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
这个男孩——在思想某些方面可说是个明智的大人,而在其它方面却是一个很显小的孩子——一直陷入沉思之中,所以走得有点儿慢。这时一个步履轻快的行人赶上来,尽管天暗,裘德仍能看出他戴一顶异常高大的有边帽,穿一件燕尾服,两腿细长,走路时脚上的靴子毫无声响,表链随着主人走路的运动也剧烈地摇晃着,在天上的光的反射下闪闪烁烁。裘德这时感到孤单起来,便极力去跟上那个人。
“嗨,小伙子!我在赶路,要跟我一起走就得快点。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我想,你是维尔贝特医生吧?”
“哈——真是到处有人认识我呀,我就知道!为大家做点好事的人就会这样。”
维尔贝特是个巡回江湖医生,在乡下人中间很有名气,但在其他任何人中间则绝对默默无闻,因为他确实也注意地对那些人把姓名隐埋起来,以避免一些烦扰的调查,他的病人便是村民们,而他在威塞克斯地区的名声也只限于他们中间。比起其他那些有资本、宣传有术的江湖医生,他的地位更低下,对象更卑微。事实上他只是个幸存者。他要行走的距离是相当远的,几乎穿越了威塞克斯整个东西南北。裘德有一天曾看见他卖一罐有色猪油给一个老太太,用来治疗她的一条病腿。她打算付他那个贵重的油膏一几尼(旧英国金币,相当于1.05英镑。),分期付款,每两个礼拜付一先令。据这个医生说,那贵重的油膏只能从“西乃山”(西乃山屡见《旧约》,在靠红海北端的地方。)上生长的一种特别的动物身上取得,而要捉到那种动物得冒巨大的危险,不是送命就是受伤。裘德虽然对这位先生的药早有怀疑,但觉得他无疑是一个到过很多地方的人,在和他职业并没有绝对关系的方面,也许能提供可信的情况。
“我想你去过基督寺吧,医生?”
“去过——去了很多次呢,”这个瘦高的人说,“那是我看病的一个中心地区。”
“它是搞学问和宗教的一个美妙的城市吗?”
“你可以这么说,小家伙,如果你见到了它。唉,那些在大学里洗衣的老太太们的儿子都会说拉丁语——我得承认他们说得不好,我是个爱挑剔的人——读大学时我们常把这叫做‘狗猫拉丁语’(即不正规的拉丁语。)。”
“希腊语呢?”
“唔——那就是对培养当主教的人更高的要求了,他们学了后可以读《新约全书》原著。”
“我自己也想学拉丁语和希腊语。”
“这可是一个崇高的愿望。每种语言你必须要有一本语法书才行。”
“我的意思是今后到基督寺去。”
“不管何时你去了,你都要说只有维尔贝特医生,才有驰名的能治好营养系统失调、气喘和气短的特效药。一盒两先令三便士——政府贴了印花特准的。”
“如果我答应在附近帮你宣传,你能帮我弄到语法书吗?”
“我会很乐意把我的语法书卖给你——我当学生时用过的语法书。”
“啊,谢谢你,先生!”裘德很感激地说,气喘吁吁,因为医生走路快得惊人,他不得不小跑步,感到腰部都疼痛起来。
“我想你最好还是别跟着我撵了吧,小伙子。让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吧。我将给你弄到语法书,还给你上第一课,如果你记住在村里每家每户推荐维尔贝特医生的金药膏、长生滴剂和妇科圣药。”
“你会把语法书带到哪里呢?”
“两个礼拜后的今天,我会准时在此刻七点二十五分路过这里。我的行动确实像行星运行一样准确无误。”
“我会在这儿见你的,”裘德说。
“告诉我有哪些人要买药?”
“嗯,医生。”
然后,裘德放慢了脚步,停一会儿喘喘气,便走回家去。他感到已开始在为基督寺而战斗了。
在这间隔的两个礼拜里他四处奔走,老是对着内心的那些想法面带微笑,似乎它们像人们一样见到他向他点着头——脸上焕发出异常美丽的光彩,正如年轻人在开始了某个辉煌的计划所表现出的那样,宛如一盏神奇的灯,把他们纯真自然的心照得晶莹透明,使他们欢天喜地地想象着天堂就在自己身边。
他忠实履行着自己对那个能治百病的人的允诺,真诚地信任着他,作为医生的预先代理,在周围的村庄步行数英里推销药物。在约定的那天傍晚他伫立在高原上和维尔贝特分手的地方,等待医生到来。巡回医生果然准时到达;但令裘德吃惊的是当他迎上去和医生走在一起时,这位行路者丝毫没有减慢一点速度,似乎没认出眼前这个年幼的同路人,虽然两周过去,傍晚已变得更加明亮了。裘德想也许是他戴了另一顶帽子的缘故,于是庄重地向医生打招呼。
“哦,小伙子?”医生心不在焉地说。
“我来了,”裘德说。
“你?你是谁?哦对了——没错!有没有订购药的人呢,小伙子?”
