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屈辱的幽谷3 (2)
开始，当她十分坚决的时候，她带着奥尔德里奇的著作到田野去，然而她却让视线离开书本飞上了天空，看云雀自由地飞翔或是看河边的芦苇和乱丛棵子，看水鸟笨笨地掠过水面——她惊讶地觉得奥尔德里奇与这个现实世界太远了。一天一天，她神情沮丧，焦虑的情绪让她越来越没有耐心。也不知道为何，每当她拿起书本坐在窗口，她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太阳，而后她眼中充满了泪水。如果她母亲不在屋中，她就会在一场哭泣中结束自修。她反抗命运，却在寂寞中颓废。与其父母的希望有所不同，汤姆却压抑着她。在他们的心中已有了一道鸿沟，那种愤怒和憎恨如随时都要爆发的岩浆，让她自己都觉得害怕。于是她在自己编织一些荒唐的故事离家去寻找那些高贵有生命的东西。她想找一个人——或许是沃尔特?斯各特——倾诉自己的不幸，向他诉说自己的困难，那么她一定会得到帮助。
那个下午，看到保勃那张长着雀斑而愉快的脸后，她的不满又转到了另一方面。她觉得，她生活的困难部分是因为她的欲望要比一般的高——她不得不去忍受这样一种欲得而没有可能的渴望，她渴望这个世界上最高大而又崇高无比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她有时希望自己生活得如保勃，在愚昧中获得满足，或像汤姆一样一心一意地做事，心无旁鹜。多可怜啊!她头靠在窗上，跺着脚，两只手越握越紧。她在痛苦中挣扎，仿佛她是那个当时文明世界中唯一受过学校教育却未受到任何锻炼去学会应付灾难的人，她继承的是人类时代积累的宝藏，仅仅是虚构的历史碎片和苍白无力的文学。那只是些不值得模仿的撒克逊和其他王国无价值的知识。然而不幸的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如何掌握这些规律，这种规律控制了习惯，便成为道德，要是发展成了服从的感情就变成了宗教。她强烈地感觉到，除了自己，所有的小孩子都能得到成年人的关心。那些成年人还没有忘记她们有迫切需要和强烈的冲动意识的孩提时代。
后来，麦琪翻了翻窗台上的书本，忘记了她的幻想。她毫无兴致地翻着像集；但马上放下来，去看窗台上的那些书——《旁观者选集》、《拉塞拉斯》、《人生经济》、《格雷戈里书信集》——这些书的内容她早就明白了。《基督教年纪》——似乎是一本赞美歌集，她看了一下又放下了，可是麦斯?阿?凯姆比斯——她曾在书中见过这一个名字——她觉得有一种熟悉的快乐。以前只知道这个名字，现在可以了解一些有关的事情了。她好奇地拿起了这本书，虽然它很旧，装订也不好。这本书有几页的页角已经折起来了，一个死了的人，在这本书的某些地方用钢笔做了些平常的记号，现在却变成棕色的了。麦琪一页又一页地看这个死去的人划出来的文字。
“必须知道爱自己对你的害处甚于世界上的一切……如果你贪求这样或那样，在这里或那里尽情享乐，你就永远没有休息，也得不到安逸，因为任何事情都不免有缺陷，任何地方总有使你失望的事情……或上或下，无论你转向何方，到处遇到耶稣的十字架。你如果想要内心安逸，享受永生的极致，你必须到处忍耐……如果打算到达这个崇高的境界，你一开始就必须有勇气，把斧头一直砍进根里去，才能绝根和铲除为你自己和为所有私人和世俗的好处打算的潜在的漫无节制的劣根性。无论要克服哪一种罪，唯一的办法是先消除人们的漫无节制地忍受自己的这一罪过；一旦把这劣根性予以约束和克服，伟大的事业与安静便随之而来……你所遭到的苦难和那些遭到过那么多苦难的人比起来，还是微小的，他们受到那么多危害的引诱，那么多遭惨的痛苦，那么多的磨难和烦恼。你应该记住穷人所遭受的更深的苦难，这样，才能使你比较容易忍受你那小小的不幸。要是你感到你的不幸并不轻微，你要小心，原因恐怕是在于你缺乏耐心……那些听从神的言语，而不听从世俗的言语的人们有福了。那些不听从表面上有理的俗言，而听从内在真理的人们有福了。”
她在看这些文字的时候，内心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敬重和畏惧，就像夜里被庄严的音乐吵醒一般。这种声音告知人们有些人的灵魂在活动，但她的灵魂却处于昏迷的状态中。麦琪一个接一个地从棕色记号看下去，仿佛是那个已经去世的人在指引她看似的，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阅读，却仿佛在听一个声音低声地细细诉说：
