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清楚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杀死他。当然那肯定是我和他分离之后。但当初我审视他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想法,他变得使我越来越不能容忍,还是以后的事情。可是事情竟然也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他和我的愿望最终趋于一致。在我让他应该死的时候,他自己已欣然同意将躯体交付死亡。这省却了我许多事,省却了许多烦恼。在他死的那一刹那,我们终究合而为一,那一刹那无比愉快,愉快得超过了和任何女人的任何一次做爱。
在砰的一声枪响以后,我和他了却夙怨。他已经消失,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等待一个女人用戴着戒指的手来覆盖下我的眼皮。
他曾经主动地去寻找过死亡。死亡是一次壮举。由于这种壮举一生中只能进行一次,因而具有绝顶的重要性。那是在。劳改农场的一次晚点名之后,他一面听着“一、二、三、四……十二、十三、十四……”的报数声,一面思索着寻死的方法。目的确定之后,方法是很关键的。没有月亮,天和地都一片漆黑。仿佛有星光,还有队长手中的马灯乱晃。各个组的报数声都隐没在黑暗里,成了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又像是打在沙土地上的劈劈剥剥的干燥的雨点,寂寞地响成一片。“完了!”他在心中反复呼叫。他觉得他自己就漂浮在“完了”的波涛之上。“完了”的暗示不断地从远方如潮水般涌来,他脚下没有土地,任凭“完了”的冲击。“完了”,这个词毫无意义,他力图在“完了”这个词中寻找意义,那还是后来的事。
点名完毕,没有人逃跑,也没有人死亡。这表明这一天是劳改队最平静也是最乏味的一天。“完了”推动着他,随小组其他劳改犯一起回到号子里。土墙上砸满长长短短的木头橛子,一根根像竖起来的树林。若干年后他在巴黎的布洛涅森林看到一株株栽在土地上的树,马上就想起竖在墙头上的这片树。有人燃起了油灯,可以看见所有的木头橛子上都挂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包袱物件,琳琅满目。劳改犯们充分利用了狭小的空间,将自己的财产立体化,但也更缩小了自由的范围,人们举步维艰。当劳改犯人们磕头碰脑地摸索到自己三十厘米宽的铺位,躺在稻草上,他却抓起早已藏在稻草下面的绳子,趁乱溜了出去。
一会儿,灯熄灭了。他在外面看见一个个号子的灯顺序熄灭,现实的人间宛如一艘船逐渐飘然远去。最终世界向他告别,这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天极高极高,然而和地一样黑暗。死亡竟这样容易,这是始料未及的。
但死亡毕竟还须经过最后一道工序。处死自己的躯体并不比杀人省劲。许多年后他因为失望和愤怒曾多次想自杀和杀人,都是因为考虑到费劲而终止,并不是由于他的胆怯和善良。趁着最后一顿晚餐——那一碗稀薄的米汤还没有完全消化,他拖着绳子走到打谷场,一边走一边听见胃里光里光荡地响,好像他是一头拉着水车的毛驴一样。
他经常想出奇制胜,经常想创新,但劳改队给予他有限的条件却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寻死,也必须用最古老最传统的方法——上吊。老实说,这种死法是很无趣的,使人直到死都体验不到生活的新鲜。他握着绳子在打谷场边的一个碌碡上坐下。人在自杀之前必须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经过一个思考的过程,这也仿佛成了一个通例,一套固定程序中的一个环节。没有任何人教导自杀者如何寻死,但每一个自杀都会不自觉地重复这种古老的习惯。想必自杀和杀人一样,在数百万年之前已经由不断重复的行为编入了我们祖先的精液,成了遗传密码。“算了!”他心里想,既然当权者玩弄他的天真,既然政治的欺骗都没有玩出什么历史的新花样,他在自杀方法和程序上都落入了前人的窠臼也不必感到羞愧了。尽管有两滴清泪流下来,但那两滴清泪却有另外的含义。当然,事后他方才知道,流两滴清泪也不过是自杀的程序之一。
碌碡冰凉,整个世界看来只有他的屁股是清醒的。一切都想好了,想通了,当大脑里面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之后,也就意味着遗忘。而他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想好,没有想通,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想好、想通。将一切遗忘,那还是在他成熟之后。但他坐在碌碡上的那时,他真的以为他是如此通达。四周弥漫着稻谷的气味,能感觉得到有一股暗香在地面浮动。某种秋虫应合着天上星星的闪烁,把那微弱的光转换成唧唧的叫声。没有风,但有气流在脚下汹涌。摆脱了折磨人的繁重的体力劳动,不去考虑什么身份、境遇、前途、责任,黑暗的风景也顿时呈现出美丽缤纷的色彩。他抚摸着绳子,那是一条用旧的麻绳,柔软而且光滑,在凛冽的夜气中像一条死去的蛇。这时他觉得有一丝阴森的仇恨和令人心悸的爱意纠缠在一起,从心底冉冉升起。仇恨和爱意皆没有目的,没有对象,而是一种冲动,一种滋味。他努力追随这种体验,捕捉这种体验,但转瞬即无,心头又只剩下临死前的空茫。
那两滴清泪实际上是青春的分泌物。那年他二十三岁。在我最后用枪将他击碎之前,他居然微笑地直面对着我,使我知道他死得心甘情愿,使我认为他真正该死。这种微笑,才表明他已完全老化。
透过模糊的泪水,他蓦然发现月亮。先是清冷的光和影子从远方漫延过来,还带着滋滋的音响,仿佛是干涸的土地正在被水滋润。接着,打谷场边的白杨树梢上一群乌鸦开始聒噪,黑色的羽翼习习生风。地面的阴影到处乱窜,有的黑影竟然跳跃到土墙上、谷垛上和他的身上。星星隐去,但秋虫却鸣叫得更加响亮。手中的蛇复活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知道那不过是他的手在颤抖。
一瞬间月亮便跃到小树林上面。橙色的月亮好大好大。许多年后他都能一直看见那轮月亮。那样的月亮和那样的月光,宇宙间只能出现一次。后来他看到的所有的月亮,都不过是那轮圆月的复制品。地球和月亮都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乏味了。
那轮君临在小树林上方的月亮和太阳一样,充满着朝气,充满了生机。小树林中的一棵棵树历历可数,全部向上伸展挣扎,又似乎是月光将它们拔高了。并且,从那边还传来树木的喊叫,霎时间传遍旷野,又从旷野的尽头返回回音,“啊啊”地响彻田野的空旷。
树的呼叫惊醒了他。他猛地抬起头来,发觉他头上已长满狗尾巴草。他已经在碌碡上坐了许多年。与此同时,橙色的月亮发射出蓝色幽幽的光,一会儿,大地就淹没在蔚蓝色的海洋之下。有水波在抚弄他的短发,那种感觉像是母亲的手,从不可见的空中伸下来。
他没有把绳子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提着它趿拉着破鞋吧叽吧叽地又返回牢房。就在这时我和他分离。我看见他的身后拖着一股颤颤抖抖的白烟,转瞬间便消失在夜色中。那是他的胆怯和犹豫冒出了他的头顶。从此他被这种白烟所笼罩,自杀未遂完全败坏了他的勇气。这是一次死的演习。这次演习为他以后的许多次讲话提供了内容,他越说越玄奥,越说越神秘。而他一旦力图探求他为什么要去死和为什么又不想死的动机意义时,他不知道他从此就堕落了。其实他为什么要去死和为什么又不想死的动机和意义他永远也不能理解,更说不明白。他只能用华丽夸张矫情之词来填满所谓生活的“意义”。他虽然活了下来,但从此便善于欺骗自己和善于欺骗别人。
但是,“完了”这个词从此跟定了他,不论他在公众场合或是在和女人做爱的时候,只要他处于非常失意或非常得意的状态,我便会在他身边喊一声:“完了!”
