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李敖是1941年的什么时候跟爸爸去太原的呢?在这个问题上有两个难题需要解决。第一个难题,是去太原跟这一年得了一场大病并在北平医治相矛盾。《李敖回忆录》说:“我六岁时候,得了慢性盲肠炎。一开始是肚子痛,家里人以为是普通毛病,替我用热水袋去敷,结果愈敷愈严重,脓化开了,成了腹膜炎。爸爸感到情况不对,请关颂韬大夫来看,关大夫是北京协和医院外科主任,是中国第一名医,他断定是盲肠炎,必须开刀…我住进东华医院,开刀那天,医生用哥罗仿按住我的鼻孔,叫我跟他数数字,我跟他数到30多,才麻醉过去。开刀打开一看,盲肠已烂,割下后为了清脓,插入两条皮管,不能封口,拖了二十多天,才能下床,下床时已经腿软得不能走路了。”李敖明确说他是六岁时得病做手术的,所以只能是父亲去太原担任禁烟分局局长的这一年。第二个难题,是李敖本人和他二姐李殉就此所做的回忆,有一个细节跟患病时间矛盾。李敖说:“病好后,温茂林陪我到关大夫家谢谢他。”二姐李殉说:“当名医关颂韬诊断敖弟患阑尾炎须动手术治疗的时候,温茂林向爸爸说不能开刀。”这个温茂林是父亲李鼎彝在太原时雇的佣人,后来带回北平,而且李敖到太原以后是由温茂林照顾的,即先有李敖在太原受温茂林的照顾后有在北平患病,怎么现在两人都把他拉出来呢?
让我们从情理上推测。李敖在六岁时患病大约不会错,他几次都这样说。还有一个在什么地方患病的问题,是在北平患病还是在太原患病?如果是在北平患病,那他就不会是在爸爸“去太原上任”时“随”爸爸去太原,只能是在病好以后;而且在患病以后又把爸爸叫回北平,送往医院,在爸爸照料下请关颂韬大夫做手术。如果是在太原患病,那就是跟爸爸一起回北平治病的。因此在太原患病的可能性大一些。这样几个难题都可以勉强得到解决。情况可能是这样:1941年初太原禁烟分局成立之时(即新春刚过之后),父亲去太原“上任”,李敖跟了去,当然还有妈妈和六妹(前引李殉说“开学前爸爸妈妈原打算送我、敖弟和六妹回北京”,又说“那个时候最小的六妹总是跟着妈妈爸爸去上任”,领会其意,是妈妈并不跟“我”同行,而是有较长时间住在太原,甚至可能是在分局成立之初就去了太原)。到太原以后,温茂林来了,“负责照顾”李敖的一切。不久李敖患病。李敖患病的时间有两个:一是到太原不几天,爸爸送李敖回北平看病,温茂林随行,看好后再到太原,一直“住了一年”;李敖说的“闻返北京”,是否指此而言?二是冬天患病,回北平治疗后再没有去太原住,直到第二年暑期才跟二姐等一并去太原度假,这样差不多够了在太原“住了一年”的时间。前一个患病时间似乎更符合情理一些。这只是根据几个人的回忆所做的推测,事实究竟如何,还有待当事人再做回忆。
李敖说,他在太原一年间印象难忘的有六件事:一是在禁烟局的大操场上看到“一块块砖头大小,排列成阵鸦片场面,像去了砖窑似的”;二是参加局里一个同事的婚礼时“第一次看到‘女招待’”;三是看“日本的国宝——相扑团到太原来表演”,是由俞秘书带着去看的;四是“到太原最高点玩过一次”,“后来这地方发生过争夺战,阎锡山的许多干部纷纷自杀于此”;五是“参观过一家做香的工厂”;六是“在太原公园里还看过一头怪胎牛,这牛有五只脚,一只脚从脖子下伸出来”。
这一切都说明李敖对太原有着很深的感情,太原的一切让他终生难忘。
