下面就没法存活。提起“计划生育”呢,仿佛就是专逮妇女放环和结扎的,手拿剪刀在全村追着妇女乱跑,农民们都把这种医生视为屠夫。好不容易熬到改革开放,优生优育能放到桌面谈了,可是全国一下子到处都搞“优生优育”。“一管就死,一放就乱”,最后乱到用超声波探测腹中胎儿性别、见女就杀的地步,优生优育专家又好像成了打胎专家。总之,优生优育走向了反面,始终和杀人分不开,“优生”成了“优杀”。改革开放前是不管男女胎儿只要是超生的,一律格杀勿论。改革开放后,由于老百姓的旧民俗心理作祟,又专门对付女性胎儿,在腹中就叫她“安乐死”。
不管是搞计划生育的时候还是搞优生优育的时候,刘主任都一直尽可能地保持科学态度,既不拿着剪刀满村逮妇女,也拒绝给人打胎,一心循着大学里学到的本事想在优生优育方面研究出一点突破性的成果。然而,这种类型的学者走到哪里都吃不开。想吃得开就要随大流,别人搞结扎你也搞结扎,别人打胎你也打胎,这才行。到了人工授精、试管婴儿再不是计划生育的禁区,有条件的医院纷纷开展这项业务的时候,果然,刘主任很快成了这方面的权威。他的出名就在这一时期。可是好景不常,昙花一现,卫生部很快就下令全国只有极少数医院有资格实施这种手术,并且加了种种限制,绝大部分医院被排除在外。刘主任所在的医院就在被排除之列,刘主任风光不再,只好转到妇产科给人接娃儿。
众生医院妇科有一名姓皮的医生,因为产科也归他管,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肚皮”。肚皮是刘主任低两届的大学同学,知道刘主任正郁郁不得志,英雄无用武之地。众生医院悄悄成立“不孕不育试验室”又缺专家时,肚皮就把刘主任推荐给王草根。
肚皮先是捧了刘主任写的一大堆论文给王草根看。王草根看见那么一摞子纸张上密密麻麻地印了那么多文字表格,就不禁有点肃然起敬。王草根不识字,可是对识字的人并不嫉妒排斥,还暗有敬意。
“你叫他来嘛!捧来这一大堆文章,是要我看它?还是要它看我?”王草根对肚皮说,“明天派车,把我的‘大奔’派去接。谈得成谈不成,摆摆龙门阵也好嘛!”
刘主任第二天就到了王草根的办公室。这个董事长桌子上既无书也无报,连纸都没有一张,更别说电脑了,倒也干干净净。两人分宾主坐下,王草根叫端上茶,先摆摆手把肚皮打发出去。
“行了,你干你的去吧!让我跟刘主任好好摆摆。”
除了跟当官的人谈话,特别是跟他利益攸关的政府官员银行高层谈话,对其他人,王草根谈话向来不绕弯子,总是单刀直入的。
“刘主任,你跟我说实话,像我这样的人,还能不能让女人怀上个男娃娃。我有五个女娃儿,大老婆生下的两个已经嫁人,外孙女也有了三个了,另外两个是老二、老三给我生的。气死人!生一个是女的,再生一个还是女的!我们众生医院搞这个‘试验室’,说实话,和我想要个男娃娃有很大关系。要不,我冒这个风险做啥子?”
刘主任来之前就知道王草根,除了C市江湖上盛传的许多奇闻,报纸上登过他的正面,他的同学肚皮又给他提供了王草根的反面。不论从江湖奇闻还是从正反两方面看,王草根都不失为一个直截了当、说话算话的人,一个虽没知识但也没坏心眼的人,不过点子多,人极聪明狡黠。既然王草根这么直率,刘主任也没必要绕弯子,对聪明狡黠的人绕弯子肯定落得个自讨无趣。
刘主任先观察了他一下:五十多岁,但有点显老,不胖不瘦,腰不弯背不驼:身高一米七左右,中等个头,头发有点秃,但掉得不多;不像其他大款那样红光满面,王草根褐色脸膛,脸膛宽阔,两腮无肉而下巴宽大,一副刚强不屈的模样;眼睛四周密布皱纹,可是眉骨高,两个眼珠非常灵活并且炯炯有神,会让人联想到灵长类动物;嘴唇稍薄,牙齿还算整齐,因为不吸烟的缘故,还很洁白。他虽然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但整个看起来还是一个进城的农民工,然而是一个剽悍的农民工,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农民工。
刘主任稍作沉吟,说:“王先生,今天既然你这么直率,我也当然要跟你直说。我先问你,你现在还有没有性交能力?”
