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十七
这一夜马斯洛娃很久没能入睡,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瞧那扇被执事的女儿来回走动挡住的房门,听棕红头发女人的鼾声,一直在想。
她想,到了库页岛(帝俄时期苦役犯的流放地,位于西伯利亚东部。)无论如何也不嫁给苦役犯,反正生活要另行安排——嫁给什么长官,文书也好,哪怕嫁给看守长,副看守长呢。他们对这种事都贪婪得很。“只是别瘦下来就行,不然就完了。”于是她又想起,辩护人怎样瞧着她,庭长怎样瞧着她,在法庭上遇见的人和故意从她面前经过的人怎样瞧她。她回想起,来监狱探视的别尔塔告诉她,她在基塔耶娃妓院时爱上的那个大学生来找过她,打听过她的情况,很可怜她。她想起和棕红头发的女人打架,并且可怜她。她想起卖面包的多给了她一个面包。她回想起很多事,惟独没有想到涅赫柳多夫。至于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特别是有关对涅赫柳多夫的爱情,她从来没有想起过。这是非常令人痛心的。这些回忆原封不动地埋藏在心里一个深处了,甚至做梦也没有见过涅赫柳多夫。今天她在法庭上认不出涅赫柳多夫,如果说因为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是个军人,没蓄胡子,只有一点点唇髭,头发虽短但浓密而且鬈曲,而现在已经显老了,又留着大胡子,倒不如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涅赫柳多夫了,在那个可怕的漆黑的夜晚,他从军队回来却没有顺路到姑姑家来,那时,她把与他发生的事情的所有回忆全部埋葬了。
在那个夜晚以前,她还指望他会回来,她不仅没有为她心脏下面那个婴儿感到烦恼,而且常常为他在自己身体里轻柔的、有时又很剧烈的动作而非常感动。可是在那个夜晚之后,差不多一切都变了样,未来的婴儿也成了负担。
姑姑们等待着涅赫柳多夫,要求他来一趟,可是他拍来电报说,他不能来,因为要按期赶到彼得堡。卡秋莎知道后就决定到车站见他。火车在夜里两点钟到达。卡秋莎伺候老小姐睡下之后,便和一个小姑娘、厨娘的女儿玛什卡商量好一块儿去,她穿上高筒靴子,戴上头巾,偷偷向车站跑去。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漆黑的秋夜。暖和的大雨点时而哗哗地落下,时而又停止了。田野里看不见脚下的道路,树林里像炉膛一样黑暗,卡秋莎虽然熟悉那条路,但还是在树林里迷了路,因而没有像她计划的那样提前来到这个小车站。铃声已响过两遍,火车在这里只停三分钟。卡秋莎跑到站台,立刻在头等车厢的窗口看见了他。这个车厢里灯火特别明亮,两个军官没穿常礼服,面对面坐在丝绒包面的圈椅里打牌。在靠窗口的一张小桌上点着流油的粗蜡烛。他穿着紧腿马裤和白衬衫,坐在圈椅的扶手上,臂肘支在椅背上,不知在笑什么。她一认出他来,就用冻僵的手敲打窗户。然而就在这时第三遍铃响了,火车缓慢启动,起初是向后退,随后,跳跃的车厢一个接一个向前移动起来。一个玩牌的军官手里拿着纸牌开始向窗外瞧。
她又敲了一下窗户,把脸贴在玻璃上。这时,她紧靠的那个车厢猛然一晃就开动了。她望着窗户,跟着车厢走。那个军官想把窗户放下来,却怎么也放不下。涅赫柳多夫站起来,推开那个军官开始放窗户。火车加快了速度。她不肯落下来,快步跟着,但火车越来越快。正当窗户放下来时,一个乘务员推开了她,跳进了车厢。卡秋莎落在了后面,但仍然沿着站台的湿木板奔跑,后来站台到了尽头,她使劲放慢自己的脚步,免得跌倒。从台阶到地面上,她还在跑,但是头等车厢远远跑在前面了。二等车厢从她面前驶过,然后,三等车厢以更快的速度驶过去,可是她还在奔跑。当最后一节车厢挂着小灯从后面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跑过了水塔,没有任何护栏了,风冲她吹过来,把她头上的头巾吹起来,衣服从迎风的一面把她的腿裹得紧紧的。头上的头巾被风吹下来了,可是她仍然在奔跑。
“小姑姑,米哈伊洛夫娜!”小姑娘勉强跟在她后面跑着,嚷道,“头巾掉啦!”
“他在灯光照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的圈椅里,嘻嘻笑笑,喝着酒,我却在这里,踏着泥泞,在黑夜里被风吹,在雨中站立,哭泣。”卡秋莎想到这里,停住了脚步。她把头向后一仰,用双手抱住头,号啕大哭起来。
“他走了!”她喊道。
小姑娘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了她的湿衣服。
“小姑姑,咱们回去吧。”
“还会来一列火车——往车厢下面一跳,就此了结一生。”这时卡秋莎心里想,没有回答小姑娘的话。
她下了决心这样做。然而这时,在激动过去之后安静下来的最初一刻往往是这样的,他,那孩子——在她身上的他的孩子,猛地动了动,顶了一下,又慢慢舒展开,然后又开始用一种又细又软又尖的东西顶撞起来。忽然,刚才她还感到如此痛苦,觉得无法活下去了,对涅赫柳多夫满腹怨恨,以及想用自己的死来报复他——这一切却突然远去了。她平静下来,整理一下衣服,用头巾包好头,就匆匆回家去了。
她回到家里,疲惫不堪,满身泥污,浑身湿透了。从这一天起,她发生了精神上的转折,结果使她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从这可怕的夜晚开始,她不再相信善了。她本人从前相信善,相信别人也都相信善,可是从这个夜晚起,她深信谁也不相信这些。大家口头上都说上帝和善,大家都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欺骗别人而已。她爱过的这个人,也曾爱过她(她明白这一点),把她玩了,捉弄过她的感情之后,现在却把她抛弃了。而他却是所有她了解的人当中最优秀的。其他一些人更加糟糕。所有她遇到的事,每一步都证实了这一点。他的姑姑,那两个笃信上帝的老婆子,在她不能像以前那样伺候她们的时候,把她赶了出来。所有她遇到的人,女人都极力通过她来弄到钱,男人,从年老的警察局长到监狱的看守,都把她当成享乐的对象。无论对谁而言,人世间只有享乐,正是这一类享乐才是紧要的,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她在自己自由生活的第二个年头与一个年老的作家姘居,他使她更加肯定了这种看法。他曾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干这种事才构成全部的幸福,他把这种事叫做诗和美。
大家活着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享乐,而所有关于上帝以及善的语言都是欺骗。如果有时产生疑问,为什么世上一切事情都那么糟糕,人们之间彼此厌恶,大家都遭受苦难,那就应该不去想这些。一旦苦闷,就去抽烟,或者酗酒,最好是跟男人谈情说爱,这样苦闷就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