季赦说:“山西对我的最大影响不是地,而是人。是一个山西人,名叫温茂林。他是我家的男佣人。他长得两眼有神,两腮无肉,中等身材,中年岁数,穿着裤脚缠绸带的黑棉裤,留平头,一派典型中国淳朴农民的打扮。我到山西以后,茂林就来了,负责照顾我的一切,整天同我形影不离。茂林的话不多,粗识文字,脾气很憨,我做错了事,他会怒目指责我,可是我很喜欢他。我日后的一些耿直的脾气,深受他的影响。”温茂林这个人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山西人,除了活在李敖姐弟二人的笔下以外,没有人会记得他。
李敖接着说:
茂林后来跟我们到北京,有一天。爸爸把几只中国旧式茶碗放在桌子上,就出去了。我跑过去看。发现茶碗四周都画着光着身子的男人女人,这时茂林走过来,声色俱厉地向我说:“这种东西,不准看!”弄得我莫名其妙。十多年后,回想起来。原来我看到的是瓷器上的春宫画。
茂林喜欢鸟,我也大受影响,养起鸟来。北京旧家的纨绔子弟,常常出门卷着白袖子、提着鸟笼子、叨着烟、迈着八字脚走路,一派腐败堕落的模样。我那时太小,还不到这种水准,不过鸟倒也养过几只,有一只百灵,老老的,会学十一种动物的声音,可惜其中包括学猫叫,百灵一学猫叫,就被认为误入歧途了,身价也就大跌了。茂林套画一笔鸟,就是一笔下来,不间断,连成一线,画出鸟来。我大为佩服,也就全套学到。我把它们画在墙上。左右对称。左边写上“温鸟”,右边写上“李鸟”。
温茂林对小李敖的一片赤心,二姐李殉也写到了。她说:“茂林眼中只有敖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憨直到不讲理的程度。经常两眼瞪得老大,自以为是地指责别人或乱发谬论。最可恨的是清早他要睡懒觉,门从里面锁着。我们上学怕迟到敲门的时候,从窗户玻璃看到他慢腾腾地起来,将袜子甩了又甩,然后像慢镜头一样一点点地往脚上套,愈急得敲门,他就愈拖时间,令人哭笑不得。对小少爷李敖那可是忠心耿耿。当名医关颂韬诊断敖弟患阑尾炎须动手术治疗的时候,温茂林向爸爸苦谏不能开刀。他说:‘动刀开艟还了得?’等爸爸信任关大夫的诊治方案,同意手术切除敖弟的阑尾时,茂林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比任何人都动真情……
温茂林作为一个山西佬,李敖姐弟所写他的性格,是符合山西人的特点的。山西人敦厚憨直,古书中多有记载。《诗传·唐风》:“土瘠民贫,勤俭质朴,忧思深远,有尧之遗风焉。”《山西通志》:“阳曲,民敦质朴”;“徐沟,其民悖朴”;“和顺,俗尚朴质”;“交城,人性朴实,农末相资”;“汾阳,人民繁庶,强毅质朴,农务耕收,士习弦诵,有忠厚之风”;“孝义,民性敦厚,婚丧周济不吝”。山西人又多经商或给人服役,而轻视读书。《雍正朱批谕旨》第四十七册:“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人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这些特征在温茂林身上都表现得很清楚。山西人的憨厚又常常跟倔强融合在一起,成为执拗和傻而蛮,有时甚至耍赖,像温茂林早晨起来穿袜子一节即可说明。总之,这是一个地道的典型的山西人。李敖说他:“日后的一些耿直的脾气,深受他的影响”,这除了说明两人关系亲密之外,还使我们知道了李敖性格的一个侧面。
四、父亲坐牢,逆反心理萌生
1943年(时间据二姐李珣的说法)暑期将满,李敖随父母姐妹离开太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父亲被捕了。《李敖自传与回忆》一书中写道:
爸爸的禁烟局局长位置,后来卷入政治纷争里。原来日本华谷中将很跋扈,找当时“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的麻烦,于是脑筋就动到太原禁烟局上面。王克敏是浙江杭州人,清朝举人,做过清朝留日学生副监督。民国以后,三度出任财政总长。卢沟桥事变后,做“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行政委员会委员长。又做“新民会”会长。成了“前汉”,(前期汉奸)。到了1940年,跟“后汉”(后期汉奸)汪精卫的“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合并,把“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改为“华北政务委员会”,王克敏做委员长兼内政总署督办,名义上归汪精卫管,事实上自成体系。王克敏因为老资格,也有个性,对目本鬼子并不惟命是从,惹起日本军人的嫉恨,华谷中将于是掀起“太原禁烟局贪污案”,给王克敏好看,于是首当其冲的被害人,就是爸爸。(此案掀起,当然也与爸爸被疑做地下工作有关。)
一天晚上,爸爸、妈妈和我,搭上自太原回北平的火车,车开到榆次,上来两上日奉宪兵,同爸爸说了几句,就把我们带下车了。走在又黑又泥泞的路上,日本宪兵轮流抱着我,很久以后,到了日本宪兵队,我不久就睡了。第二天醒来,看到的是一间旧式的平房,中间院子不大。到了下午,妈妈和我被释放,爸爸就失掉自由了。
华谷中将的做案方法是:由商人咬太原禁烟局的信科长、俞秘书等贪污,再牵连到爸爸。信科长长得人高马大,在宪兵队,被日本鬼子打得皮开内绽后,再在打破的内上,揉上成盐来整他;俞秘书也被三上吊、灌凉水等,可是他们都不肯诬陷爸爸。所以爸爸没吃苦头。他被关了半年多,最后无罪开释。
爸爸坐的日本式牢,规矩很严,白天曲须盘膝挺腰,正襟危坐。由日本宪兵做禁子牢头。整整六个多月,他挨过一个耳光,他的手表,被日本宪兵要求对换,最后他到北平时,戴的是个东洋烂表。
爸爸最后无罪释放,王克敏时爸爸的清白。极为欣慰。他把爸爸请去,把华北禁烟总局局长的职位给了爸爸,但是爸爸决心不干、决心脱离官场、决心埋下头来,研究一点问题。
关于李鼎彝做地下工作之事,李教书中引述“前东北四省抗敌协会常务理事、现兴安省政府主席”吴焕章给国民党中央调统局副局长紫峻的一封证明函,称:“查李季恒同志,字玑衡,于九一八事变后。即与焕章商定潜在哈尔滨策动抗敌工作,组织黑龙江省青年抗敌会,并利用吉大同学数十人,散在各地中学,作抗敌工作。二十五年春,敌人对东北知识阶级大事残杀,李同志逃来北平,初在中山中学教书,继去南京,由焕章与吉林省党委刘守光(刘党委曾在哈与李同志共同工作)同志商定,仍请李同志在平负责工作。七七事变后,又商得焕章等同意,由李同志参加敌伪组织,做掩护与策动各工作。继由东北四省抗敌协会付以委员名义,负责平津区抗敌工作,招致东北青年至后方求学,并掩护敌后工作人员活动,与后方工作人员在平眷属赡护等。李同志初在伪组织内充任法部科员,后做平津工作被敌人严密监视,而后方之经济上补给又时感不足,李同志遂转任太原禁烟分局长,局面即较扩大,抗敌工作自易进行,被掩护之同志亦较多。(河北省工作人员尹金寿、王敬之、王馨阁等数部工作人员,均在掩护之列。)当时李同志一面完成焕章付与之工作,一面利用职务上之便利,做禁烟禁毒之宣传工作。