这个词涵盖了一切。我有一对不知疲倦的眼睛。我随时。随地密切注视着他。他有时想和我交谈,而我永远只向他说这个词:
“完了!”
我和他分离后,只有他在濒临死亡时我才能和他合在一起。果然,这次演习使他后来几次濒于死亡,于是死亡把他搞得精疲力尽。因为那次演习之后他迷恋于所谓生活的“意义”,迷恋于华丽夸张矫情之词,并把这类语言奉为人类思想的成果,所以语言之外的真实的现实常常搞得他痛不欲生。凡是试图用语言去概括和表达超语言的意境的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下场。所以他经常想到死,死亡成了他的习惯。但被死亡搞得精疲力尽的他已无力去死,或是懒得去死,这时就需要我的帮助了。
我曾想,一定有许多人像他一样想寻死而没有力气和没有心思去寻死。生,对于一些人来说仅仅是一种习惯,一种惰性罢了。如果死亡和散步一样轻而易举,人口过于膨胀的世界至少会自动消失掉三分之二。
二零零零年的某一天。报上披露了一则消息:除老人和患不治之症的病人能享受的“安乐死”之外,又新创了一种死的方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盛行的气功和特异功能热,发展出一个新的分支:沟通生死。说来这个方法也非常简单,就是把没有力气和懒得去死而又的确想死的人引导到一个新的境界。人的肉体死了,灵魂却将生活在灵魂的想象中。也就是说,术士能把灵魂从肉体中抽取出来,像准备移植的人体器官一样保存着,让它在漫无边际的太空中爱怎么活便怎么活。据说去做沟通生死术的人非常多,人人都想生活在虚幻的理想中,术士们和卖肥皂的商店门前一样排成长队,不同的是他们挎着的不是购物袋而是骨灰盒,要想提前死亡的人还非走后门不可。这天我怂恿他去。因为这年他整六十五岁,据《黄帝内经太素》一书中说,人到了六十五岁,肾气大衰,天癸枯竭,和女人恋爱和做爱的心思与精力都一蹶不振。既然如此,被数次死亡折磨成碎片的他便没有再让肉体存在下去的理由。
术士手术室的四面墙壁漆成黑色,上面挂了几幅超现实主义的绘画。有一幅图画画的是地壳的断层,中间竖着一只被断层割裂开了的瞎牛眼睛。这幅图画被题名为“社会”。坐定之后,术士先倒了杯清水放在他面前,叫他凝神注视着这幅画。术士说这是根据他的眼睛选定的。“你必须完全相信我,”黧黑的术士阴沉着脸说道,“你要把你想象中的天堂告诉我。这样,我才能让你的灵魂在那里面活动。”
可是,术士的第一句话就令我反感。我纵观他的一生,所有的人和组织都要他付出完全的信任,可是往往使他上当受骗。还有,所有的人和组织都要他先把心“交出来”,要他坦白交待,这套把戏最终已叫他厌倦。。想不到进入天堂之门和进入地狱之门同样必须首先钻进一个圈套。他忽然发现那幅题名为“社会”的图画画的不是地壳断层和瞎牛眼睛,而是人体皮肤的横断面和一个被皮肤横断面分裂开的女性外生殖器。
“你想进入一个什么样的天堂呢?”术士的声音沉闷得发黑,他们两人如同坐在一口坛子里。“是一个基督教的天堂?在那里你将和上帝在一起,在你周围飞翔着许多带翼的天使。你愿意生活在伊斯兰教的天堂?在那里将有无数黑眼睛的美女给你做伴。而佛教的天堂则既虚无缥缈又极为现实,它让你重新进入人类社会,只不过那已是轮回到你的下一世,你将享受一个既富且贵的命运。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你也可以选择这样一个天堂,在那个天堂的门口用黄金砌着这样八个闪闪发光的大字……”
没等术士说完,我便急急忙忙把他拉走。不仅是他,整个人类的想象力都已涸渴,理想已经被咀嚼得单调了,由于再也没有新的创见,所有的天堂都逐渐被稀释得如同一杯杯白水。幸福其实是一种感觉,是感觉的一个过程。我知道数次死亡虽然没有杀死他肉体但已杀死了他感觉幸福的那根神经,如同牙医杀死了牙神经一样,冷热酸甜于他都无所刺激。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要进入一个什么理想的天堂,而是要把破碎的灵魂拼凑起来,大体上像个样子。在天涯四处寻找散失的碎片的历程中,也许会从哪个垃圾堆和荒原中找到一截能感觉幸福的神经。
有了这根神经,才能谈到幸福。但显然那已不可能了。后来他拖着支离破碎的身躯和灵魂全世界乱跑,到处寻找幸福的感觉,而在别人看来他已寻找到了幸福的时候他却只感受到痛苦。于是,最终让我发现,他的幸福也是虚假的,痛苦也是虚假的,他的破碎已无可救药,他必须要重新制造,我决定将他杀死。可是我想了很久很久都找不到一个杀死他的别致的方法。人类自古到今把杀人和自杀的方法都用尽了。所谓生死沟通术尚留下了他的灵魂,而对于他,则必须根除。一摊破碎的灵魂很快会被风吹散,从而他将永远沉沦在空间,万劫不得复生。根绝他,倒是对他的挽救。
在纽约、巴黎、法兰克福,最吸引我的商店是出售枪械的铺子。我常常在那些商店的橱窗前留连。那里面陈列着各种型号的枪枝可爱得如同儿童的玩具,不只一次地使我产生出想使用它们的兴趣。我想象掂起一支枪来朝谁开那么一枪一定很合乎他所崇尚的男人的风度。既然整个人类已丧失了创造力,我使用毫无新意的杀人方法也不算笨得过分。
于是我诱导他找来一支猎枪。当我把猎枪拿到手之后我又选择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这时窗外有细小的石竹花开放,我听见新鲜的风围绕在古老的风铃四周。我镇静地从枪口看了看枪管,尽头一团漆黑。我知道我无法把枪看透。风走了,风铃还在响。那丁零丁零的声音催我下定决心。奇怪的是我的手并不发抖。我第一次杀人,但好像我已经杀过了很多次,是一个熟练的杀手。原来,想象也能锻炼出技巧。
