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十三
自那时起,涅赫柳多夫有三年时间没有和卡秋莎见过面。只是到了他刚刚提升为军官,在去部队的路上顺路来看望两位姑姑的时候,他才同她再次见了面,这时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与三年前在她们那里度夏时迥然不同了。当年他是个诚实的富有牺牲精神的年轻人,准备将自身奉献给一切美好的事业——现在他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只贪图个人享乐。当年,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是一个谜,他愉快地、怀着激情极力要解开这个谜;现在这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是由他在其中生活的种种条件规定好的。
当年,和大自然、和先于他生活、思索和感受过的人们相沟通(哲学,诗歌),是必需而重要的;现在必需的和重要的则是人世间的制度,与同伴们的交往。当年,女人显得神秘而美好,正因为神秘才是美好的生物;现在,女人、所有女人的作用,除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的妻子之外,十分明确:女人乃是一种经尝试过的享乐的最好工具。当年他不需要钱,母亲给他的钱可能连三分之一都用不完,可以放弃父亲的田产,把它送给农民;现在,母亲每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都不够用,经常为钱的事和母亲发生不愉快的口舌。当年他认为真正的自我是自己的精神存在,现在他认为那个健康的、动物的我才是自己。
这所有巨大的变化之所以发生在他身上,是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他不再相信自己转而相信别人,是因为如果相信自己,活着就非常困难:要是相信自己,解决任何问题往往都对那个寻找轻松愉快的动物的我不利,差不多要经常和他作对;如果相信别人,那就无需去解决问题了,一切都已经解决了,解决的结果总是与精神的我作对,而有利于动物的我。再说,如果相信自己,就会经常受到人们的非议,相信别人,他就会得到周围人们的赞扬。
因此,当涅赫柳多夫思考、阅读和谈及有关上帝、真理、财富、贫困的时候,所有他周围的人都认为这是不合时宜的,多少有点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姑带着善意的嘲讽叫他notre cher philosophe(法语:我们亲爱的哲学家。);他阅读长篇小说,讲述淫秽的奇闻,去法国戏院看滑稽的轻喜剧,并且快活地转述戏的内容——大家都赞扬和鼓励他。当他认为必须降低自己的需求,穿旧外衣,不喝酒的时候,大家认为这是怪癖,是某种爱表现自己的古怪性格;当他花很多钱购置狩猎用具,或者布置一个非常奢华的书房的时候,大家便赞扬他趣味高尚,并把贵重的东西送给他。当他还是童男并想一直这样保持到结婚的时候,亲戚们都担心他的健康;到了母亲得知他已成了真正的男人,从自己同伴那里把一位法国夫人夺了过来时,母亲并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至于他和卡秋莎的事,他可能想跟她结婚,但是作为公爵夫人的母亲,想到这里就不能不感到害怕。
情况确实这样,涅赫柳多夫到了成年人时,把继承父亲的不多的田产送给了农民,因为他认为占有土地是不公正的,他这一行动令他的母亲和亲戚感到吃惊,也成了他的所有亲戚对他责怪和嘲笑的口实。他们不停地对他唠叨,说得到土地的农民不仅不能致富,反而变得更穷了,因为他们开了三个酒馆,根本不干活儿了。等到涅赫柳多夫加入近卫军,和自己出身高贵的同事们生活一段时间,并且把钱输光,迫使叶莲娜?伊万诺夫娜不得不动用资本金的时候,她几乎并不伤心,却认为这是自然的,甚至觉得趁年轻、在上流社会里种上这种牛痘也是件好事。
起初涅赫柳多夫斗争过,然而斗争太困难了,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时候,他认为是好的事物,别人都认为是坏的,或者相反,所有他认为是坏的事物,周围的人都认为是好的。结果是,涅赫柳多夫屈服了,不再相信自己,并相信了别人。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这样否定自己是不偷快的,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持续时间不长,在这期间,涅赫柳多夫很快就开始抽烟、喝酒了,不再有那种不愉快的感觉,甚至觉得很轻松。
于是,涅赫柳多夫以自己天生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了受到他周围的人鼓励的新生活,完全把自己另有所求的声音扼杀了。这个过程开始于迁居彼得堡之后,到获得军职时就彻底完成了。
军人的职务一般说来会使人堕落,它把进入军队的人置于完全闲适的条件下,就是说,缺乏合理和有益的劳动,使他们脱离一般的做人的义务,仅仅代之以团队、军服和军旗等虚伪的荣誉,从一个方面说,具有无限制支配他人的权力,从另一个方面说,又奴隶般地屈从于比自己地位高的长官。
一般说来,这种军职的堕落以及军服、军旗的荣誉,加之拥有强暴与生杀之权,还会与财富的堕落以及只有富家子弟和门弟显贵的军官才能加入的精选的近卫军阶层中所发生的那种与皇室接近所造成的堕落联系起来,这时候,这种堕落便促使受害者达到完全疯狂的利己主义状态。自从涅赫柳多夫获得军职并开始像他的同事那样生活的时候,他便处于这种利己主义的疯狂状态之中了。
身穿并非自己而是由别人缝制得漂亮且洗得干净的制服,头戴军盔,佩带仍然由别人制做、擦拭并且送来的武器,骑上漂亮的由他人驯养、调教和饲养的军马,和同样一些人去训练或者检阅,骑马奔驰,挥舞马刀,射击,并把这些教给其他的人,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事了。别的工作是没有的,可是那些最尊贵的人、年轻人、老年人、沙皇以及他的亲友们不仅赞成这种工作,而且还大加赞扬,并且对此表示感谢。做完这些工作之后,被认为最好最重要的事就是挥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钱,在军人俱乐部或者最昂贵的酒店里吃饭,特别是喝酒;然后去看戏、跳舞、玩女人,之后,再骑上骏马,挥舞马刀,奔驰,再去挥霍金钱、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种生活是特别对军人会起到腐化作用,因为如果过这种生活的不是军人,他内心深处就会感到羞愧。而军人们则以为这样做是应该的,并且夸耀这样的生活,还为此而感到骄傲,特别是在战争期间。涅赫柳多夫就是这样,他担任军职时正值对土耳其空战之后(此处指一八七七年到一八七八年的俄土之战。)“我们准备着在战争中牺牲自己的生命,因此这种无忧无虑的愉快的生活不仅是可以原谅的,而且对我们是十分必要的。所以我们才过这样的生活。”
在这段日子里,涅赫柳多夫就是这样模模糊糊地考虑问题。他也感觉到了摆脱掉过去为自己设置的所有精神障碍之后而出现的激奋心情,并且不停地处在那种持续不断的疯狂的利己主义状态之中。
三年之后又来到姑姑家的时候,他正处在这样的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