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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三卷3

这个女修道院——即众所周知的梅尔彻斯特师范学校——当时有七十名各式各样的年青女子,她们的年龄大体在十九至二十一岁之间,虽然有几个更大一些。这些女子组成了一个广泛的混合群体,她们的父母有技工、副牧师、外科医生、店主、农夫、牛奶场主、军人、水手和村民。在前面说到的那个晚上,她们都坐在学校巨大的教室里,互相传说着淑?布莱德赫关校门时没有进来。

“她和她的男朋友出去了,”一个二年级的学生说,她知道一些男朋友的事。“特蕾西小姐看见她和她的男朋友在火车站上。她回来时可有热闹看了。”

“她说那人是她表哥,”一个年纪很轻的新生说。

“这个借口在这所学校里已经屡见不鲜了,没法再挽救我们了,”二年级的级长干巴巴地说。

事实是这样:就在一年前学校里发生了一次可恶的诱奸事件,一个女生同样以表兄妹的借口同她的情人约会。那次事件引起了一个不小的丑闻,从此以后学校当局就对表兄妹们严厉苛刻起来。

晚上九点钟时开始点名,特蕾西小姐用洪亮的声音连叫了三次淑的名字,但没有人回答。

九点十五分七十名学生站起来唱祷诗,然后跪下做晚祷。之后她们进饭厅去用晚餐,每个姑娘心里面想的都是:淑?布莱德赫在哪里?有些女生从窗子上看见过裘德,觉得小伙子和蔼温柔,让他亲吻一下是很快乐的,哪怕为此受到学校处罚也不在乎。她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俩是表兄妹关系。

半小时后她们都躺在了各自的小卧室里,一张张柔嫩的女性的脸朝上对着闪耀的煤气火焰,火焰时而把这长长的集体宿舍照得通亮;每张脸上都留着传说中的“弱者”的印记,性别的惩罚已经浇铸在了它们上面,她们不管有怎样的心愿和能力,也无法使自己成为强者,只要身上存在着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她们形成了一个美丽漂亮、给人启示、令人悲哀的景象,而这种悲哀和美丽她们自己是没有意识到的,这要到若干年以后,当她们经历了生活的狂风暴雨、千辛万苦,经受了冤屈、孤独、生育和丧亲的痛苦,她们才会回想起此时的情景,才会发现,某些东西在她们不知不觉中已悄然溜走了。

一个女教师走进来关灯,不过她去最后看了一眼淑的小床(上面仍然没人),和底部那张小梳妆台,它像所有其它梳妆台一样装饰着各种各样的女孩子们的小玩意儿,不过上面镶在框里的照片倒是比较引人注目的。淑的梳妆台摆设得比较适度,两个男人的相片装在用金丝和软绒做的框架里,一起放在她的镜子旁边。

“这两个男人是谁——她对你们说起过吗?”女教师问。“你们知道,严格说来这些桌上只允许放亲戚的照片。”

“有一个——那个中年男子,”邻床的一个学生说,“是过去雇请她教书的小学校长——菲洛特桑先生。”

“另一个——这个戴帽子穿长袍的大学生——他是谁?”

“是她一个朋友,或过去的朋友。她从没说起过他的名字。”

“来找她出去的有没有这两个里面的人?”

“没有。”

“你能肯定不是这个大学生吗?”