我决不会朝他的头部打。他的头部已经中过模拟的子弹。有一次他还撒娇地搂着一个女人让那个女人在他头上寻找血窟窿。“在这里,在这里,”他指点道。而女人最后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吻。我也不会朝他的心脏开枪。他心脏所在的部位空无一物。因为他从小到大遇到所有的人都向他索取他的心。他虽然悭吝生命却慷慨地把心地分赠了出去。现在他的心有的在字纸篓里、垃圾堆里,有的锁在档案室的保险柜里发霉,而更多的是在女人身上。依附在女人身上的心跳动得使女人发烦,使女人失眠,变成了一颗颗黑色的水蛭。
既然杀人的方法比较陈旧,在致命的部位上则应有所翻新。我一生都在追求别开生面。虽然这种追求害苦了我,我却终生不悔。我想他一生都遭人作践而唯独对不起女人;他不欠谁的,只欠着女人的情。因而最应受到惩罚的倒是他的生殖器,何况要根绝他也只有从这里下手。当我找到这地方时我发出暗笑,笑社会过去加予他的惩罚全都击错了部位。
我刚架好枪就听见远方有鸡在叫。我还没来得及诧异城市里的鸡鸣何以会如此清晰,枪口便自动地瞄准了他的腹下。这时,房里突然充斥着女人吃吃的笑声,每一种笑声里藏着一种风格。接着,石竹花开始剧烈地抖动,甩出的汁液溅在墙上像点点鲜血。而他的面孔上却展开微笑,此时此刻,我发觉他的微笑竟与我的微笑完全相同,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扣动扳机。在砰的一声枪响之后,我看见赤裸裸的耶稣性感地躺在一片白云之上,背景是劳改队的高墙,墙上面用黑墨刷了两条大幅标语:
“改恶从善,前途光明”。
“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爱情要以悲剧结束才显得美满。”记得分别时曾向她说过这样的话,但他记不清楚他曾向几个女人这样说过。近几年来在女人面前他必须十分小心,免得把跟这个女人说的话误记成是跟那个女人说的。有一次他对一个女人说,“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一个星期给你写封信……”而那女人却惊叫道,“天呀,千万别这样,他最喜欢偷拆我的信……”他有点慌乱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出事,是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给女人写过信,即使给他曾经答应过的那个女人。
但他确定不疑地记得他曾向她说过那句话。一则是他曾向几个女人这样说过,其中肯定有她,更重要的是因为那对眼睛,她的眼睛,他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她的那对眼睛,即使现在在飞机上。那特别之处是她用那样恐惧的目光期待着高潮的来临。她屏住气息,全身的力气都从那对眼睛上表现出来,可以看得出每当做爱的时候她都要用每一根神经到处寻找性敏感点。而这敏感点却又在浑身上下乱跑,倘若在一瞬间被她的哪一根神经捕捉到了,她便会立即疯狂地抽搐起来,她不像她那样在高潮来临时要大喊大叫,而她从极端的静态到剧烈的躁动之间居然丝毫没有过渡阶段也使他惊骇。有一次他竟以为他是一个卡车司机,眼睁睁地看着他开的重型卡车从她身上辗过。留给他的最后一瞥就是那种恐惧的目光,她的快感在他看来竟惨不忍睹。他曾笑着说她这种目光破坏了他的情绪,她报之以微笑,但以后依然如故。
因为她有那种目光做为她特有的符号,所以他能肯定他曾向她说过这样的话。
现在,含着那样目光的眼睛就在他面前,尽管此刻正飞行在太平洋上空。空中没有云,蔚蓝色渗进舷窗,在向那对眼睛注视了好长时间之后,他猛然悟到当枪口对准他脑袋的那会儿,他自己的目光和她的此刻的目光是如此相同。
他盯着前座上一个白种女人美丽的后脑勺,觉得自己的头皮发痒。
就在遇见她之前不久,公安局一个管文档的干部拿了几页材料来,那是当年审讯他的记录。那个干部要换一本他写的书,并要他签上名字。审讯记录上面这样写着:
问:你是×××吗?
不语。
问:你现在的职业是农业工人?
不语。
问:你出身反动家庭,曾当过教员,一九五七年因为发表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诗句,被划为右派,劳改三年。一九六三年又因破坏生产,不服改造,散布反动言论,被××市中级法院判处管制三年。一九六五年因继续对抗,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判决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劳改三年。第二次劳改释放后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利用各种机会在不同场合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恶毒攻击党中央。你承认以上这些事实吗?不语。
问:你承认你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吗?