王草根不懂什么叫“性交”,两眼瞪着刘主任,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刘主任马上意识到了。“啊,我问的是你还能不能跟女人发生关系,就是睡觉。”
“哦,你问的是还能不能日嘛!这个嘛,比过去是有点差了。我这人,一直就并不喜欢日女人。我不吸烟、不喝酒、不近女色,这是我的优点。我要日,纯粹是为了生娃儿,有个后代。”
刘主任笑了起来,他倒有点喜欢这个王草根了。
“那么,你一星期要睡几次女人呢?”
“唉!那不好说,”王草根停顿了一下,“有空的时候一星期两三次,没得空一两个月也难得日一次。”家里放着两个不满三十岁的女人,王草根这话有点不可信。
“_次的时间长不长?大概有多少时间?”
“这个就要看女人是啥样了嘛!好了呢,时间短一点,差了呢,没日完我就叫她走了。”
“我问的是你跟你夫人,包括二夫人三夫人,不是跟小姐。”
“我说的也是唦!我从不跟别的女人日。大老婆现在是不能日了,二的、三的也是有变化的是不是?她好些的时候,开心的时候时间就短。她不高兴的时候或是我不高兴的时候,我还没日完就叫她赶紧走,睡到另外的床上去。”
原来是这样。刘主任感到王草根是个非常好的谈话对象,更是一个会和医生配合得很好的求助者。刘主任渐渐有了信心。解决这种问题(不是病症),来不得半点虚假。刘主任帮助过无数求助者,一些没有成功的病例多半是求助者吞吞吐吐不说出全部隐情,让医生误断。优生优育工作很大部分要心理辅助,做心理调整很重要。求助者不向医生全部倾诉,常常会让医生走向歧途,制订出错误的医疗方案。
“王先生,现在你让我回答你还能不能跟女人生出个男娃娃,我还很难回答。这需要先对你的身体包括精子做一番检查,最主要是你的精子。反正你们医院设备齐全,给你做次检查完全没得问题,结论很快就会出来。”
“身体嘛,众生医院刚一成立我就做了个全面检查,就是血糖有点高,血压有点高,肝有点啥毛病,脂肪有点高。我搞不懂,我又不胖,啷个会脂肪高嘞?这些材料,医院里都有。至于精子,这啷个检查法?”
“检查精子很容易,你射了精后,拿到化验室化验就行了。”
“那我明天给你带点来。”
刘主任笑了。“这不能用隔夜的。最好你明天到医院当场射出来。”
“那啷个射得出来嘛!开玩笑!医生护士旁边站着看我,老实说,鸡巴都起不来,还射啥子精啰!”
“那不是、那不是!”刘主任赶快解释,“你可以把你夫人带来,哪个夫人由你挑。你叫医院里给你准备一间干净的房间,你和你夫人单独待在房间里,旁边根本不需要其他人。让你夫人帮你。医院会给你夫人一个容器,你射出的精液装在这个容器里,让你夫人交给医生就行了。”
“那好办!你就指挥他们去做。”王草根手指着刘主任,“刘主任,好像我们还有点缘分嘞!我现在就决定聘请你了。听肚皮说,你在那个医院就挣那么一点钱,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加一半的薪水,你就当这个什么‘试验室’主任。好不好?”
“这我一时还不好决定。”刘主任坦率地说,“我在那个医院还担负了一定工作,我还有些病人要治疗,至少治得能让她们出院。我很感谢王先生的厚待,可是我不能接受多出一半的薪水。这不是我故意拿捏,因为:一、名声不好听,传出去人们会以为我是奔你高薪来的;二、坦白说,我愿意到王先生你这里来,主要还是看上你们这里设备新,又齐全,研究优生优育有好条件。再说,我也不能保证你王先生一定会生出男娃娃,万一没生出男娃娃,你我面子上都不好看。你让我还在那个医院,我到众生医院来挂个职。挂职期间,我保证全心全意工作,这点你大可放心,因为我的兴趣就在于研究。这样,让我进退有据,你方便,我也方便。”
刘主任的话有道理,王草根更信服他了。“要是自己没有男娃娃的命,哪个医生也弄不出来!”王草根心想。
“那好!一切由你!”王草根说,“薪水就照你在那个医院的给你。你两边挂职,也能拿两份工资。这样吧,昨天听肚皮说你住得很远,我给你买辆小车,叫你来回方便些。”
王草根当即派司机到汽车市场上去给刘主任买了一辆“别克”,就是后来被一亿六划了一下的那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