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四十二
涅赫柳多夫还没有走出车厢,就发现车站的院里停着几辆华贵的轻便马车,套着四匹和三匹肥头大马,马脖子上挂着小铃铛。他来到由于下雨而发黑的潮湿的站台上,看见头等车厢前边有一堆人,其中有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太惹人注目,她戴一顶插着贵重羽毛的帽子,穿一件薄大衣,还有一个长着两条细腿的高个子年轻男子,穿一身骑自行车穿的服装,牵一头又大又肥的狗,狗脖子上套着贵重的脖圈。他们身后站着一个手拿雨衣和雨伞的仆役和一个车夫,这些人是来接人的。这一堆人,从胖太太到手提自己外衣衣襟的骑车人都带着平静自信和生活优裕的印记。在这堆人周围立即围拢来一些好奇的、对财产卑躬屈膝的人:有戴红色制帽的站长,有宪兵,有夏天列车经过时经常光顾的一个瘦姑娘,穿着俄罗斯式的衣服,戴项链,还有电报员和男女乘客。
涅赫柳多夫认出那个牵狗的年轻人是科尔恰金家的少爷,一个中学生。胖太太就是公爵夫人的姐姐,科尔恰金一家人正是搬到她的庄园来的。佩戴亮闪闪的丝绦、脚穿锃亮皮鞋的列车长拉开车门,一直用手扶住那门,以示恭敬,与此同时,菲利浦和系白围裙的脚夫把坐在折叠圈椅里的长脸的公爵夫人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两姐妹相互问候,传过来几句法国话,问公爵夫人是坐轿式马车,还是坐敞篷马车,于是,这个队伍以拿雨伞和拿帽的卷发使女垫后,向车站的大门走去。
涅赫柳多夫不想碰见这些人,免得再次告别,他没有达到车站门口就停下来,等这队人走过去。公爵夫人和她的儿子、米茜、医生、还有侍女,一个接一个向前面走去,老公爵和他的妻姐停在最后,涅赫柳多夫没有走上前去,只听见他们断断续续用法语谈话。公爵说了一句话,不知何故,像常有的情况那样,这句话连同那种声调和噪音都印在涅赫柳多夫的记忆中了。
“Oh!il est du vrai grand monde,du vrai grand monde![ZW(]法语:哦,他是真正上流社会的人,真正上流社会的人。)”公爵嗓音很高而且自信地跟妻姐一起议论什么人,由毕恭毕敬的列车员和搬运工陪伴着走到车站门口。
这时候,从车站的一角,有一伙不知从哪里来的工人来到站台,他们穿树皮鞋,背上背着羊皮袄和背袋。工人们迈着坚决、轻巧的步子来到头等车厢,想进去,然而有个列车员立刻把他们赶走了。工人们没有停下,再往前走,急急忙忙彼此踩着脚向旁边的车厢走来,并开始上车,背袋碰撞着车边角的车门,这时另一个列车员从车站门口看见他们打算上车,就冲他们厉声叫喊。登上车的工人立即退下来,又迈着坚定轻快的步子向下一个车厢走去,这正是涅赫柳多夫所在的车厢。列车员又拦住了他们。他们刚停下来,打算再往前走,可是涅赫柳多夫告诉他们,说车厢里有空座位,尽管上车。他们听了涅赫柳多夫的话,立即上车,聂赫柳多夫也跟着他们走进车厢里。工人们正想安顿一下坐下来,有位戴着方帽徽的帽子的老爷和两位太太认为他们企图坐在这个车厢里是对他们个人的侮辱,坚决反对这样做,并且开始往外赶他们。这些工人一共二十个人,有老人也有年轻人,全都是面色疲惫、晒得很黑而且干枯消瘦,他们分明觉得自己完全做错了事,就立即穿过车厢往前走,背袋碰撞在车座上、壁板上和车门上,显然准备走到世界的尽头,坐到任何让坐的地方,只要不是坐钉子就行。
“往哪里钻,鬼东西!就在这里找位子坐下!”另一个列车员朝他们走过来,嚷道。
“Voilà encore des nouvelles![ZW(]法语,这可是个新鲜事。)”两位太太当中那位年轻的说,她完全相信,她流畅的法语会引起涅赫柳多夫对自己的注意。戴手镯的太太一直闻来闻去,皱着眉头,说什么跟这些臭烘烘的乡下佬儿一块儿坐倒是挺快活呢。
工人们感觉到那些躲过重大危险的人才体验到的愉快和宽慰,停下来,开始找座位,动动肩膀把沉重的背袋从肩头放下来,塞到长凳下面。