不语。
问:(交待政策)你是惯犯,以上党的政策你都懂得,顽抗对你是没有好处的。你承不承认你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答:你说我反对就反对吧。
(该犯认罪)
问: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有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不语。
问: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要枪毙的,你知不知道?不语。
(审讯员再三催问)
答:你要说枪毙就枪毙好了。
(该犯同意判决死刑,不上诉)
对了!就是她的那种目光,当枪口对准他脑袋上的时候,也许正是那种恐惧的目光更加激发了他和她做爱的兴趣,那超出了性欲的需要,他一次一次地要在她的眼睛中寻找枪口。所谓破坏情绪的话不过是调情中无话找话罢了。他喜欢她依然故我。
他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她寄居的小屋中,有一闪一闪的电弧光从高处有力地穿透进窗户。他们俩的肉体就在这蓝色的电弧光中焊熔在一起,通体成为一块蓝色的玻璃制品。亮晶晶并且光滑。街对面有一座大楼正在修建,入夜仍不减它的喧闹。金属砖块的碰撞淹没了无语义的喃喃细语。空气闷热,小房里永远悬浮着见面与分手的匆忙。他记得正是在一道最强烈的电弧光的照耀中,在他们俩暗自松垮、剥落和崩溃的时刻,他向她说了那样的话。
这句话并没有许诺什么。其实,他想说,原先,我们手牵着手,就像一道波涛,在汪洋大海上恣意地欢快奔跑,但最终砸在岩石上。我不知你怎样,我是看见了眼前有一片红雾。血,从血管中迸出一团飞沫。虽然声音还是像手指般的温柔,从你脸颊缓缓地流向你的耳朵。你仍像往常一样闭着眼,像往常一样不顾一切地享受着我;我仍像往常一样睁着眼,像往常那样不顾一切地享受着你。但你我都意识到了终点——结束!这时,我没有干扰他,没有在他耳边大喝:“完了!”但我听到他向她说这样的话就可气可笑。什么“爱情要以悲剧结束才显得美满”,我可怜女人从中没有听出规避与退却的味道。他的心其实已容不下爱情。他把这句话放在口袋里,每次做爱完毕就把它掏出来擦汗。他说这话时把面孔关闭得紧紧的,好像很深刻,把做爱提升到哲学的高度,实际上他在和她、和任何一个女人在进入爱情之前就已经负心。
他和女人说的每一句话最终都会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遍地撒满毫无意义的黑点。
然而这个女人是聪明的,当她看不到和他有结合的可能,便毅然决然地向回走。这使他直到猎枪对准他的腹下时居然对她还有许多留恋。她回头,一下子飞到西方——尽管飞机一直朝东。而剩下他一个,茫然回顾,却一时找不到究竟哪里是他的岸。
飞机在浓云中开始下降。机舱里不知何处响起金属尖厉的呼啸声。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面孔都紧张而疲惫,宛如一只只栖憩在狂风中的鸟。他的心和头脑也陡然沉重起来。北京一东京一旧金山,她走的也是这条路线。这倒仿佛是尾随她而去了。但他心里明白,失去的东西从来也没有寻找回来过;爱情从来都是呈一条直线或几条抛物线形进展的,世界上绝没有虚线式的断断续续的爱情。
他记得有一天送她回家,出租汽车司机将一盘录音带塞进放音机,头一阕曲子就是《爱情故事》。这首被数不尽的餐厅、音乐茶座、街头小贩放滥了的美国电影插曲,在红的绿的白的灯光调成的虚伪的夜色里突然有了新鲜感,好似它意味着什么。在暖烘烘的车厢中,他握住她的手,她握住他的手。手的每一部分都代表着身躯的每一部分,身躯的某一部分都有手的某一部分来代表。望着不绝向后流去的苍茫的街市,他们能把彼此的全身抚摸遍。他们企盼着他们的爱情会像这首曲子的旋律那样大跨度地起伏跌宕,到降到低音符的时候也正是往高音符的开始。
可是,爱情是什么?在他和女人开始有机会接触以后他一直这样自问。到他死他也没有得到答案。在他最后一次勉强地睁开眼睛,他看见的是五个月牙同时升上天空。
而那时他想爱情不能总是在表示思念的低音符上徘徊,它需要在高音符上爆发。于是,把闪光的衣衫全部剥去,爱情只不过是赤裸裸的肉体的接触罢了!
舷窗上滴了几颗天外飞来的水珠,拉出七八条平行的水丝,在灰白色的树脂玻璃和灰白色的天空上微微地颤抖。机舱里被滤过的空气湿漉漉的,懒懒地在人们脸上徜徉。可以想象美国西海岸正在下着一场冷雨。这时,异国的凉意突然间从心底涌起。
他盼望着她会来机场接他。只有她能把太平洋两岸连接起来。她就是那片熟悉的土地。
在他六十五岁那一年,他回顾他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凭靠一个个女人来连接的,没有女人的日子全在记忆之外。也许这就是“男人”这个词能成为一个整体概念的原因?
他曾经在北京的一间邮局中发出一封信。虽然在把信交到“国际邮件”柜台后面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写错了日期和航班,但还是没有兴致去把它索取回来再检查一遍。如果她愿意并且有时间,她会向机场查询的。从北京到旧金山的航班并不频繁。这里面暗藏着一个测试。
她曾来信告诉他,最好不要挂越洋电话。倒不是怕时差打扰了睡眠,而是怕在她的旁边有另一个人,他是这样想的。原来的三角变成了怎么也不能协调的四重奏。也许这别扭的声音就是另一阕《爱情故事》?
最后一次,你也是在一场冷雨中走出。
那天,我没有叫到出租汽车,你就匆匆地跑出宾馆。你每次来去都是这样匆忙,正像你在这个狭小的星球上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十几平方米,好安放你的躯体连同你的心灵。
你说你风里来雨里去已经习惯了,你说你不怕。你说拍片的时候经常需要你在人造的滂沱大雨中漫步,似乎只有这种陈旧的电影语言才能表示出一个女人的孤独、失意和无助。你还说你根本不需要在开拍前有一个进入角色的过程。“不知道是我在演电影还是电影在演我。”你的叹息是一块纱布,很轻易地就将伤口蒙上。你说的时候我盯着你看,我也在想:“不知道是我在写小说还是小说在写我。”
我们俩的幽会,总令我联想到多少年前我在劳改队的打谷场上偷偷地跑到看场的小屋里煨那么一会儿火炉外表静静地看着一朵肉色的火,把一切存在和自己的存在都投到火里。透过稻谷的皮,我的鼻子能嗅到米饭的香气。但皲裂的手稍微暖和了就又得去刀似的寒风中拿起禾叉。在暂时的舒服中有着永远不可克服的厌烦。
于是你终于走了你走了。
你的执拗不是我能劝阻过来的,如同你的孤独和失意也不是我能帮助你的一样。后来,你来信说你受了凉,你喉头肿了,又患了牙龈炎。你说你打青霉素是为了我,为了我们暂时的快乐而付出的代价。我看了信,又翻过来看纸的背面。
纸的背面是一片空白。
但是我还是能看见那天在浴室里,浴衣把你的体温全部带走,像一具有生命而无躯体的人鬼头鬼脑地悬在门后窥望着你我。我冰凉的手指滑过你冰凉的背脊。一切都在往上升往上升,像浴盆里腾腾的蒸汽;我们在往下坠往下坠,像在一架失控的电梯里搂在一起。我捧起你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吻着。你笑了,你说这多像我写的一部小说中的某个场景。
是的,场景相同,但人物已经变换了。我听见遥远的荒村有一声鸡鸣,透过厚重的时间的浓雾,啼叫声拖泥带水。我把你更加搂紧,想把过去搂抱回来。可是你把我扳过身,强迫我对着镜子。
镜子,那是我最讨厌的东西,我不愿见它正如我不愿见我自己。然而后来我在巴黎竟处处见到它,我无法回避它正如我无法回避自己。所以我写了这么多文字。
而那时镜子上只有一片模糊的肉色的人影,这使我两人都不感到害羞。你在我的手指中像雨丝那样颤抖。你的颤抖使我想到我们两人只不过是冷雨敲出的两个重叠的水泡。我们不能分开,也不能合成一个——你破,我也便破了!