“完全肯定。带她出去的是一个蓄着黑胡子的青年。”

随即一盏盏的灯熄灭了。姑娘们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对淑作出各种各样的猜测来,不知道她来学校以前,在伦敦和基督寺都曾玩过什么样的把戏。有几个更不得安宁的女子甚至还爬下床来,站在有直棂的窗口看着对面大教堂宽阔的正面,以及从它后面升起的尖塔。之后,她们才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她们醒来时又往淑睡的地方瞥一眼,发现仍空无一人。她们先略略梳妆了一下,在煤气灯下完成了早课,然后再正式梳妆好准备去吃早饭,这时听到学校大门的门铃剧烈地响起来。这个宿舍的女主管走出去,但很快又回来了,说校长命令未经许可谁也不准和布莱德赫说话。

她面容发红,疲惫不堪,默默地走到她的小卧室打算匆忙梳理一下时,谁也没出来和她打招呼或问一问。她们下楼去的时候,发现她并没有也跟着去食堂吃早饭,后来才知道她已受到了学校严厉的斥责,被命令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呆一星期,一个人在那儿吃饭、读书。

对此七十个学生开始咕哝起来,她们认为这个处罚也太严厉了,于是大家准备了一份圆形签名请愿书(指分不清签名者先后的请愿书。)呈交给校长,要求减轻对淑的外罚。然而校长根本置之不理。快到晚上地理老师开始讲课让她们听写,但女生们一个个都抱着双手坐在那里不动。

“你们这是不打算上课了吗?”女教师最后问。“我不妨告诉你们,那个带布莱德赫出去过了一夜的男青年已经查明不是她的表哥,因为她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亲戚。这是我们写信去基督寺查实的。”

“我们愿意相信她的话,”班长说。

“在基督寺时,这个男青年因为在酒店里酗酒、亵渎神明而被解雇了,现在他来这里完全是想和淑接近。”

可是学生们仍然呆若木鸡地坐着,女教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离开教室向上级报告去了。

黄昏时分,正当她们坐在那里时,突然听到隔壁教室的一年级学生发出尖叫声,有一个人冲到她们教室里来说,淑?布莱德赫已从关她的那间屋子的石窗钻出去,在黑暗中穿过草坪不见了。谁也说不出她是如何跑出庭园去的,因为它的外围隔着一条河,边门又是锁着的。

她们都走过去看那间空空的屋子,见中间直棂的窗扉仍开着。大家提着一盏灯又去搜寻了一下草坪,把那些灌木矮树都看遍了,就是不见她的踪影。前门的守门人也被叫来询问,他想了一下说,记得听到过后面什么东西溅进水来的声音,但没去注意,以为是一些鸭子从上面掉到河里去了。

“她一定是从河里趟过去了!”一个女教师说。

“或者投河淹死了,”守门人说。

这位舍监顿时感到一阵恐慌——与其说是担心淑可能会出人命,不如说是害怕所有报纸又将会用半栏的篇幅,详细登载这次事件的情况,再一次像去年一样把这丑闻闹得满城风雨,使学校在以后的许多个月里声名狼藉——这可不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

大家又找来了更多的灯搜寻河流,并终于在河岸(那面是一片田野)的泥浆地里,发现了一些小小的靴子印;这毫无疑问地说明,那个受到过分刺激的女子已趟过了几乎齐肩深的河——这是该县主要的河流,所有地理书都郑重地提到它。因为淑并没有投河自尽,也就没给学校丢脸,于是舍监开始轻蔑地责备她,说很高兴她自己离开了学校。

就在这同一个晚上,裘德坐在教堂大院门附近自己的寓所里。此时黄昏已过,他通常在这个时候走进那静静的大院,站在淑住的房子对面,看看女孩子们头的影子在窗帘上来回移动;他真希望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就坐下来阅读、学习他那些多数没有思想、同住一起的人所鄙视的东西。可是今天晚上,他吃完了茶点并洗整一下之后,便一头扎进了皮由兹主编的早期基督教著作家丛书第二十九卷里。这套书是他从一个旧书商那里买来的,在他看来,这样一套如此宝贵的著作价格实在奇迹般地便宜。他好像听到窗子上传来很小的咚咚的声音,接着又听见这种声音。确实有人抛来了砾石子。他站起身轻轻抬起窗格子。

“裘德!”(下面有人叫道)。

“淑!”

“嗯——是我!我上来不会被人看见吧?”

“哦,不会的!”

