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来云城,是有一点冒险的,除了受雇杀一个人,还为了找一个人。这会儿倒好,人没有找到,杀人居然也失败了。看来,云城真是他的禁地,只要到了这里,诸事都会不利。难道真如传说所言,圣女会守护庇佑云城吗?
十分郁卒。
终于休息够了,身体能够活动自如时,夜风站起来,习惯性的摸向腰间,顿时恨恨地握紧了拳头……
他的洞箫与软剑,那丫头根本就没有还给他。一个杀手在一夜之间丢了所有的骄傲,把狼狈与无可奈何演绎得淋漓精致,甚至于,连自己从不离身的武器都被人拿走!何其屈辱!
理智丧尽,夜风飞掠下山,苏家的院墙外,他正要纵身跃进去,却突然停住——昨夜就是这样吃了亏,他进了那院子之后每一步都有陷阱,那些陷阱还不是明着的,个个都是有毒的植物,他躲过了一个,却躲不过另一个,就这样进去,摆明了是再着一道。
那个丫头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心机?简直是把自己深埋在一个满是毒物的地方,任何人都进不去,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
夜风觉得无可奈何。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硬着头皮,转身,却恰恰看到一架马车从不远处驶过来,风吹起车帘,他看到车内坐着一个白衣白袍的公子,手中握着一杆洞箫,顿时立在那里,万分屈辱——那丫头分明是在提醒他,她拔出了他的剑,她如今已经是他的主人,除非是他死了,今后他只能听从她的命令。
当然,这只是夜风心里悲愤气恼的自白,马车内的那人却全然不知。
第一杀手如今什么形象都没有了,他的面具被人揭开,满身还都是水渍,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夜风叹了口气,把心一横,走上前去,挡在了马车之前。
马受了惊吓,扬起前蹄,马车剧烈摇晃了起来。赶车的对着夜风大叫道:“让开!干嘛挡着我家公子的道!”
夜风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不动。直到马车内的少年掀开车帘探出头来,看过来的眼睛一派漠然,与昨晚的灵动俏皮截然不同,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见是他,苏郁扬起唇角,笑道:“你是来找茬的吗?”顺便扬了扬手中的洞箫。
夜风进退皆不是。然而,苏郁并没有跟他多多纠缠,他一扬手,那支洞箫便朝夜风飞了过去,夜风伸手,接住。
苏郁笑道:“还给你了,现在你可以走了。”转身退进马车内。
夜风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见苏郁回头,道:“哦,对了,别再打我府邸的主意了,我虽然不能保证让你倒挂第二次,可是让你动不了说不出话来却是很容易。如果不信,如果想去验证验证,你不妨试试看。”
“你……”夜风被堵得定在那里,要说话却又说不出,这个丫头虽然猖狂,可是说出来的话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嚣张,昨夜他都已经十分小心了,以他第一杀手的身手居然都近不了她的身,谁知道她的宅子里到底还有多少陷阱?也许,连她的身上都装满了随时准备害人的毒物!
苏郁见他站在那里不说话,淡淡一笑,随即撇开头,放下轿帘,吩咐车夫继续行路。
马车赶了过来,夜风怔怔地站着,车夫一声吆喝,他也没有反应过来,脚步却自动往旁边让了让。等到回神的时候,才发现马车已经走远了。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夜风,怎么会有给别人让路的时候?
看着手中的洞箫,夜风突然觉得它变得很沉很沉,沉得他都有些拿不动了。怎么办?他是杀手,这次来云城,杀她是主要目的。可是,她拔出他的剑了啊,他该遵守诺言才是——杀手夜风的信誉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好,要杀的人一定会杀掉,说出的话一定会做到。
怎样才能不被人知道?怎样才算不违背诺言?
杀了她?