你望着我。你用手掌从你的头顶比量到我的颈部。你说这是你的“线”,要我永远记住。而我当时以为从此我的脖子上就套上了你的绳索。
是的,那时我的确以为你的绳索会在我的脖子上套一辈子。但后来纳塔丽陪我到罗浮宫旁边的一家商店购买服装时,你的“线”仅仅成了你身高的标记。
你知道吗,那天我没叫到出租汽车,你冒雨向公共汽车站跑去时,我一直站在窗前看着你往雨幕中奔去的背影。在深灰色的水泥车道上,在一丛丛湿透了的月季中间,你小小的赤裸裸的脚后跟溅起一朵朵水花。而那小小的赤裸的脚后跟,由半圆形的凉鞋带圈围着,在密密麻麻的雨点中闪亮,在跳动的雨点中跳动,从此在我的瞳仁上制造了一个盲点。
是的,那时我的确以为这个盲点永远也不会消退。而后来你来信说你得了病。
我看着信背面的白纸。
旧金山仍然是那样。机场的国际化使人不明白究竟到了哪个国家。四处触目的是绿色的盆栽植物。桔黄色的墙面上有玻璃的闪光。玻璃后面是呆滞的灰色的天空。一架飞机去寻找阳光。
我们也在互相寻找着,在人群里就像在绿色的丛林中一样。我看到了你的脸,穿过印度橡皮树和金凤花向我飘来。我回报了你一个微笑,然后把脸贴到你冰凉的脸颊上。不怕!这里是另一片国土。我握住我记忆中的手,还是那样纤小而滚圆。你的一切都是圆的。奇怪的是人生的坎坷竟没能把你敲出棱角。虽然你来信说你瘦了许多,但在我眼前的你仍然是过去的你。捧着你的信,你的字,也如同你的手你的脸你的腰肢一样细腻光滑,就像一个一个圆圆的保龄球似的向我眼中滚来。我曾战战兢兢地希望它能击倒我的疑虑。但我最终不知道它击倒了我什么。也许我根本就没有疑虑也没有希望没有任何可以被击倒的东西。于是我又吃惊于我的镇静和我的虚空。坚强不是坚不可摧的实体,而是一片毫无所有的空虚。
当然,我不是要急切地盯着你的眼睛细看。我能从那里找到一片故土,还是一张什么影片都可以在上面放映的银幕?在北京分别时,那一刹那,你坚决地转过身去。失去地平线的迷惘的太阳,照着你丰腴而又显得伶仃的背影。我的耳朵里响着一团喧闹的金黄色,它使我的皮肤我的口舌异常干燥。我在后车窗中曾盼着你会转过脸来,表现一丝留连。但没有,我再没有能看到你的脸,没有能看到你的眼睛。
我就是这样在记忆中一个一个地收集女人的背影。
直到汽车在一处红灯前停下,看着拥挤在斑马线上的一张张烦躁的面孔,我才知道,你是把我,连同没有给你和你孩子一间住房的冷漠的城市,毅然决然地撇到了脑后。
怀着怅惘,我佩服你能不顾一切的勇气。
长长的自动通道载着不动的他向出口流去。不急,在被浏览的人丛中他浏览着别人。他仍在寻找着。蓝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褐色的眼睛中唯独没有她的眼睛。斑斓夺目的广告仍是那些广告:板着面孔的时装模特儿仿佛一步就将跨出画面;所有的烟卷一律是“美国最好的!”名酒已经统一了全人类的嗜好;香水使不同肤色的人种散发出同样的气味。这边陌生的世界是这么熟悉,而那边熟悉的世界却又变得那么陌生。在东西两半球的重叠中他觉得被压挤了出来。
这时他才蓦然有一种飘零感。
当然没有她的面孔和眼睛,只有数不尽的长头发的男人和短头发的女人。走到出口尽头他方知预感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他一厢情愿设想的场景从来没有实现过。他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花白头发的黑人,殷勤地帮他把一只手提箱放到行李舱。在钻进车前他对机场恋恋不舍地瞥了最后一眼,仿佛她的影子被留在了那里。然而灰色的天空是那么遥远。近处点缀着两架悬在半空不动的飞机。空间隔断了所有人所有的缠绵的期望。这时,他才发现这座国际机场的门檐像一片片覆瓦。而雨并没有下下来。空气里弥散着汽油和金属的味道。开门迎接他的是静慧,亲热地将他带到客厅里。
上次路过旧金山他也曾在她家暂住。静慧,这种名字和这种女人都不是大陆所出产的。接触的人多了,他几乎凭嗅觉就能分辨出同是中国人的不同产地。她还不能说是漂亮,但从草坪到客厅的步态,就可以看出她从来没有在游行队伍里走过哪怕一步路,更别说上山下乡插队拉练等等了。她用细长的手指娇慵地逗弄着懒在她怀里的一只小得出奇的老狗。保养得很好的指甲在保养得很好的狗毛上摩挲着。
你还记得这位先生吗?她问。他只好朝狗做了一个微笑:“我还记得它叫弗雷顿。”她即刻真诚地高兴起来,称赞他的记性和称赞他对朋友的一切关心。
你错了,我的好太太!他暗自惭愧;主要是因为你们给狗起的这个名字。弗雷顿——自由!这个字眼在我们那里曾经在多少年中令人心惊胆战,直到今天还不能大声地喊。
前年他第一次抚弄这条狗,曾想到世界上所有的动物只有人才具有同一性。这条狗,已经不能称作狗了。如果把它放到我呆过的农村,全村的狗都会把它当做猫轰到墙头上去。于是他想到,“下放”,这种人事制度的运作,的确有它的必要性。静慧,这位从上海出走的小囡,台湾来的太太,诉说着去年回大陆的见闻,用从来没有被喊口号所败坏的嗓子轻言细语。他慢慢地抿着咖啡,好像在听一曲怀旧的歌曲。这时,落地玻璃窗外果然有了雨的声音。
雨细细地滴在庭院中间一株高大的榆树叶上。弗雷顿微微昂起小脑袋,小眼里饱含一股向往绿草地的忧伤。雨气漫进屋里,有一种催眠的凄凉。他忍住哈欠,努力回忆那一年来美国这位太太是什么模样。他恍惚记得后来她在梦中出现过。一副性感的腰肢;她的脚也异常纤巧。那只脚被紫藤萝缠绕着,自得发亮,像飞鸟似的从眼前掠过。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记不得了。但她为什么竟然会在梦中出现,这就颇费思量。他又想到今天本应该见到的是另一个女人却见到了她,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阴错阳差?
