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被搀扶着往新房而去,云廷忙着招待宾客,他走到楚慕的身边,暗暗推了推他:“怎么回事?拜堂那么点时间你都坐不住?非要站着?存心给我找茬是不是?”
楚慕没有反驳,甚至根本没有听进去,神情近乎呆滞。云廷顺着他的眼睛望过去,恰恰看到那白衣白袍的少年站起身来,他第一次看到少年低着头不说话。
云廷十分疑惑,走过去,关切地问道:“苏郁,你不舒服吗?”
少年扯了扯唇角,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点点头:“头有点晕。我提前回去了,云廷,真是抱歉,这喜酒怕是不能陪你喝了。”
云廷笑道:“没关系,回去好好休息。对了,先别走,给你介绍一个人。来。”
拉着少年的手腕,将她带了过来,云廷碰了碰楚慕,偏头对少年道:“这位是我的表弟,清逸小王爷。”
“这位是苏郁,云城首富,少年有为。”
少年笑笑,朝那人伸出手去,道:“小王爷,你好,我是苏郁。”
楚慕还是不动,盯着少年的脸眼睛都不眨。
少年强自镇定,又说了一遍:“小王爷,很高兴认识您,在下苏郁。”
楚慕仍旧没有反应。
云廷十分尴尬,正要开口,却见楚慕终于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苏……郁?你说,你叫苏郁?”
少年笑笑:“是。我叫苏郁,如果小王爷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问云城主。在下先行告退。”
说着抬腿便要走。
手被一把握住,楚慕的动作十分迅速,力气也很大:“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非常突兀无礼的问题。云廷茫然地站在那里,夜风一身黑衣站在少年的身后。
少年的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了,沉默了许久,她抬头冲楚慕笑道:“小王爷,请自重。从前的一切小人全部都不记得了,不管是人还是事,通通都忘了。小王爷何必再提起那些完全没有意义的往事呢?”
“没有意义?”楚慕脸上的神情十分奇怪,琥珀色的眸子闪了闪:“包括……包括我在内吗?”
少年坦然点头:“是。所有的一切都是。”
楚慕勉力弯起唇角,琥珀色的眸子黯淡下去:“我知道了。”
大手慢慢松开她的。
手上束缚的力气一松,少年不自禁朝那只大手望去,掌心熟悉的温度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就已经淡忘了,可是他手背上的那圈牙印却还在,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的这只右臂上,在不同的位置都曾留下过牙印。年少时,有这么一个人从来不肯跟她计较,总是变着法子逗她开心,就算他自己被她的任性折磨得流了血,也从不喊疼。
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问她,是不是从前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是不是包括他在内?
往事太肮脏,是一场又一场的欺骗……
少年收回手,坦然地笑了笑:“小王爷,在下告辞。”
转身,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出了大厅,一身黑衣的男子跟在她的身后,山石一般沉默。
云廷心里满是疑惑,大厅内已经没有了宾客,只除了几个来来往往搬运东西或者忙碌着的家丁。
“表弟,你和苏郁认识吗?”云廷问道。
楚慕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半晌才摇摇头:“她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吧。”
云廷也不再细问,心里却有些怅惘。刚刚他分明看到少年向来镇定自若的神情变了,嘴角那惯常的疏离笑容消失不见,浑身长满了刺一般不肯让人靠近。可是,就连那些刺,也不是寻常人可以见到的,就算他把自己推到少年的面前去,就算他一而再地惹恼他,他也不可能会对他露出笑容之外的表情吧。
然而他这嚣张跋扈不懂礼数的表弟,却可以。
想到少年的过去,云廷心境越发悲凉起来,那少年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往呢?他怕是没有机会了解了。
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啊。这婚事,还是少年做的媒人。
收了胡思乱想的心,云廷笑道:“表弟,走,去喝酒,为兄酒量不行,你可要替我挡着点啊!”
没想到楚慕的脸色却一直没有缓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话,却开口问道:“她在这里,住了多久?”
云廷微微一愣,却明白他问的是苏郁,答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最少有两年了。表弟,你和他,很熟吗?”