“有。”裘德把一些村民的姓名和地址告诉了他,说他们愿意试试他那些世界驰名的药丸和油膏。江湖医生非常仔细地把这些记在了心里。
“拉丁语和希腊语语法书呢?”裘德焦虑地问,声音发起抖来。
“语法书?这些书怎么了?”
“你要把它们带给我的,就是你得到学位前用过的书。”
“啊,对,对!全给忘了——全忘了!你瞧,伙计,这样多的人命要靠我去救,其它事我怎想得了那么多,哪怕我愿意。”
好长时间裘德尽力克制自己,他要把真实情况弄确实,于是痛苦地又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你没有把它们带来?”
“没有。不过你得从病人那里再多订些药物,我下次就把语法书给你带来。”
裘德停在了后面。他是一个不懂世故的孩子,但儿童有时也被赐予敏锐的洞察力,这种天资使他立即看出,这个江湖医生是一个品质多么低劣的人。从医生身上他是得不到什么知识的启示了。叶子从他想象中的桂冠上纷纷掉下;他转身靠在一扇门上,痛哭起来。
他先是失望,然后是一片茫然。也许他应该从奥尔弗雷兹托那里弄到语法书,但那需要钱,并且要知道订哪些书;尽管他吃饭穿衣确实无忧无虑,但完完全全地依赖着大人,自己连一分钱也没有。
此时菲洛特桑先生派人来取钢琴了,这倒提示了裘德。为什么不给老师写封信去,请他帮忙在基督寺弄到语法书呢?他可以在乐器箱里悄悄把信塞进去,它一定会让那双他期待的眼睛见到的。为什么不请老师寄些用过的旧书?或许大学的气氛还使它们变得香醇迷人呢。
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姑婆反而会实现不了。他必须独自行动。
经过几天的进一步考虑之后他真的行动了,在钢琴要运走的那天——碰巧是他的又一个生日——他暗中把信塞进了装货箱里,信上写着他非常钦佩的朋友的名字;他担心自己的行动被姑婆德鲁斯娜发觉,唯恐她发现了他的动机而强迫他放弃计划。
钢琴被运走了,裘德一天天、一周周地等着,每天早晨姑婆还没起床他就来到了村邮站。终于一个小包裹真的寄到了村里,从它的两端他看出那是两本簿簿的书。他把包裹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在一根砍倒的榆木上坐下来把它拆开。
从最初对基督寺及其前景产生狂喜或幻想以后,裘德就满怀好奇,对把一种语言的表达方式译成另一种语言的表达方式需要的那种可能程序想了很多。他断定,一本所学语言的语法书主要包括一种密码性质的规则、惯用法或者线索,只要掌握了它们并加以运用,他就能随意把自己语言的所有词句转化成外语的词句。实际上,他这幼稚的想法,是把广为人知的格力姆氏定律(格力姆(1785—1863),德国语言学家。他发现印欧语系里的古语言中某一些子音在条顿语中经过的变化,而找出规律来,叫做格力姆氏定律。)提到像数学那样的精密程度——是粗略的规律通向理想完美境地的一种扩展。因此他猜测这种所学语言的词句,总是潜藏于自己已经学会的语言之中;只要你有本事,在已经会了的语言中去发现它们就是了,而这种本事就是前面说的语法书所要教的。
所以,当他注意到小包裹上盖的基督寺的邮戳,把绳子割断拆开,碰巧就看见了放在最上面的拉丁语语法书时,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本陈旧的书——已有三十年了,弄得很脏,上面到处潦潦草草地写着一个奇怪的名字,似乎主人对书中的插图的正文带着种种敌意,四处乱写些比他年龄早二十年的日期。不过这还不是使裘德惊异的原因。他这才第一次知道根本不存在自己天真地想象的那种演变规律(在某种程度上有,但语法家还没认识到),而拉丁语和希腊语的每个词,都要一个个地花数年的心血苦苦的去记住才行。
裘德把书抛在地上,顺着那榆木宽大的树干仰身躺下,万分痛苦地度过了十五分钟。像他过去那样,他把帽子拉来盖住脸,透过草帽的间隙看着狡诈地注视他的太阳。这么说,这就是拉丁语和希腊语了,真是天大的误会!他所想象的它们将给他的迷人之处,实在是一种艰苦劳动,像埃及的以色列人所付出的那种劳动一般。
此刻他想,那些基督寺以及伟大的学校里的人,必须要有什么样的脑子才能一个个学到成千上万的词呢!他脑壳里根本没有能做那种事的脑子;当细小的阳光继续穿过草帽间隙照着他时,他真希望自己从未见过一本书,也不会再见到另外的书了,甚至希望自己没生出来才好。
或许本来应该有人从那条路走过来,问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甚至对他说他的想法比语法家的还前进了一步,宽慰宽慰他。但没有人来,因为没有人会那样做;他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仍希望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