是啊,只要杀了她,就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多么狼狈,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败在了一个小丫头手里……
站在那里,想得太过出神,手中的洞箫握得越来越紧,他也完全没有察觉。
云城海防的堤坝修建得差不多了,自从云廷宣布成婚之后,便不再常常邀请苏郁前往海边监督视察,而且苏公子也不常去照看什么店铺的生意,只除了定时地抽查账目。只是,就算他不查,那些伙计们也十分听话,不敢轻易怠慢——店铺的所有权在云城城主处有官方的登记,只要不是本人亲自去修改那些记录,那么店铺的所有权便不会改变。
雨后初霁的天气,天空格外地蓝,甚至京华寺的上空还漂浮着几朵雪白的云,莫名地能够让心静下来。
这是苏郁第三次来京华寺——第一次是在云廷的陪同下,第二次,是修筑大堤开工前的祭祀大典,这一次,是他一个人单独来这里。
来够了三次,便可以得到圣女的福祉庇佑,她始终记得这句话。人,常常很奇怪,明明心里面不相信,可是毫无依靠的时候却偏偏又希望找到一点点的寄托,希望有人能证明给自己看,告诉自己他所相信的一切都是真的。
对于云城圣女,那不过是一个传说罢了,他不信便是不信,信了也没什么损失,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信呢?
传说,触摸了圣女的玉足,便会得到她的赐福。
这时候来京华寺拜谒圣女像的人并不多,周围十分安静。少年一身白衣白袍,沿着一路铺洒开的白玉槐花,一直走到了大大的祭坛中央,白玉雕塑的圣女像高高地耸立着。
圣女长得很美,面容如玉,唇边含笑,不管是那身雪白的衣衫还是轻轻伸出去的纤纤素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显示出慈爱沉静,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满满的都是柔情——既不偏袒,也不冷清,只要她望过来,一瞬间你便会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被她看穿,你有什么罪孽什么委屈都可以跟她说……
这样的女人,才能被称之为圣女吧。
少年抬头望着望着,只觉得那琥珀色的眼睛实在太惑人,过往的记忆又开始翻滚侵袭,假面的幸福,毫不留情的背叛,不堪回首的愚蠢,通通都来了。
哭出来吧。哭出来吧。
整整三年,不曾流过一滴眼泪,仿佛那泪腺早就已经坏死,再不会因为情绪的变化而轻易地触动,这一刻,却酸涩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似的。
静静地站在那里,直直地望着圣女像,许是少年的表情太过于专注而忽略了其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旁走来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女人手中执着一串白玉槐花,道:“相公,咱们去请圣女赐福,保佑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吧。”
男人温和地笑笑,走上前去,虔诚地将手放在圣女的鞋面上,闭上眼睛,那神情是绝对的忠诚与信任。过了许久,男人睁开眼,走回自己的妻子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腰身,轻轻摸了摸妻子的肚子,道:“娘子,放心吧,我们的孩子会平安的。”
说完,在妻子的额头印下一吻:“圣女的福祉可以传给自己真心爱的人,不管有什么伤口,不管有多少不幸,只要有圣女在,都会好起来的。”
这时候,原本一动不动的少年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们。
男人察觉,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他并不认识少年,只是礼貌性地笑笑,然后便拥着自己的妻子转身往外走,有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传过来:“白玉槐花还是祭坛内的那一棵最好,圣女的魂魄也附身在上面,只是可惜,小王爷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娘子,你是不是想去摘一朵?”
“相公,小王爷的花,我们怎么敢要呢?”
“是啊,小王爷都已经八年没有回云城了。”
“楚都繁华,也许……”
渐行渐远,声音越来越小,全然一副沉默淡然的态度。
少年还站在圣女像下,一动也不动。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轻易地就相信这尊所谓的圣女像呢?为什么不好好地想一想,如果圣女不能赐福不能庇佑,到时候会有多么失望呢?
他们不明白。
少年一声低笑,转身便要走。她也不想明白了。
“喂。”这时候身后一道黑影突然出声,是从来没有听过的陌生声音,冷冰冰的,又格外别扭,极不愿意开口的样子。
少年吓了一跳,快速回身,脸上的表情却还带着来不及撤去的惶恐与失措,后背撞在圣女像的底座上,很疼。
那人一身黑衣,身材高大,眼神冷酷,脸上带着半截银色的面具,站在自己的面前,山石一般沉默。少年愣了愣,警惕地看着他:“是你?”
难道是那番话激起这个小偷的挑战欲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小偷居然在白日也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