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身为主宾,咳嗽一声,强笑道:“敬公子说笑了,凤翔公子来赴宴,本是……”
云凤弦冷冷瞪着二长老,“何夫人与尘先生以礼待我,我也诚心相贺,两家结亲的喜事,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自然是没有的。”二长老继续微笑道:“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了这大锣大鼓的大喜事,自然也少不了争伐杀戮,血肉横飞。凤翔公子身已在江湖,肩上又担了重任,他日少不了建些英雄伟业,斩奸除恶,我在这里,先为凤翔公子贺喜罢了。”
云凤弦挑挑眉:“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是借口。江湖一定要杀戮吗?所谓的斩奸除恶,以建威风,我倒还真是看不上眼。我身在江湖,不会让江湖来改变我,倒要变一变我眼中的江湖才好。”
本来满座客人,只当二人不和,言辞争锋,有意相劝,但说到这个地步,云凤弦这一番话,却令得座中诸人,神色微动,都生起感触来了。
二长老悠悠而笑,道:“公子此愿,果然大见慈悲心,只是浊世滔滔,争斗不休,公子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吗?”
云凤弦扬眉,眉峰起时,目光中竟绽出一种少见的英华气概:“能不能做到,你看着就是。”
“好。”二长老一掌击案,定定地道:“我便拭目以待。”他双手持杯,敬向云凤弦:“为公子此语,你我且满饮此杯如何?”
云凤弦朗笑一声:“好。”她持杯抬手,与二长老双杯重重一碰,一仰头,饮了个一滴不剩,反手对二长老者一亮杯底。
二长老同样一饮而尽,徐徐放下酒杯,却又悠然笑道:“公子宅心仁厚,不愿伤害任何人,实在令人敬佩,但如果情势所逼呢?比如……”他眼神深远,凝视云凤弦:“我听说凤翔公子的夫人失踪多日,若是有歹人胁持凤夫人,迫凤翔公子做下危害天下之事,公子应是不应?”
云凤弦眼神一跳,握杯的手指一紧,几乎捏碎酒杯,有隐约的火焰在她的眼中跳跃,她死死望着二长老,一字字道:“我绝不会容许奕霖受一丝一毫的伤害,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二长老淡淡笑道:“公子不必紧张,我不过说说而已,这种事情,想来是不会发生的。”他越是笑得轻淡,云凤弦心中却越是忐忑,虽然明知古奕霖人在修因寺,又有卫靖临的保护,但是二长老这一番话,却终是说得她是心惊肉跳,难以安宁,忍不住又想开口询问。
她才刚叫了一声:“敬公子……”就听得内堂一阵混乱喧哗,有人奔跑,有人大叫,不断有东西被撞倒跌碎的声音响起来。
“小姐……”
“少奶奶……”
“尘洛,你先停下,听我说……”
“住嘴,不要靠近我,快滚开。”
一片混乱的声音里,尘洛与何若那激动至极,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喊声尤其刺耳。
“怎么回事?”几乎人人心头都浮起这样的疑问。
新婚之夜,已经进入洞房好久的小夫妻闹出了什么乱子不成?
何夫人和尘右灯迅速对看一眼,两人的脸色都是一片铁青。
尘右灯自座中一跃而起,交睫间,已掠入内堂。
何夫人站起来,强笑道:“诸位请自便,我先失陪了。”说着也迅速往内堂而去。
大家都是外客,不便闯进内堂,只得怀着惊疑的心情,在堂外等候。
云凤弦见何夫人行走速度并不特别快,只像是个普通人,不由奇道:“何夫人不会武功吗?”
“当然,凤翔公子不知道吗?”二长老笑道:“何夫人能撑住神威镖局,不是因为武功高强,而是因为她是名门闺秀,她家中曾出过三位尚书、两位郎中,还有两代女儿,曾嫁入后族古氏,与朝中高官都有情份在。当年何若的父亲,费了不知多少心思,才以江湖草莽之身,娶得这名门小姐。也幸得如此,他英年早逝,何夫人以弱质之身,才撑得住这一片基业。若不是何夫人家中有朝中高官在,神威镖局早就让旁人吞并,又岂能有今日的威风地位。如果不是何夫人娘家官方势力雄厚,和道盟之主又怎甘将爱女下嫁。”
何家的喜宴上,二长老旁若无人,笑谈何家底细,虽说主人不在,虽说真相许多人心中都有数,但这般作为,终是太过放肆无礼,引得满桌人人侧目,好在内堂不断有混乱的声音传来,终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吸引过去了。
“洛儿,你不要胡闹,听爹的话,过来。”
“我不过去。爹,你是盖世英雄,可是现在,你又能帮我什么?”