“那你别下来,快关上窗子。”

裘德等待着,知道她不费多大事就能进来的,前门上有一个球形把手,任何人只需用手一扭就打开了,像过去多数农村城镇的房门那样。他的心突突地跳,认为她是遇到麻烦投奔他来了,正如他上次遇到麻烦投奔她那里去一样。他们是怎样的一对人儿!他拉开房间的门闩,听见从黑暗的楼梯上传来隐隐的沙沙声,一会儿后她便出现在他屋子的灯光里。他走上去抓住她的手,发现她浑身湿淋淋的像个海神,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像帕台农神庙(帕台农神庙,雅典卫城上供奉希腊雅典娜女神的主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柱子上雕刻的那些人物的长袍一样。

“我好冷呀!”她说,牙齿不住地打战。“可以到你的炉火旁边来吗?裘德?”

她跨过屋子朝他的小火炉走去,火很小很小;可是她边走水边从身上滴下来,想烤干真是荒唐可笑。“你这是怎么啦,亲爱的人儿?”他惊恐地问,不知不觉从嘴里溜出了这些温柔的字眼。

“我趟过了这个县最大的河流——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因为我和你一起出去的事就把我关起来,我觉得太不合理了,无法忍受了,就从窗子钻出来趟河跑了!”她解释道,开始的时候语气还像往常一样带点独立的意味,可是话没说完她那双粉红色的薄唇便颤抖起来,她简直忍不住要哭了。

“亲爱的淑!”他说。“你必须把湿衣服都脱掉!让我想想看——我去向房东借些衣服来,你一定得换上。”

“不行,不行!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让她知道!这儿离学校很近,他们会来找我的!”

“那你得换上我的衣服。你不在乎吧?”

“哦,没关系。”

“你穿我的礼拜服好啦 。就在旁边。”事实上,在裘德的这个单间里样样东西都是近在咫尺,随手可得的,因为他再没别的地方可放了。他打开一个抽屉取出自已最好的黑衣服,抖了抖问:“唔,你需要多长时间换衣服呢?”

“十分钟。”

裘德于是走出房间来到街上,在那儿来回踱着。他听见一只钟敲响了七点半,便又回到屋里。他看见在自己惟一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个纤细、脆弱的人,穿戴跟他自己礼拜天一样;她需要人的保护,显得多么可怜,想到这一点他又感到了自己的伟大。在火炉前的另外两把掎子上搭着她的湿衣服。当他在她身边坐下时她脸色一红,不过一会儿就消失了。

“裘德,你看见我这个样子,看见我所有衣服都挂在那儿,会觉得奇怪吧?可这有啥奇怪的!它们只是一个女人的衣服——一些没有性别的衣料、亚麻布……我真希望自己不要病得太重了才好!你帮我烤干衣服好吗?求你了,裘德,我很快会去找住处的。现在时间还不晚。”

“不行,既然不舒服,你就别出去找住处啦。你得呆在这儿。亲爱、亲爱的淑,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忍不住要发抖。我只想让身子暖和起来。”于是裘德又给她穿上一件大衣,然后跑到外面最近的一个酒店,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小瓶酒。“这是六便士的最好的白兰地,”他说。“喝吧,亲爱的,全都喝下去吧。”

“我怎么能拿着瓶子喝呢?”裘德从梳妆台上拿来玻璃杯,给酒兑了些水。她呼吸急促,不过还是把酒一饮而尽了,然后躺在安乐椅上。

接着她开始详细叙述自他们分别以后发生的事情,可是话说到中间时她的声音颤抖了,之后就没有了声音,头一晃一晃的。她已经酣睡起来。裘德担忧得要死,生怕她着凉了使身体长期受损;他高兴地听到她的呼吸又恢复了正常。他轻手轻脚走近她,看到她那发青的面颊又现出生气红润了,感到她垂着的手也不再发冷了。然后他背对炉火站着注视她,觉得她几乎就是一位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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