这样想着他听见她在说她去了她上过的小学和过去的住宅。那所住宅在环龙路,复兴公园旁边,“难得保存得那么好,房子还是老样子,”只是人多得“吓死人!”他小心地放下咖啡杯,向她表示同感地一笑。
这间客厅的布置完全是照家庭杂志上最精美的图片拓下来的。于是即使打火机烟灰碟等等小物件都俨然表示自己并不是被使用的东西;他在劳改农场常见的芦苇经过干燥处理,这时插在瓶中也显得无比娇贵。世界的进步大概就在于把一切自然物都脱去水分。客厅里可以有一条诸如弗雷顿这样的狗作为装饰,但只要进来一个人便立即破坏了它在艺术上的平庸。他忽然想到人也不具有同一性。
这位太太所欣赏的古旧的市容,正是千百万上海市民痛心疾首的。记得那一年夏天到上海,下榻在南京路旁的一所大饭店。夜幕降临,附近马路上几乎有一半人家在人行道上搭起了铺。家庭在居室中像水一样地泛滥到大街上。姑娘们在街灯下公开地做着她们秘而不宣的梦。一个老太婆抱着她的小孙子在饭店的转门旁贪婪地享受着每一次旋转所带出来的那一丝人造的冷气……他终于忍不住捂着嘴打出了哈欠。
哈欠提醒了女主人。静慧急忙放下弗雷顿,领他在客房里安顿下来。
晚餐是静慧烧的,她照她丈夫的口味来推测所有的男人。几样菜质地都很好却不放一点盐。吃饭间,静慧不无沮丧地说起她的儿子已经完全美国化了,只是在每年的圣诞节才寄张贺年卡来,平时和在东海岸的父亲与在西海岸的母亲都没有来往。他夹起一块白嫩的鲜贝,脑海里冒出一个白嫩的朝鲜女人。金妮,好像她就叫这个名字。
乔,静慧的丈夫,他在美国东海岸的亲戚,在一次喝咖啡的时候喟叹现在的台湾女人已不如过去那么温驯可爱。他说他现在身边又换了一个来自朝鲜的女人,原来是个流落到纽约的按摩女郎。“是南朝鲜还是北朝鲜?”那时他还傻里傻气地问,实在是北朝鲜给大陆人的印象太深。“当然是南朝鲜!北朝鲜个个是间谍。”乔断然声称。果然后来乔就带了金妮来吃饭。在餐桌上,金妮时时都像一个漂亮的女仆,而手上的每一处关节都有一个令人想入非非的肉涡。
“如何?要不要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领略一下韩国妹的风情?让金妮给你介绍,是绝对保险的。”
看见他笑着摇摇头,于是这位在美国长大的进出口商说了以下的话:
“这几年,因为生意上的来往,我和你们大陆来的人接触很多。大陆来的所有的人表现出的好笑的道德全在Sex(性)上面,其实其它方面和台湾来的人完全一样!”
一样好还是一样不好?或是一样的好又不好?
被淡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他削着水果心虚地偷觑了静慧一眼。她显然还不知道金妮的存在,仍喋喋地说着她的丈夫。人不在的时候,名字也是一种安慰吧。他突然被她所打动,感觉到了在这幢现代的住宅里飘拂着阵阵青苔的冷风。
由于面对着一个寂寞的女人,他心底涌起双倍的寂寞。他不由得微微耸起双肩。
呵,古往今来,在世界任何角落都在演出同样的故事。男欢女爱悲欢离合,早已经被固定在为数不多的几种模式里。父亲做过的儿子做,儿子做了孙子还做,子子孙孙没有穷尽。世界在改变中显示了它的不可改变。
只有一个人在房间里,疲倦不但消失了,更有一种无由的兴奋在寂寞中蠢蠢欲动。
曾几何时?几个星期前,几天前,几个小时前……你盼望着这一夜。你在出口处看到她。在全世界的各种肤色的人当中,你会想到旧小说中常见的那句话,她朝着你“分花拂柳而来”。因为确定不疑的约会,使见面的喜悦显得极为平静。你们默默地相互吻了吻冰凉的面颊,握着的手紧了又松开。你一直向往的那种略带伤感色调的欢快情绪,会把浓烈的现实化为淡淡的梦境。
你们脚不履地地双双飘出奥克兰机场,比任何一架从这里起飞的飞机都轻盈。
美国西海岸晴彻的暮色,把你们的肉体融化于其中。你们是两只透明的蝴蝶,蹁跹在所有钢铁和水泥焊接堆砌的建筑物之上。你们无色的翅膀因千百只闪烁的霓虹灯光而带着越剧服饰上的那种古典的彩斑。
当橙汁色的太阳深深地埋入你们祖国的那片土地之后,你们却在这边渔人码头的一家烛火缠绵的餐馆中吃着牡蛎。窗外的黑暗无边。整个太平洋不过是一个无名的静静的湖泊。细浪舐岸,汩汩地在向你们传递着家乡的童话。
你们相对而坐,缠绵的烛光使你们的爱情显得既古老而又有新鲜的异国情调。你们不需要做作,不需要互相卖弄最后的一点风情。你们是两艘飘洋过海的船,没有洗去风尘就亲密地靠在一起。荡漾的波涛给你们的血液赋予了同样的节律。你们一面啜饮着加了冰块的威士忌,一面在玻璃窗外的黑暗中寻觅光明。
彼岸的烦恼和困惑无力穿越海洋的浩瀚,于是,到了这边,那些沉甸甸的包袱只剩下一条柔曼的轻纱,给你们的是无所感觉的缅怀。你们在适意中回忆焦灼,过去的焦灼会变得毫无必要,变得极为可笑。
你们从哪里来?你们曾经怎样生活过?你们现在在哪里?……这一切在杰恩·克拉德·波里莱一忽儿悠扬,一忽儿懒洋洋的小号声中全化为乌有。重要的是这一刻,重要的是这一刹那,重要的是你们俩在一起。
这里没有如针尖的目光,没有会诱发荨麻疹的窃窃私语。杯觥交错,耳热酒酣。那个金发的女侍者肌肤如雪,闪着玉米和奶酪的光泽,怪不得人人爱看玛丽莲·梦露的《绅士喜欢金发女郎》。那个老白人熟练地剖着牡蛎。他有一部契诃夫的胡子,然而你却会想起莫泊桑的一篇小说。谢天谢地!你们没有像小说中的那位叔叔一样潦倒。
坐在这里,你们可以相互从对方的脸上看到模糊的思念和炽热的情欲。柔和的烛光中只有她的眼睛和美丽的脸庞。此刻她的眼睛充满着向往。圆的烛光将她的圆化在其中,你会想起有一次做爱时她问你如果男人发现他身下女人的脸十分丑陋会有什么样的心理。于是你悟到她今天特别美是因为你的到来而非常感激。
不久,你们的内分泌和威士忌气味一齐溢漫到异国的空气里了。随着子夜降临,某种期待顽强地要上升为现实。隔着桌子,你都能感觉到她的小腹在急剧地膨胀和收缩,于是你迫不及待地招来侍者。唯一使你记起你们现在在另一片国土上的是你必须付小费,并且帐单上附加了税款。
你们携手离去,在皮座上留下你们灼热的体温。
接着,你们来到一处廉价而干净的小旅馆。下车的时候你听到海的声音。可是门前幽暗的灯光照不到海而使得气氛更加神秘。你想象那门前的一对灯是十九世纪的。
不用问,这家旅馆定是她用在北京生活多年的那种斤斤计较的经验筛选的。和她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会觉得生活中任何一件事全很复杂,全需要算计,而她又有能力把复杂的生活变得极为简单。
取了钥匙,你们向预订的房间徐徐升去。在电梯中,当着给你提箱子的旅馆仆役,你们就偎在一起。在嵌进墙壁的镜子中,你看见你的手搂着她丰满的腰肢。
