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她隐约听北狄的宫婢们私语,说就在不久前,皇宫有刺客闯入,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了珍宝阁和藏宝斋,北狄皇帝也是以此为借,拒了楚星涵。
后来不知从哪里开始传,那批闯进北狄皇宫的刺客正是楚萧离与其心腹假扮,至于用意为何,确实不能明着道出来。
你也不看看如今楚国的皇帝是哪个?
谁敢当着他的面说,当年就是他为了不让先皇好活,潜入北狄,因而和慕容紫相识?
再者这话头是皇上他老人家自己牵起来的,慕容紫只是顺着找突破点,不能算她的错。
合情合理的解释罢了,楚萧离还是先前那样垂眸望着她,问,“那你信吗?”
对上那双沉沉的深眸,慕容紫先微微一愣,接着后知后觉,他问的是五年前说他潜入北狄皇庭的那个传言。
“我只信眼见为实。”
闻言,楚萧离神色忽而明灭,熠熠的眼眸中仿佛有一丝失落和复杂。
慕容紫弄不清状况,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回答太过于圆滑,不尽他意。
正想再开口说点儿什么,身后行过的人不经意将她推搡了下。
一个没留神,她往前踉跄,脑门就那么闷闷撞上楚萧离的胸口,她颇惊,下意识的抬头,脑袋顶正好配合他低首的动作,又结结实实的撞了他下巴一下,随之听到闷哼一声,疼着了。
“你这个女人……”
楚萧离蹙着眉嘴上埋怨。
他稳稳当当的站着,跟座山似的,她呢,就像是那扛着把锄头的农夫,欢天喜地的挖山开路来。
别人挤她,她也挤别人,憋了劲儿硬是往后退了两步,才是垂头耷耳的道,“九郎恕罪,是我失礼。”
楚萧离垂眸瞅着好笑道,“你很怕我?”
说怕,那夜他对她并不太好,次日她竟还胆大包天的拿玉佩砸他,真真是只小辣椒。
可说不怕,眼皮子底下她又是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唯恐他会将她剥皮拆骨,一口吞下肚。
她情绪变换得快,真给了楚萧离一种自己这九五之尊似是而非的错觉。
慕容紫抓不准他说话的重点,低头沉吟了半响,只好无奈道,“怕,也不怕。”
怕是因为他掌控着她的生杀大权。
他追问,“那恨呢?”
她想了想,没有再说话了。
日子过的好好儿的,全被他搅乱了,清白也被他毁去,往后的梦没法再继续做,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不恨太难。
说多了都是身不由己,如此时,她要是有得选的话,才不会陪他瞎逛!
慕容紫不说话,楚萧离也不勉强,两人就那么默着。
湖对岸开始放烟火,交叠不止的轰声响起,无穷的夜空中绽出一朵朵绚丽的花儿来,光亮闪烁,美极的景致引得岸边百姓驻足欣赏,叹声连连。
就在旁人都无暇顾及的这片小沉默中,楚萧离问,“宁可做宫婢,也不愿做朕的女人?”
慕容紫轻轻颤了下,头不抬,亦不吭气。
他略有失望。
“你只信眼见为实。”重复她先前的话,楚萧离云淡风情的笑了,“看来你真的忘了啊……”
这语气太过深长,好像她真的忘记了什么,那定是与他有关的。
慕容紫抬首与他相视,刚瞥到他眸中一缕不同以往的柔色,她莫名,还没来得及仔细追寻,他就自如的将头撇开,“溟影,送她回去。”
这夜的半月湖很是热闹,一只只漂亮的楼船宛如落叶错落在湖面上,船中美乐飘飘,谈笑不断,声色酒迷。
让溟影送走了慕容紫,楚萧离包下小船摇到湖心,直接上了其中一艘相较周围略显静雅的大船。
船中不得歌姬舞娘作陪,独独一人置身亭中,那亭子四面有烟罗垂掩,柔软的薄纱随风浅拂,别有意境。
依稀可见,那人正专心致志的摆弄面前桌上的玩意儿,楚萧离掀起纱帘就坐到他对面去,满脸灰心,“她果真不记得了。”
慕容徵连头都懒得抬,自顾摆弄他才从那批进贡的宝贝里淘来的珍贵茶具,茶煮得十分投入。
或许这时叫他‘玄成公子’更为贴切。
楚萧离看他泰然自若的样子,自己更加稳不住了,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平日在大臣跟前就吊儿郎当没皇帝样子,此时更甚。
约莫被晾了半刻,慕容徵尔雅的取过两只杯子倒满茶水,推一杯给他,“臣下早说过,这五年间臣下逮着机会就旁敲侧击的向四娘打探,她不仅对当初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更是性情大变,有时连臣下这个做兄长的都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就更别说吾皇万岁了。”
万岁?
楚萧离都快憋出内伤,香消玉殒了!
拿起热茶,他闻了下就露出嫌恶的表情,遂原封不动的放在桌上,伸手在果盘里拿了只桃子啃,“确实性情大变,朕还记得以前与她说话的时候她那小脸红得。”
啧了声,好似回味那般,他又道,“不过倔强的性子还真一点儿没改,朕实在拿她没办法。”
慕容徵诧异,“试问吾皇,需要对臣下的妹妹有办法么?”