“洛儿……”
“爹,你相信我吗?”
“……”
“如果,连你都不相信我,还能指望你帮我什么?”
“洛儿,听话,别闹,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把你当成女儿般疼爱……”
“疼爱……你还会疼爱我吗?我还要指望你的疼爱吗?谁不知道何夫人贞烈无双,守业教子,大家闺秀,教出来的儿子最重礼法声誉,你们都不信我,我还要你们疼我做什么……”
“洛儿……”
“何若,你站住……从今以后,我们一刀两断,再不是夫妻,你不必看在和道盟面子上忍辱负重,何伯母,你也不必担心你家门被我所玷污。”
“洛儿……”
“洛儿……”
“洛儿……”
因为过份的惊慌失措,纵是端庄如何夫人,深沉如尘右灯,守礼如何若,也都忘形地大叫起来,根本没顾虑到这声音传出来,会惊扰外人。
而尘洛的声音,更是声嘶力竭,充满了痛苦、悲伤、愤怒、悲凉,还有更多的不甘不屈,却又无可奈何。
云凤弦听得眉头深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弄到这步田地。
在内堂刚刚发出混乱声音时,一直侍立在云凤弦身边的空洃就不见了,此时,他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凑到云凤弦耳边,用小得只有云凤弦听得到的声音说:“有丫鬟进新房收拾,看到床被凌乱,明显已经圆房,却并无落红。”
云凤弦还来不及为化血堂奇妙的情报网路而感到震惊,已被这忽然听到的消息大大震动,心头隐隐有什么灵光闪过,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没法抓住。云凤弦晃晃头,再努力思索,却也只能想到目前尘洛的处境了。在这个女子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时代,没有落红,简直就可以让一个女人再也活不下去。更何况何家这般大财势,更何况何夫人又是官宦女子,最重名节,何若受母亲所影响,必也拘泥礼法。
当日尘洛被掳,于风尘之地获救,就已经弄得流言满天,迫得尘家不得不提前完婚。何若心中想必也有许多疑虑,才会有当初在望月居向云凤弦打听的事情发生,只是碍于尘家的权势,不便拒绝罢了。
如今发生这种事,就算尘右灯再权大势大,也压不住何家的愤怒。何家虽然不敢在洞房闹出休妻之事,但尘洛在何家从此不能抬头做人了。
尘洛这等骄纵成性的小姐,岂堪受此屈辱,这一任性叫嚷出来,固然是暂时出了心中恶气,但尘家上下,不免都受这丑闻所累,不能在人前抬头,尘洛的后半生,怕也是凄凉无奈,苦不堪言。
云凤弦心中忖思之间,内堂的喧哗叫闹声更响,不知有多少人在一片嘈乱之中纷纷叫嚷着。
“小姐……”
“少奶奶……”
“洛儿……”
“别追过来。”
声音由响亮慌乱,到渐渐远去。
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二长老身旁,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出现的,墨色的长衫、低低的斗笠,把他遮掩得无比严密。
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就是那个身手高深莫测,总是跟在二长老身边护卫的高手。
墨衣人在二长老身旁俯身轻声道:“尘洛夺了家丁的刀,从后墙上跳下去,跑走了。”
二长老奇怪地问道:“有尘右灯在,她居然可以跑得走?”
“她把刀尖顶在咽喉,不许任何人追过去,大家只好眼睁睁看她走。不过,和道盟和神威镖局的人,都在后面追下去了。”
对话的声音,小到只有他们彼此可以听得清,其他人都只能直着眼睛,望着他们。不过在同时,众人也都各自调动自己的实力,尽一切力量探查这场婚变的一切情报。
满园的喜乐,早就停止了,夜风吹得喜烛的灯火阵阵飘摇。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站起来离开,还是继续坐下去,吃喝下去。
神威镖局和和道盟的手下,也个个脸色惶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是迎宾还是送客,是上菜还是收席,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该怎么办。这样奇异的沉寂维持了好一阵子,完全僵窒的气氛,才因为按剑疾步而来的尘洛冰而有所变化。
尘洛冰的脸色阴沉似水,眼神纷乱复杂,一路走到云凤弦面前,看着云凤弦,神色更见无奈,深施一礼:“凤翔公子可否随我出来一趟,家父有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