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不动声色,开口道:“父皇,让顾家小姐先说吧。”在外人看来他的行为颇为礼让,然而只有楚离自己才知道,他向来不喜欢受制于人,什么事情总是等别人做完了,他才一举将那人的锐气挫光。向楚皇提出要求……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过了,一时之间还真的不知道如何开口,高台上独坐的那个男人……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既然离儿礼让,那么就由顾小姐先说吧。”楚皇看着顾姳烟,笑得很和蔼。
楚萧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杯中的酒,往年楚离不在,顾姳烟也不曾回楚都,前三甲的人中总会有他。那些大臣个个趋炎附势,除了楚皇,第二自然是太子,然而,楚离回来了,一切都变了,他由第二降为了第四。楚离不会“礼让”,顾姳烟也不会。他自小受的教育是,皇位是他的,必然是他的,其余的人别想插手去夺!
自从楚离五年前大胜而归,就一下子变了性子,从原本懦弱莽撞的痴傻孩童一变而为精明冷漠的少年将军,十年间扮猪吃老虎到这般地步,他真是小看他了。
没有人会问你的出处,等到你掌握了足够的实力。因此,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提起楚离的出身,也没有人会问起十五岁之前,他上战场之前,是怎么活下来的。
人人都在等顾姳烟的回答。
顾姳烟站起身,对楚皇行了个军礼,落落大方地开口道:“陛下,姳烟提任何要求都可以吗?”
众人哗然。
楚皇微微一愣,旋即点头笑道:“君无戏言。只要朕能做到,这万里江山,只要是你想要的,尽管提就是。”
大臣们静默了,万里江山,谁人敢打它的主意?顾姳烟少不更事,别提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要求来才好。
然而,顾姳烟却天真烂漫地笑了:“陛下说笑了,姳烟不要万里江山,只想做陛下的儿媳,嫁与离王殿下为妃。”
此话一出,掀起轩然大波,众臣议论纷纷,楚萧惊愕抬头,连楚离执杯盏的动作都微微一顿。
楚皇哈哈大笑,众人立刻噤声:“居然谈婚论嫁了?朕真没有想到,顾家小姐如此爽快。”然而,他却不做正面回答,反而将问题丢给了楚离:“离儿,你觉得呢?”
顾姳烟也看向楚离,虽然说她向来不拘小节,可是这样当众无异于求婚的举动,未免有些过激了。楚离的性子太冷,可楚皇的旨意他必然不会违抗,不管他心里高兴不高兴,这门亲事,却是非答应不可的。否则忤逆了楚皇的意思,他自然不会这么傻。此举破釜沉舟都不算,她分明是在请君入瓮,势在必得。
楚离放下杯盏,看向楚皇,勾唇淡淡一笑:“父皇,儿臣的要求是,请顾家小姐忘了刚刚的那句话。记得庆功宴上父皇曾说过,绝不指婚。父皇如果答应了顾家小姐的要求,岂不是自毁前言吗?”
顾姳烟脸上的笑容僵住,干干站在那里,手却在身后越握越紧。
楚皇听完楚离的话,笑意更甚,他点了点头,笑道:“离儿说得是啊,君无戏言,出了口的话就再不能收回了。这样吧,朕赐顾相府黄金万两,良田千亩,作为顾家小姐的嫁妆。如何?”
顾相年纪稍大,并没有伴楚皇同行,因此顾家只有顾姳烟一人独当一面,她很快回神,抬头笑道:“多谢陛下恩典!”只字不再提起刚刚求赐婚的事情,重新坐了下来。
然而,她知道,这样一件丑事,不久之后就会传入楚都。顾姳烟低头看着酒杯,凤目带恨,她已经当众表白了,楚离必然不会再装作不知道,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如果再不去求亲,究竟要将她置于何地?难道她顾姳烟也要成为相国府四小姐那样的笑柄吗?
休想!那是傻子才会收到的“待遇”,她顾姳烟可不傻!
楚皇似乎是察觉到了众人的心思,哈哈笑道:“既然是狩猎的赏赐,朕能做到的便罢了,若是做不到的,各位爱卿传出去,岂不是让朕难堪吗?朕这张老脸也是要面子的。”
他这么清清淡淡地一说,众人赶忙应声:“微臣不敢。”
什么不敢?自然是不敢将顾姳烟的要求宣扬出去,否则,项上人头不保。
顾姳烟微微松了口气,凤目转向楚离,他脸上依旧表情淡淡,什么情绪都没有,像在笑,却又若有似无,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他都不肯答应,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以为可以迎娶那个南风馆的小子为妃吗?真是笑话!