啰 “这儿可不是你安息的处所啊，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四处观望呢?天国才是你的住所，所有世俗的事物只能被看作催促你向天国行进的路。所有的事物都会消失，而你也会跟她们一起消失。当心!不要依恋它们，否则你会被卷进去而且被毁灭。一个人如果能贡献出所有的财产，这还不算什么；一个人如果能作出很多的忏悔，这种忏悔是微不足道的。如果他得到所有的知识，那他离得还远呢。如果他有很大的德行，而且相信宗教，那还缺少很多呢——这就是他缺少的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呢?这是在排斥所有的一切以后，排斥自己，完完全全从自我中解脱出来，不保留点滴自爱……我常这样对你说，现在还要这样对你说，遗弃你自己，排斥你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多享受内心的平安……然后，所有空洞的幻想，邪恶的骚扰，多余的操心便会远走高飞；过度的恐惧便会离开你；漫无节制的爱便会死去。”
麦琪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头发推到后面，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看到真实的景象。这里有一个能使她排斥所有其他生活机密的秘密；这儿有一座崇高的山峰，不用别人帮助即可走到峰顶；这里的观察力、力量和胜利，只要顺从那个无上的导师的指引，便可得到。她忽然间大悟，她只不过是由于她一心想着自己的，仿佛是宇宙之中最不可缺少的东西一样。因此她现在第一次发现她那种只想满足自己的欲望的态度，她可以在想着问题的时候把自己撇开，把她自己的生命看作一个无足轻重的部分。她拿起了这本旧书，看下去，急切地想与这位导师交流，她是受难的典范和力量的源泉。她被人叫出去以后回来继续看，直到日落西山，现在她的脑中满是幻想，无法平静。她在浓密的暮色中构思自己的皈依计划。在拥有这个新发现的的热忱中，她似乎觉得克己能够让她那一直无法满足的渴望得以实现。她未能领悟——年纪如此之轻，如何领悟呢?——隐藏在这个教士的陈述中的道理：克己是苦难，是一种甘愿忍受的苦难。麦琪多么渴望得到啊，她似乎已经踏入了快乐之门，她太高兴了。她不懂得教理，也不懂得原派；既不知神秘主义，也无所谓无为主义；但从这遥远的中世纪的声音中，麦琪无疑看到了人类的信仰和经验。
也许就是只花几便士便可买到的这本小书，化腐朽为神奇，成为让苦酒变甘泉的原因。这本书是由一种有灵感的手写成的；它是一个孤独者全部苦痛、斗争、信任和胜利的历史——写这本书的人不是在天鹅绒的垫子上写出这本书的，他写书是教那些流血的脚在石头上应该如何忍受。无论何时，这本伟大的书对需要安慰的人总是不错的记录。这是几百年前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死人或许在修道院中，穿着斜纹哔叽长袍，剃光了头，不断吟诵，长期斋戒，用与今天不一样的方式说话，可是在同样安静、遥远的天空下，一样的是迫切的愿望，一样的奋发，同样的挫折，还有同样的无聊。
写旧的家庭历史的时候，人们常用一种强而有力的语气，这并不是上等人的写法。在上等社会中，主义以及信仰并不是极其温和的，反而是预见假定的，一些轻松文雅有讽刺意味的题材。可是这些上等人有红葡萄酒的宴会，有天鹅绒地毯，有歌舞剧和舞厅；他们可以骑着马儿去解闷儿，在俱乐部里休闲，保持硬挺的领结，他们能从法拉第那儿学到知识，能从好的牧师那里得到原教，他们才不会有时间追求信仰和强调语气呢?然而充满了轻松讽刺的上层社会，只是一件昂贵的产品，需要人民大众在恶臭的充满噪音的工厂里做工，在矿山中干活，在火炉旁不停地敲打着，在受到化学物质腐蚀的情况下织布；否则，劳工大众们就好像散布在教场上，分散在粘土或恶质的麦田边的孤独的房子或茅屋中，在土地上，下雨的时候特别凄凉。