楚萧离表情一变,坏心的笑,“总是要入宫,加之还是玄成爱卿的亲妹子,朕总要照拂着不是?”
知道他这话半真半假,慕容徵便也假惺惺的抱拳对他拱手,语气随意,“多谢圣恩。”
若要给万岁爷心里的人排个名次,好玩儿是第一,天下是第二,慕容紫?不知排到哪儿去了。
五年前她也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少时懵懂,带着一份独有的纯邪,像朵不沾尘埃的白牡丹,饶是哪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子都会记住。
便也只是记住了而已。
现下楚萧离对她心生兴趣,全赖救命之恩和那夜露水夫妻的薄缘,一旦回了京,后宫百花齐放,自古天子风流,帝王宠能持续多久?
或许入宫做个女官,对四娘来说真的是后福。
倘若到了出宫的年纪她还有那样的意思,慕容徵定赴汤蹈火也要成全,说起来都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坑了人。
两个心怀天下,共同进退的男子不知缘何都沉默了。
良久后慕容徵小心寻问,“四娘可还有出宫的机会?”
楚萧离正拿起他煮的茶喝了半口,闻声停下来,苦着脸怨答非所问,“玄成,你的茶煮得真难喝。”
“看她造化罢。”他又道,这句应当是真的。
离宫的西偏殿九十八牡丹苑专诚划给此次伴驾随行的朝臣暂居,当中,最大的富贵牡丹园自是给了身份最高的皇亲国戚,当今太后的亲弟弟――关濯。
这会儿子,莫要看着表象风平浪静,皇上与霍雪臣为抢慕容家四小姐在城外大打出手一事早就暗暗的传开。
关国舅因为女儿多管闲事勃然大怒,自午时起就罚她在花厅跪着悔悟,直到先前才命人扶了她来见自己,看似又少不得一通训话了。
书房中,关濯站在桌案前,手执一支大楷,气沉丹田,书下一个苍劲有力的‘静’字。
关红翎笔直的跪在他跟前,面上不曾有丝毫嬉笑和女儿家的娇气,相较人前,多的是沉稳和内敛。
她道,“依女儿看,霍雪臣与慕容紫的事应当被皇上看穿利用,霍雪臣并不知情,而慕容紫倒像是晓得一知半解,审时度势后便顺着皇上的心思说话,保命去了。”
关濯换了张新的宣纸,动笔前问她,“霍雪臣相信了?”
默了默,关红翎认真回想了下才道,“他对慕容紫的感情是真,应当信了的。”
关濯提笔的动作稍顿,继而落笔在纸上,以臂力拖动大楷,边写边道,“霍家早已不胜当年,皇上就算有心重用,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成气候,倒是慕容渊那老家伙,一心想找到云阳殿下,这回他女儿入宫,当真称了他的意。”
言罢他对女儿吩咐,“起来吧,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关红翎从地上站起,跪小半日而已,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相反她担心道,“经过此事,唯恐皇上已猜到我在装傻,也怨我听到这消息时慕容紫和霍雪臣都在路上,只好出此下策。”
她身为关氏嫡长女,哪儿可能行事说话不带脑子。
“怨不得你。”关濯抬首看了女儿一眼,“早晚你也是要入宫的,皇上……楚萧离狡猾如斯,想来早就心中有数了。”
听到‘入宫’二字,关红翎脸色略沉,想要就此说几句,却听关濯吩咐,“下去休息吧。”
沉吟再三,她还是忍不住问,“父亲,您和姑母真的放弃云阳殿下了吗?殿下如何也是小姑母的亲生骨肉,既然早就晓得他被囚在宫内,为何不――”
‘砰’的一声闷响,关濯连笔带墨重重拍响桌案,“放肆!何时轮到你来质问为父?”
关红翎忿忿咬着唇,直视父亲的眼眸荡漾得厉害。
这两年来每次她提起云阳殿下的事结果都一样,起初她以为是楚萧离登基,大局初定,父亲也心烦得很,可久而久之才慢慢发现,根本就是姑母与父亲将殿下放任不管,任他生死听天由命了!
书房中很是僵默,只要事关楚云阳,关濯就会三缄其口,不愿意说多半个字。
问完话,他拿起笔挥洒自如,对女儿的长跪视若无睹。
关红翎心里十分郁结,自小她就将云阳表哥视为典范,追着他的背影努力。
她乃关氏一族嫡长女,父亲位高权重,两位亲姑母,一位是当朝皇太后,一位则追封为孝淑德圣母皇太后,殉葬先帝。
关家一门显贵,盛宠不倦,可仿佛都与她不得关系。
只因为头顶一个‘嫡’字,母亲始终怨恼她不是男儿身,无法在朝堂上为关家大放异彩,连内院生了儿子的小妾都敢当面给她威风看。
对大家族来说,女子最大的作用是被当作货品嫁给权势之人换取利益,素日里外人道得最多的是她规矩学得如何,长得可否俏丽,看重的亦是她关家嫡女的身份,女子需要什么才德?女子本就是男人的附属!
是云阳表哥在她最自卑的时候说过,若不甘心,便亲手去改变,直到做得好比任何人都好,做到人所不能,那时,他们都会对你顶礼膜拜,再不敢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