后敌人侦知李同志行为可疑,遂以贪污为名,举行二百余人之大检举,幸李同志事前有所闻,将抗敌工作痕迹完全毁灭。使敌人无由发现。至所诬之贪污,虽经敌人半载之详密调查,与酷烈刑讯,竟未发现丝毫污浊之处,即当时伪华北组织亦认李同志为清白。故此冤狱,虽经半载之久,而对伪太原禁烟分局长之职,终未派人。李同志出狱后,认为太原抗敌工作不能进行,遂托病辞职,辗转传递消息,拟去后方服务。焕章以抗战日亟,勉使仍在华北相机做抗敌工作,李同志遂闲居北平(二年),但仍继续推动抗敌工作,直至敌人投降时为止。”李敖在引述之前,是这样说的:“爸爸在沦陷区背‘汉奸’之名、做地下工作,为了安全,他并不澄清他的形象,我那时太小,也不清楚细节,我对他也一直有所误会,1961年10月10日,我写信给胡适,提到爸爸做地下工作,‘可是我颇怀疑他对工作认真的成绩’。后来吴焕章签署了一封他证明爸爸清白的密件,转到我手中,我才明白了真相。”按李敖的说法,他于1961年10月10日写信给胡适提及父亲做地下工作之事,“后来”吴焕章“签署”了一封证明信,他才得以明白真相。即吴的上引证明材料“签署”于1961年10月10日之后。可是吴的证明函前署头衔是“现任兴安省政府主席”,而兴安作为一个省区,是40年代后期即解放战争时期的事。又,文中有李同志逃“来”北平的话,似此文系于北平写成。《李敖回忆录》中写道:“吴焕章这封密件,最后使爸爸在抗战胜利之后,总算免掉了牢狱之灾。”说明“这封密件”写于抗战胜利之后,并不是在台湾写的。李敖的前述回忆说得不够精确,尤其用“后来”一词不够妥当。粗读,会以为是60年代写的。
不过,从吴焕章的证明材料看,李敖“怀疑”父亲做地下工作(包括在太原的两年)的“认真”程度,是有一定道理的。
从李敖的言行中,可以看出李敖对日本人的愤慨之情,这表明李敖从小就埋下了爱国种子,同时。也养成他逆反的心理。
五、勇敢、刁钻的小淘气
李敖一家住在东城灯市口附近的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
那座房子很旧。老鼠太多,家里养一只老猫捕鼠。一天晚上,飞来一只受伤的鸽子,几个小孩高兴极了,就把它包扎起来,放在一只小纸箱里。那鸽子养好伤以后,不再飞走了,成了家里的一个成员。不料,一天老猫看见了,猛扑上去,一口咬死了那只可爱的小鸽子,大家都很伤心。这事给小李敖留下了最早的记忆,永远难忘。李敖到底是男孩子,胆子大。有一次客厅里飞进一只马蜂,姐妹们吓得乱叫,小李敖正赤脚坐在沙发上,他一声不响地跳下地,先用手掌把落在窗户上的马蜂拍下地,又用赤脚丫子一踩。——这样的事太平凡了,李敖没有记住,他的二姐却记下来了。
二姐李珣还写下如下一段生动的故事:
敖弟不太喜欢大喊大叫,常是闷声不响地调皮。有一天他将两个小青杏儿塞进自己的两个鼻孔里拿不出来。跑来找我帮忙,我真费了好大劲儿,在他鼻子上又是推又是捏的,才好不容易将青杏弄出来。另有一天我们捉迷藏,教弟藏好后无论如何真的找不到他了,最后惊动得大人们慌了手脚。原来他躺在盖着丝绒台布的麻将桌下两把椅子上,任凭大家声嘶力竭地喊“小敖”,他就是不吭声。谁也没想到他藏到那么刁钻的地方。还有一农大人们在北海公园茶座喝茶,我们几个孩子爬上一个小土坡,看到很多非常大的蚂蚱,敖弟抓一只放在自己手臂上看它爬,结果手臂肿起好太一片红疙瘩。
二姐李珣记的这几个故事,使我们看到了李敖幼时聪明过人和勇敢、“刁钻”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