仰头,顾姳烟将杯中酒一口喝尽。
眼前火光刺眼,楚离不适地蹙起眉头,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他的婚事一再地被提起……
那个叫顾姳烟的女子不是一般的有胆色,想要什么就说出来,看向他的眼神炙热,可惜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更加没有心思去猜测她是怎么想的。如今挑明了来说,他这样当面拒绝了她,是不是以后再不会纠缠了呢?
他讨厌纠缠不清的女人。
越过火光,看到远处丛林中有一株摇曳的花朵,突然想起她。顾姳烟狩猎的功夫很好,下手又快又狠,而小乔,她却只喜欢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没有杀伤力,如同她的人一样,初初看起来浑身长满了刺,遇到不舒服的人和事就竖起倒刺,狠狠扎过去。可是,等到你成了她的朋友、爱人,那么,她便会为你想得周到,又贴心又可爱。
七哥,你真好。
突然想起出发之前她的那个拥抱,还有那轻声的呢喃,软糯地回响在耳边,再一直暖到心里。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也许他懂得这诗的意思了。
然而,再瞥见高位上那人含笑的面容,陡然被温情包围的心一点一点冷下来,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死死地压在心头,不让他有一点机会挣脱。一边是温情,一边是仇恨,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安心,要怎么样才能解救自己?
他不想再去深想了。
将杯盏举起,放在唇边慢慢饮尽,酒,真是一个好东西。六年的军旅生涯,一直靠着杀戮与醉酒来麻痹自己,等到想醉的时候,就好好地醉一场,忘却所有烦恼。
三天转瞬即逝,对于有些人来说,不安与不甘交织,可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巴不得时间快些过去,早点回城。
回程的时候楚离有些稍稍落后,他命人将猎场中可做观赏用的植物全部连根挖起,一齐带走。楚皇打趣时,他却只说因为最近对园艺有些兴趣,闲来无事,不过是个消遣。
楚皇没有再问,他对于子嗣向来放任自流,从来不会对他们的兴趣多加干预,及至楚慕,表面看来也是分为纵容,他想做的事情,他从来不会拦着,就算他声名狼藉、放肆不堪,他也没有一丝指责的意思。
回程路上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主道上的一座石桥突然坍塌,惊得众人混乱不堪。查明原因,原来是因为年久失修。
皇家出猎的队伍庞大,无法通行,只能命人通知工部遣人来修,因此,队伍停了下来,驻扎在此处,多停留一个晚上。
夜晚来临时,楚离刚从热闹的主帐宴席上出来,径自走向自己的帐篷,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离王殿下。”
是顾姳烟。
出于礼貌,楚离回头向她看去,用眼神询问。
顾姳烟丹凤眼含笑,因为略喝了些薄酒,美丽的脸颊上有些不自然的红晕,月光下竟分为妩媚娇俏:“殿下,将近月圆之夜,月光很好,有兴趣散散步吗?”
许是月亮的光芒太盛,楚离抬头看月,静默了一会儿,就在顾姳烟以为他又要拒绝时,他居然淡淡开口应了:“好。”
顾姳烟一笑,心中一喜。
“殿下请。”顾姳烟很礼貌地让他先行,然而瞥见楚离身后的白芷、明净,她微微蹙眉道:“散步人太多,未免有失清净,采苑,你先回去吧。”
楚离唇边露出一丝无声的嗤笑,也挥挥手对白芷、明净道:“你们也下去吧。”
两个人的散步,旖旎的月光,怎么都让人心存遐想。
月光下,一片荒草,并无半点人烟,走着走着,白玉袍擦过杂草的浅拂,楚离的心突地柔软起来。这样的月光,这样的荒野,境况竟有些像和她初次见面的那夜。
那时候,她不认识他,却救了他,柔热的手指温柔地为他解开衣物、包扎伤口,全然没有去想他是不是恶人,是不是会伤害她。
事实证明,她不仅不会伤害他,她还会在他最需要最无助的时候,突然出现,尽管她很小,人小,力气在他的面前,也小得不足为道,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她是他的希望。
可那时候的他,却对她说,你是我见过最傻的女人。
第一次相见,就已经把他放在心里了吧?要不然,怎么会一眼就记住了她小鹿般的黑色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