人民的生活似乎以某种力量支撑着——那是因基本需求发出的力量，它让有些人的生活成了上等社会的生活，多少人在冰冷的屋子里挨过一个又一个凄惨的年头。此时，千百万的心灵需要一种宗教的支持。在如此苦闷的气氛中生活，最不爱上帝的人也会想要一个答案——正如床上有些东西的时候翻翻垫子一样，然而鸭绒垫子和法国弹簧不会产生什么问题。许多人喝过酒，从酒中寻找狂热和身外的支持；可是另外一些人都要上等社会的所谓“热诚”，这些事物在即使没有奖赏的情况下也会产生动力，当我们四肢发痛，被人冷眼相看的时候，这些事物能带给我们忍耐力来满足人们的某些需求——诚然，这些超出个人欲望的东西，包括放开自己，以及积极爱护自己的东西。有这种热诚的人能偶尔从最深切的需要中发出经验的声音，传出很远。娃娃脸、带着不明显的忧虑的麦琪，因为这种声音而产生了一种希望。
她没有依赖别人的权威，就有了自己的信念，虽然她没有碰到这些人，她的愿望还是很迫切，看着麦琪的性格，她在克己中表现出的夸张的性格、骄傲和躁动是不会让你惊奇的。生命对她来说就是一场戏，她要努力地演她这场戏。因此她总是因为动作过火而失掉了谦逊的品格，她努力高飞，却跌落在泥塘里，她的翅膀还很稚嫩。例如，一旦她决定傲然地去做简单的缝纫工作，为铁皮盒中的储蓄作出点儿贡献，她就会以苦行僧般的热情，立刻到镇上的一家麻布店里，请店主给她活干。她不会采取间接和隐蔽的方法，她觉得汤姆对她这样做的责备是心狠和苛刻的。“我不愿意让你去干这样的活儿，”汤姆说，“了结债务，自有我想办法，用不着你去降低身价。”当然，这些囿于世俗观念以及固执的话语里毕竟还有一点温情；但麦琪忽略了这一点，把它当作废话。在长长的黑夜中，她时常暗自思索，汤姆对她冷淡了，虽然她如此爱他，而后她假装对此满意，不再竭力去要求什么。这是我们在放弃利己思想时不约而同采取的方法——殉难和忍受之道，然而在这样的道路上是不会有荣誉的。
智慧之树上的干瘪了的果实——那些维吉尔、欧几里德和奥尔德里奇的著作——全都丢开了，麦琪心中已经没有了知识的渴望了，最后她满腔热情地丢开了这些书本，她已不需要它们；如果书是她自己的，她会烧掉，而且不后悔。《圣经》、汤麦斯?阿?凯姆比斯的书以及《基督教年纪》(不再当作“赞美歌集”而厌恶它)这三本她倾心且常看的书使她的脑海里充满了持续不断的富有节奏的回忆。她一面急切地运用头脑学习如何用新观念观察生活，一面坐着用很熟练的缝针，做那些看似简单实则不然的“简单”活儿——这些对于麦琪一点儿也不简单，她左思右想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缝反袖口和袖子。
人人都喜欢看麦琪低下头勤奋地做活计。虽然她压抑着的热情常常会爆发出来，她内心的变化却让她脸上有了温柔、安祥的迹象，这种迹象在青春时期慢慢变红的丰满的脸蛋上更加可爱了。她的母亲惊奇于她的改变，麦琪竟然“出落得这么好看”让她惊诧。多么奇怪啊，这个执拗的姑娘会如此驯服，甚至于畏畏缩缩地不敢开口说话。每次麦琪做活时猛然抬头，都会发现母亲正盯着她。那一双眼睛在观察、在等待这双大眼睛抬起，仿佛她可以从中得到温暖似的。她慢慢喜欢她这个体格修长、皮肤黝黑的孩子了；这个女儿是她现在所能关心和为之骄傲的唯一。麦琪抱着禁欲的念头，不想打扮，却还是顺从地让她的母亲替她梳头，把她的头发编成小辫子，盘在头顶上，像皇冠一样，这是按古代那种流行的可笑的样式梳理的。
“亲爱的，让妈妈享受一点你的快乐吧，”塔利弗太太说，“以前因为你的头发，我真是烦透了。”
无论什么事，只要能给母亲以安慰，只要能让她们在一起的时候高兴，麦琪就会乐于做它。因此麦琪顺从了这种无聊的装饰，她穿着又旧又长的衣服，梳着像皇后那样的头发——虽然她坚决不照镜子。塔利弗太太总想让丈夫注意女儿头发的优点，然而他的回答很不客气：
“我早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儿；我不奇怪。可她不是个普通姑娘；我很怕她受到屈辱。这里没人可以配得上同她结婚。”
麦琪身心如此美丽让他倍感忧郁。无论是麦琪在替他念一章书或是两人在一起，小心地谈论着关于未来的幸福时，他总是坐着十分有耐心地听下去。他觉得这就是他女儿所有优点中的一部分，这部分优点让他更加悲哀于自己的不幸，这种不幸破坏了他生活中的所有的机会。在一个拥有迫切的期望、还未达到复仇的欲望的心中是无法接纳新的感情的。塔利弗先生根本不用什么精神上的安慰：他所要的只是摆脱负债的羞耻和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