进到房间,所有的物件都仿佛善解人意,那张Kingsize大床和她一样地在等待着你。紫红的窗幔把陌生的世界隔绝在外面。这是一道安全的屏障,你丝毫不会感到那颜色的喧闹。两朵红玫瑰插在床头的白色细颈瓶里,一下子使房间的重心全落在它的上面。抽屉和斗柜都是空的,反而使你有一种占有感。在祖国或在异国都无所谓,只要有她在,脚下就是你们的土地。你们平静地脱了衣服,一切要说的话都已说过。你还仔细地把裤缝抻齐挂进壁柜里。你们平静地冲了澡。她在浴室的时候,在撩动人心的咝咝的水声中,你平静得甚至重温了一遍日程的安排和翻出了几个明早必须通话的电话号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其中一个电话号码还是静慧的。
然后,你们仿佛是厮守了多年的夫妻,在纵情前的一刻还保持着一定距离地安稳地躺在床上,只是用手指缠绕着手指。你们故意地要将对方的情欲折磨得无以复加。情欲和酒一样,存在的时间越长越浓烈。直到你们都感觉到生命在躯体里急不可耐地要迸裂开来,借着美国人盖起的一片屋顶,你才翻过身去吻她激动不已的胸脯。
当你发现她的眼睛又充满恐惧,用全身心迎接即将到的高潮,而你也感觉到枪口正对着你的脑袋因此更加奋进的时候,也许你会想到尽管有枪口对着你而命运毕竟对你不薄。
他从浴室出来,点燃一支烟踱到窗前。
乔的房子建在半山坡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半个旧金山。旧金山之夜璀璨得完全是脱离了现实的谎言,连月亮也涂上了非自然的色彩。但他已把小树林上面那轮圆月忘却了,他的眼睛在半个旧金山上遨游,只看见无数的车灯像流萤般乱飞。窗外的灯火全都有音乐伴奏,即使他听不见他也能够想象。闪光的急骤的鼓点使他的心肌颤抖。带着中国人经常怀着的惶恐,他不由得想起如果来场革命,来次地震,来场战争,西方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看见自己的脸在玻璃窗上。他的脸上有几十幢灯光通明的楼厦。数以万计的人在他的脸上疯狂:跳舞喝酒做爱。如果他把他的脸移开,所有的楼厦和癫狂的人们都会在一刹那间崩溃。
他知道秋天正在降临。但大洋这边的榆叶尚未泛黄。近处,明亮的街灯照着坡下一丛舞台布景般的绿树。枝叶凝然不动,而翠绿的生命正在灯光中无声地消融。
一个穿花格衬衫的老头牵着一条其大无比的狗向这边走来。他看见那闪着银光的头发,像在绿树丛中的一朵小白花。大狗张开嘴蹲下后腿,接着咂咂大嘴享受着拉屎的舒服。老人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的狗,狗和老人在安详中交流亲热的目光。在喧嚣的城市中居然有这样宁静的一角。这一小小的舞台场景弥散出的凄凉的幸福,宛如茸毛一般抚平了他莫名的烦恼。他蓦然悟到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再不可能是其他模样。你不能对世界估计过低,也不能对世界有所期望。
但是你还是不甘心。你发现自己不论是在家里在案头在路上在天空,都无时无刻不在谛听她的沉默。你经常在自己的眼皮上在喷嚏里在任何一处肌肉的跳动中寻找她对你思念的神秘的反馈。她有时冰凉有时温暖的皮肤总粘在你的手指尖上,不管你在触摸着什么。
有一次在梦中你看见她血淋淋地站在你面前,背景是一片深井中的黑暗,以致使你怀疑几天以后接到她的信中所报的平安。
几年以后虽然你又为另一个她,然后又为纳塔丽担心,而这时你的担心于她也的确出自真诚。每一次恋爱你都全心地投入进去,这恰恰是你不断叛变的原因。
你想起她说要学开车,要适应美国的生活方式。你曾笑她把前景想得太美好,叫她别忘了美国是世界上车祸最多的国家,十年间死于车祸的人不少于十年“文化大革命”中的牺牲品。你盯着床头柜上象牙色的电话机。你想起有一次她说女人最漂亮的肤色是所谓的象牙白。当时你微微一笑:她的确非常善于夸耀自己。你收起笑容后就吻了她象牙白的脖项。而这时你感到了象牙白的诱惑。那塑胶话筒就是她象牙白的手腕,你抓起它就能细细地诉说。她的声音,那长久地回旋在你四周的无声的声音就会被你一下子捕捉到并在你手掌中颤动。
一只早来的秋虫撞在玻璃窗上。你听见秋虫噼啪落地便耐不住寂寞。
其实是你不忍心使自己彻底失望。几次死亡之后你对你自己越来越宽容。
你想不管这世界是多么正常你这一晚也不应该这样正常地度过,这个国家的自由对你来说还更有一层自由的含义。在这个国家的第一夜你居然毫无所为地枯坐在床沿上不但是对你的讽刺也是对这个国家的讽刺。
你断然拿起话筒。你充分意识到你是自由的。
话筒如她一般光滑而细腻。在拨号之间你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剥剥地敲了门之后忐忑地站在门外。
接着你就静听着电流嗡嗡地搏击。太平洋的风钻进了电线里。你既盼着有人来接电话又希望没人来接电话。也许她正在来旧金山的路上,一辆老旧的别克车在南加州的夜路上奔驰。而你正在犹豫不知希望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时你却从话筒里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哈罗。”
不知怎么你有足够的镇静听出这并不是一个中国男人。你更镇静地用英语说出她的名字。要求和她通话。不用去躲藏这就是一个现成的迷藏。对方马上像是惊疑又像是畏惧地连声说“0K”。但你立刻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却说明了她本来就在这个男人的身旁。
她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在你的掌中。
“我从中文报纸上看到了你要来的消息。”
为什么是从报纸上?这种谎言如同旧金山的夜景。难道她旁边的那个外国男人还懂中文?当时你觉得有股怒气上升。但在几年以后你和懂中文的纳塔丽漫步在巴黎街头时碰到了同样的场景,你才觉得这个世界日益变得浑然一体而又日益变得乱七八糟终于释然。
