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轻叹了一声,便自拨弄琴弦,一曲悦耳的琴音便自倾泄而出,却是一曲《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一曲方罢,便见竹林旁的假山后转出一个人来,口中却是笑道:“早知潇湘妃子琴技惊人,今日一闻,果然如是。当真可谓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了’。”黛玉闻言,抬头一看,却原来是妙玉。
黛玉见了,因而婉然一笑,道:“妙仙子过誉了。倒是妙仙子你这个槛外之人素来不轻易出那栊翠庵,今日怎么有雅兴到我俗世中人这边一坐?”妙玉笑道:“我来此,自然是有事相告。”
言罢,妙玉便自开口道:“不知道潇湘妃子可知自己近日劫数将至?”原来这日妙玉坐禅之时心中颇不宁静,遂起身占了一课,知道黛玉以泪还恩,劫数将至,又知黛玉素来与宝玉亲厚,而她与黛玉互相引为知己,心中自然担忧,故而前来提醒一番,所以方有此等言语。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也许自我双亲相继去世之时,我的劫数便已经开始了。”听到妙玉如此说法,黛玉沉默了半晌,方自幽幽开口道。
妙玉见黛玉眉间依旧凝结着几许清愁,但言语之中却是较之前放开了许多,便也就放了心,因笑道:“倒是我白白担心了一场,你适才的一曲《秋窗风雨夕》虽然悲切,但琴音间却潇洒自若,想来你已经放开了许多。”黛玉道:“劳你记挂了,这两日我时常在想,我如今已经身无挂碍,或者如你一般,青灯古佛一生,倒也落得清净自在。”
妙玉听说,却道:“你身已净,心却未静,佛门不会是你的归宿。”黛玉道:“那你又如何?你自言槛外之人,却心系红尘,佛门又岂会是你的归处?”妙玉闻言,只叹了一声,道:“到底还是你懂我,不过,我亦在等我的劫数,佛门不过我是暂且托身之处罢了。”言罢,妙玉亦不稍作停留,便径自离开了。
这时,紫鹃走了过来,道:“这妙师傅也真怪,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也忒清高了些。”黛玉闻言,却是不答,只对紫鹃道:“罢了,我也累了,你将琴收起来罢。”言罢,亦自起身往房中去了。
如此又过了段时日,宝玉因为那日黛玉的问话,心中不是滋味,故而一直没来潇湘馆,黛玉也乐得清净些日子,身体亦好了许多。雪雁见了,不觉奇道:“说来也怪,但凡宝二爷不来姑娘这潇湘馆,姑娘身体便一日好似一日,便是连眼泪亦不曾掉过。”紫鹃闻言,却是若有所思,好半晌方道:“你这小蹄子竟胡说,想来是姑娘这几日心中爽快,方才如此罢了。”
雪雁知道紫鹃对宝玉有私情,因而每每宝玉来潇湘馆,她都将众人撵出房间,只让宝玉与黛玉两人独自相处,因此听了紫鹃这话,却也并不回嘴,只一心一意侍候黛玉。
这时,贾母忽然命鸳鸯将黛玉叫到荣禧堂,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黛玉闻言,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不安,便命紫鹃给她简单妆扮了,便往荣禧堂而去。黛玉到得那里时,只见贾母、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并众姐妹皆已在了那里,只独不见宝玉和宝钗二人。黛玉见状,心下狐疑,却也不动声色,只上前给贾母请了安,道:“外祖母安好。”
黛玉将请过安,贾母便把黛玉一把搂入怀中,细细打量了一番,方笑道:“玉儿愈发出落得好了,便是气色亦较之前好了许久,想来那人参养荣丸也是有些功效的。”黛玉闻言,只点头称是,而后,因又问贾母道:“外祖母,只不知您叫玉儿来却是有什么事?”
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只听王夫人笑道:“是这样的,大姑娘。马上就是中秋佳节,这今年的中秋佳节原也是当今皇上二十三岁的寿诞,按照皇室中做三不做四的规矩,再加上太后的意思却是要大办的。宫中元妃娘娘也趁此机会求了恩典,让众姐妹随着进宫去聚一聚的,也是想念亲人的意思。大姑娘如今已经是出了孝的,所以想着让大姑娘也进宫去见识见识。”
黛玉闻言,心中便自明白贾母和王夫人的意思为何了,说不伤心自然是骗人的,不过好在黛玉早有准备,因而只装作不知道,淡淡一笑道:“如此黛玉就谢过娘娘还有外祖母和舅母的好意了,只不知此次进宫,黛玉却是要准备些什么,方不致丢了娘娘的脸面呢?”