听了云廷的回答,楚慕的嗓子有些哑,被什么哽住了似的,喃喃道:“我竟然来得这么晚。”
摇摇头,苦笑,他就算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她居然就在这个他最熟悉的地方呆了这么久。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早一点知道……
“咳……”楚慕咳嗽了一声,脸色苍白。
云廷扶住他,急问道:“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苍堇苍玄一直站在一旁,见状上前来,扶住楚慕,苍堇笑着解释道:“云少爷,我家主子赶路赶得太急,在路上染了些风寒,所以脸色不好。”
云廷蹙眉,嗔怪道:“唉,赶不及也没关系的,自己的身子最重要。苍堇,扶你家主子回王府别院休息吧。这洞房不闹也罢。酒也不能再喝了。”
“是。”苍堇应道。
楚慕不再说什么,稍稍一挣,自己一个人率先朝门外走去。
三年了,在他已经不报任何希望的时候,突然又见到了她。
声音变了,他没有听出来。
容貌也变了,个子长高了,亭亭玉立的,一身男装英姿飒爽,皮肤晒得有些黑,再不是那种细腻的白色。还有她的眼睛,虽然依旧澄澈如一汪春水,可是,那春水却泛起了些微的细浪,让人看不清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是啊,她长大了,如今已经十七岁了,再也不是三年前的她了。她那个时候真是小,个子小,胆子也小,心肠又软,每每看到她,他就觉得又爱又恨。三年里,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她,即便是已经想到绝望,却还要焚心以火地继续想下去。
有点后悔,不,是非常后悔,非常自责。
三年里,他真应该回云城看看,那么就不会错过她这么久了。这一个月里,他真应该快马加鞭,而不是走一路歇一路地浪费时间,那么就可以提前二十几天见到她了。
上天真是喜欢跟他开玩笑。
不过,上天对他也真是仁慈,她到底还是活着的,表面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完整无缺地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真好。
心境起起落落,即便是坐在轿中,四周黑暗,心里仍旧是不得安宁的:
三年前,最后一次见面,他和她在废弃的城楼上亲吻,她说,她想看星星。
三年后,第一次见面,他和她分别坐在左右两边的贵宾席上,穿过新郎新娘弯腰行礼的身影,他看到了她,只一眼,惊愕万分。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不死心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她,眼睛都不肯眨一下,生怕那眨眼的瞬间,她又要消失了。可是,她却告诉他,从前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小傻子,倘若我所珍视的一切在你的眼里毫无意义,那么,我还要继续珍视下去吗?
轿子停在苏宅之前,白衣白袍的少年走下来,怀中抱着一只小白貂,径自朝大门走去。
“今天应该去查账。”夜风在身后提醒道。
苏郁停住脚,回头冲他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夜风愣了愣,她从来说话都是笑意盈盈的,带着商人惯常的虚伪掩饰,这样冷着脸大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脑中不自禁便想起了婚礼上那身玄色衣衫,浓浓的眉头微微蹙起,玄色,是他记忆里印象十分深刻的颜色。
再回神时,少女已经不见了。
他叹了一声,跨进门槛,关上大门。天下第一杀手沦为家奴,居然还如此言听计从,任何人见了肯定都会大跌眼镜。
夜半。
“她今晚怎么了?”神乐坐在石凳上百无聊赖,随便问问。
夜风靠在葡萄架下,闻言,瞥了远处的少女一眼,不说话。确切地来说,少女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对别人的提问不理不睬,连回应都有些懒了,一种病态的疏离。
第二天,她没有出门。
第三天,她照旧出门,去查账,生活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有姑娘小姐们掷果盈车的热情拥戴。可是,她还是不高兴,脸色很差,连强颜欢笑都不愿意了。那些姑娘小姐们被她冰冷的神色吓住,纷纷退了回去。
第四天一大早,她便抱着小白貂往城西的云城山走,一个随从都没有带。夜风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心里虽然疑惑众多,却不再问。神乐看到这样主仆相随的情景就生气,她不情不愿地也跟在了后面。
对于山路,少女似乎太过于熟悉了,并没有刻意去寻找小径,便已经爬到了半山腰。
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少女靠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突然开口道:“你们不要跟着我了,我想一个人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