但不管怎样你即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虽然只是一具普通的电话你却像是在传真机前似的看到了她的处境。你还从她的语音中听出一道指令,一个哀求,使你不得不顺从她的客气而客客气气地问好。她的语气把那个男人也拉了进来,虽然有百里之遥却如同你们三人面对面地坐在一间房里。你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目光而觉察到自己的尴尬。在别别扭扭地做作中你瞄了一眼手表。已经校正过时差的表告诉你现在已过午夜。于是你明白了更尴尬的是他们两人正躺在床上而你道道地地的是个闯入者。
你急急忙忙地挂断电话就像你在门口踉跄了一下。不同的是你并没有磕疼你的踝骨你仍然安全地坐在床上。
你立刻闻到了一股黄豆粉的气味,就是那每次做爱的床上弥散出来的腥辣。
你明白了你本来应该明白的事情。为你所熟悉的她的姿式,是她做爱时的习惯,又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和另一个男人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接完电话以后也许她正用充满恐惧的目光期待另一次高潮的来临,如今真正是一辆外国卡车辗过她的身上。和你做爱与和别的男人做爱,对于她来说有什么区别?你撇撇嘴恶毒地这样想。但你旋即又原谅了她,甚至想到你根本没有原谅她的资格,于是也就无所谓原谅不原谅。
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有一次,你们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被污染的阳光从她圆润的脖项泻进她两乳之间的峰谷。你突然领悟到所谓的象牙色不过是城市的苍白。而她却指着一座新建的公共厕所说,哪怕是领导给她分配一间这样的房子她也不会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拧得出水来的酸楚,以致你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你侧过头看着她的脸。这张美丽的脸是你在劳改队里就熟悉的。那幅挂在两根高大的柱子之间的银幕,暂时遮住了“改恶从善前途光明”的黑色标语。不一会儿,她的脸就会在“改恶从善前途光明”前面的银幕上显现出来,给佝偻着腰而又伸长脖子的劳改犯们提供足够酝酿一个梦的原料。(你曾向她表演过劳改犯们坐在砖头土坯上看电影的姿式,她哈哈大笑,说没有一个演员能把这种姿式再现出来。)如今那位英气勃勃的女游击队长或阶级阵线异常分明的女医生的眼角已经出现了鱼尾纹。梦也必须在时间中穿过。
你轻吻过那布了鱼尾纹的眼睛。吻她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就可以找回她已经消失的晶莹;吻她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就会在两个梦中失去自己:究竟在十几个劳改犯同睡的号子里你独自在被窝里搂着女游击队长或女医生睡觉是真实的,还是就在这一张床上做爱是真实的?
后来你在巴黎的一所大学的墙上看到了几行被覆盖的字迹,那字迹仍然在黄漆下顽强地显示自己:“要做爱不要战争!”“同意!在什么地方?”接下来的一行是:“沿着毛的革命路线前进!”可是你却分明又看到了“改恶从善前途光明”。而在“改恶从善前途光明”上更叠印出她的脸庞。你在银幕上盯着她脸庞看的时候你以为她高不可攀。你以为她一定不会像你一样十几个人挤住在一间发臭的房间,而是一个人住着几间溢漫着脂粉香的房间;你以为她真是那会把枪口对准你这个阶级敌人的女游击队长或是对你这样的人见死不救的女医生。你那时搂着她不仅仅是因为性的要求,不仅仅是她的形象给你提示了久已遗忘的女人的模样,(女人长得啥样子?就是电影里那些长头发的人!)你搂着她还因为有一种报复的阴森和快感。但后来在你看到她从银幕上飘然而下,并向你俯下身来,在你睁着眼睛感觉到她饱满的嘴唇柔软地贴在你的嘴角时,虽然那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你不是既想到命运毕竟待你不薄同时也感到自己变得善良了吗?
你曾把那一吻当作真正的平反。
你当时想过她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于是你明白了为什么当你在电话中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时是如此的镇静。
她曾望着北京街头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宾馆、办公大楼喟然而叹,那里面竟没有一间是她的栖息地,却又无时无刻不感到四面八方都是墙壁。
于是她走了她走了。她始终没有回头使你想起“不要射击白天鹅”。
一群金发女郎在亢奋地跳着节奏强烈的现代舞,她们号召人人都去品尝新推出的炸薯条。外星人从飞碟里钻出来向凡人索取一种绝妙的软饮料……
他把电视机开开又关上。幻想和梦想在这里都标上了价格,越大胆越新奇的价格越高。而他发现他的梦想和她的梦想中不可数的意境也被可数的金钱割得支离破碎,一如九级风撕裂了云霓。东西两半球都没有罗曼蒂克的立足之地;整个人类把罗曼蒂克还给了上帝,从它手中赎回了再一次堕落的权利。
他打开一瓶飞机上出售的免税威士忌,希望整个世界都充溢着威士忌这种透明琥珀色。找点冰块容易,但哪里去找对饮的人?他看着手中的玻璃杯想起同样颜色的她的瞳仁。那对瞳仁曾对着他的眼睛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有时间就相爱,有机会就相爱。”这正在一次完全成功的做爱之后,他们都从亲狎中恢复了理智。于是他惊异地注视着那对中间一瓣瓣如菊花似的瞳仁。然而,除了真诚和热情他的确没有找到别的。这么说来,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也就没有了爱。原来终结并不是最后一次而是每一次的终结便是终结。
但惊异过后他也便平静。他不得不叹服她深谙“偷情”的三昧,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也。大家都急急忙忙灰头土脑地寻找失落了长达十几二十年的机会,即使在接吻的时候两手还东捞西摸地乱抓哩!
这时她大概正是既无时间也无机会。
是的,既然整个人类都早已从洞穴中走出来,你怎能责备她去争取几十个平方米面积的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