黛玉此言一出,却是让众人吃了一惊,原以为以黛玉的性格势必是不愿进宫去的,倒不想她竟满口便答应了下来。贾母心中虽说奇怪,但也舒了口气,王夫人待要说些什么,却被贾母一句话给堵住了,只听贾母道:“玉儿便无需操心这些了,只到时候好生妆扮一下自己便行了。”言罢,又道:“好了,我也知你的病方好些,受不得累,你先去歇着罢。”
黛玉闻言,自答应了一声,便携着紫鹃离开了荣禧堂。
回到了潇湘馆,紫鹃却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因见黛玉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因而奇怪道:“姑娘,能够进宫去是多大的体面呀,怎么反倒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黛玉知道,自己自来贾府后,虽说对待紫鹃比对从小陪自己一起长大的雪雁还亲厚些,但到底紫鹃是这贾府中的人,终究是难以与自己贴心的,因而听紫鹃如此说,只是轻叹了一声,道:“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想着进宫之后,这规矩势必要比这府中更多得多。”言罢,也不去管紫鹃如此反应,便自解了套在外面的小夹袄,卧在床上继续看还未曾看完的书。
这时雪雁走了进来,见黛玉正卧在床上看书,便过来去黛玉劝道:“姑娘,老爷在时常自教导姑娘不要卧在床上看书,这样对眼睛不好,原以为这些年姑娘到底改了一些,却没想到姑娘还是老毛病又犯了。”言罢,便自夺过黛玉手中的书放回书桌上,道:“姑娘若要看书,只坐在椅子上看,便是看到天擦黑我也不管。”
黛玉见雪雁如此,只淡淡一笑,道:“是,我以后再不如此就是了。”紫鹃见天色不早,而自己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事干,便自唤春纤去厨房叫传黛玉的晚膳,自己则坐在黛玉床边做起针线来。
春纤原不过是潇湘馆中浇花喂鸟雀的一个小丫鬟,比不得紫鹃雪雁贴身侍候黛玉,因此紫鹃如此吩咐她,她自然是放下手中的活计立马飞奔了去。不过好在她够伶俐,而且也没有什么私心,因此黛玉倒也是极喜欢她,虽然是一个三等丫鬟,黛玉却是给了她二等丫鬟的例钱。
潇湘馆离那园子中的厨房倒也不是很远,没多会儿春纤便回来了。春纤回来后,因皱着眉头对黛玉道:“姑娘,今儿我给姑娘去传晚膳,那管厨房的柳嫂子见到我,却是很奇怪呢。”
黛玉尚未开言,雪雁却率先问道:“怎么?她竟是刁难你了不成?”雪雁素来知道那管厨房的柳家的是个眼高手低,看菜下碟儿的人,之前迎春跟前的司棋因想吃个炖鸡蛋,偏她见迎春在贾母跟前不怎么受宠,便谎说鸡蛋没有了,不肯给做,后来还是司棋领着小丫头莲花儿去大闹了一通方才罢了。而黛玉虽说贾母自来宠爱,但毕竟寄人篱下,因为用膳的事儿也吃过柳家的不少闲气,所以才会有雪雁如此一说。
春纤闻言,却是摆了摆手,道:“那倒是没有,不但没有,还百般献殷勤儿,不过一个芦蒿儿,还问我是鸡炒肉炒,我说姑娘素来饮食清淡,只清炒一下就成。她竟然自掌了一个嘴巴子,还骂自己是蠢妇。”
紫鹃听了,只道:“想来是老太太警告过她,她自然是不敢得罪了姑娘去的。”雪雁听了,却是不这么认为。而黛玉闻言,隐隐觉得这府中风雨来袭了。偏这时,那架上的鹦哥忽而开口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众人听那鹦哥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心中讶异,黛玉却是一惊。岂知那鹦哥话音才落,屋子外面忽然乌云密布,顿时便下起了雨来。
时光匆匆恰如白驹过隙,这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黛玉才用罢了早膳,便见鸳鸯来请黛玉,说是去宫中的车轿已经备好。黛玉道:“请鸳鸯姐姐稍等一下,待黛玉重新匀了面,换了衣裳便来。”鸳鸯闻言,因笑道:“姑娘不必着急,时候还早着呢。”黛玉闻言,却是笑了一笑,自让紫鹃为她换衣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