跟塔拉斯谈话的花匠不是坐的自己的位子,这时 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这样,塔拉斯的两旁和对面空出三个座位。三个工人坐到这些座位上,可是,等到涅赫柳多夫走到他们跟前时,他们看见他那身老爷穿的衣服就感到窘迫不安,他们站起来,想走开,不过,涅赫柳多夫要他们留在原处,自己在靠近过道的长凳扶手上坐下来。
两个工人当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对此疑惑不解,甚至带着恐惧的神情和那个年轻人交换眼色。涅赫柳多夫不但不像老爷那样斥责和驱赶他们,反而给他们让座,这让他们非常吃惊而且难以理解。他们甚至担心,这样不会发生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吧。不过,他们看出这里没有什么圈套,又见涅赫柳多夫跟塔拉斯聊天,这才放心了,吩咐小伙子坐在背袋上,让涅赫柳多夫坐在自己原来的座位上。起初,坐在涅赫柳多夫对面那个上了年纪的工人总是缩着身子,极力把自己穿树皮鞋的脚往回缩,怕碰着了老爷,可是后来,却和涅赫柳多夫以及塔拉斯友好地聊起天来,甚至在他谈话中想引起涅赫柳多夫特别注意时,就伸出一只手,用手背碰一下涅赫柳多夫的膝盖。他讲起他自己的情况,讲怎样在泥炭沼泽地里干活儿,他现在是从那边回家,在那边干了两个半月的活儿,把挣来的每人大约十卢布带回家,因为一部分工钱在出工时已提前支付了。据他说,他们在没膝的水里干活儿,从日出干到日落,中午才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休息吃饭。
“那些不习惯的人,当然觉得挺苦,”他说。“不过,熬过来就没什么了。只是伙食要好。开始时伙食不好,后来大家恼火了,伙食才好一些,干活儿也轻松点。”
后来他谈到,他一连二十八年外出干活儿,把自己的工钱交给家里,起先是交给父亲,后来交给大哥,现在交给管家务的侄子。自己一年挣五十到六十卢布,从中拿出两三个享受一下,买烟草和火柴。
“罪孽啊,有时累了,也喝点伏特加。”他加了一句,内疚地笑笑。
他还谈到,女人们怎样为他们管理家务,讲到今天动身前包工头请他们喝了半桶酒,讲到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生病,正送回家去。他说的那个病人就坐在这个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这个年轻的孩子,面色灰白,嘴唇发青。他显然是害疾病,至今没好。涅赫柳多夫走到他跟前,那孩子用严厉而痛苦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使得涅赫柳多夫没敢打扰他,问他什么话,只是劝那个年纪大的人去买奎宁,他在一张纸上写了药名交给他。涅赫柳多夫想给钱,可是那个老工人说,不用了,他自己出钱。
“嗯,我外出多少次,从没遇见过这样的老爷,他不但不打你的脖子,还让出座位来。可见,老爷有各种各样的。”他最后对塔拉斯说。
“对,一个全新的不同的新的世界!”涅赫柳多夫望着这些干枯而结实的四肢,自己织的粗布衣服,以及这些黝黑的亲切的疲惫的面孔,心里想。觉得自己从四面八方被这些全新的人,以及他们那种真正的劳动者的生活所具有的严肃的兴趣、欢乐和苦难团团包围起来了。
“这才是le vrai grand monde[ZW(]法语:真正的上流社会。)!”涅赫柳多夫心想,他想起科尔恰金公爵说的这句话。也回想起科尔恰金家那个闲散的奢华的世界以及他们渺小的卑微的兴趣。
他体验到一个旅行者发现尚不知晓的美丽的新世界时所具有的那种欢乐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