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维没有回答。他爱他母亲,而劳伯的口吻中对她的嘲讽意味让他不高兴。劳伯明白自己过分了。
“你对我的酒还算欣赏,嗯?”他转变话题的说,“再来一杯?”
“不用不用,谢谢你,但真是好酒。”
“对,那天晚上,你的判断的成熟与确切让我吃了一惊。你打算走评论的路吗?”
“不
“诗?我知道你写诗。”
奥利维又脸红了。
“没错,你哥哥泄漏了你的秘密。你一定也认识其他可以供稿的年轻人。这份杂志一定要成为年轻一代的根据地。这是它的raisond’etre(存在的理由)。我希望你帮助我起草一份卷首语,或者是宣言,把文学的新趋向做一番说明,但也不必界定得太严紧。以后我们再谈这个。我们必须选两三句标语,不能是新造的,老字不会是陈腐得不能再用的,我们要给它们灌注全新的意义,让民众能接受。由于福楼拜,有所谓‘节拍与韵律’,由于勒冈第?杜?李塞尔有所谓‘神经与确实’……噢!你说‘生机’怎么样,呃?‘生机与无意识’……不行?‘原创,生机与无意识’?”
“我想我们还可以找到更好的,”奥利维鼓起勇气说,虽然不甚赞同,却微笑着。
“好哇,再来一杯……”
“不要太满,请你。”
“你知道,象征主义一派最大的弱点就是除了一套美学之外,它什么都没有带来,所有其他伟大的派别都不只这样,它们除了新风格以外,还带来新道德观,对事情的新看法,对爱的新领会,和新的生活行为。至于象征主义者呢,那对他们来讲是简单得很,他们根本没有生活行为,他们转背不顾它。荒唐,是不是?他们是一批没有贪欲的人——甚至连胃口都没有。不像我们……呃?”
奥利维喝完了第二杯酒,也抽完了第二根烟。舒舒服服的靠在扶手椅上,眼睛半闭,什么也不说,只是不时的微点着头,表示同意。这时铃响,几乎立即走进一个仆人,持着一张名片,给劳伯。劳伯接下来,瞥了一下,放在他旁边的写字台上。
“好。请他等一下。”仆人出去了。“好吧,我亲爱的老弟,我非常喜欢你,我认为我们可以相处得很好。但是有个人来了,我一定要见他,他又要跟我单独谈一谈。”
奥利维已经站起来。
“我领你走花园的路,如果你允许的话……啊!我想起来了,你愿不愿意要我的新书?我这里有,手工纸的……”
“我没有等到你送我就看了。”奥利维说。他并不怎么喜欢巴萨望的书,但尽可能做出可亲的笑容,而又不过分恭维。
巴萨望有没有在他的语气里侦察到一点不图痕迹?他很快的接着说:“对这本书你一句话都不用说。如果你告诉我你喜欢它,我不是要怀疑你的鉴赏力就是要怀疑你的诚实。不用,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清楚这本书里缺的是什么。我写得太快了,说真的,写它的时候我自始至终想的都是下一本。啊!那一本就不一样了,我很在乎它,对,我在乎得不得了。你以后会明白,你以后会明白……我非常抱歉,但是你现在真的必须跟我再见了……除非……不,不,我们还不十分互相了解,而你家人一定在等你吃晚饭了。好吧,再见aurevoir〔再见〕。我要把你的名字写在书上,允许我。”
他已站起来;他走到写字桌边。当他弯腰写的时候,奥利维向前走了一步,用眼角瞥了那仆人拿来的名片一眼:
维克多?斯屈洛维洛
这名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巴萨望把《单杠》递给奥利维。当奥利维准备要看提词的时候;他说:
“以后再看吧把书塞到他胳膊下。
到了街上,奥利维才把巴萨望伯爵写在首页的题诗翻开来看:
“求您,奥兰都,再走几步。我还不能完全确定我敢领会您的意思。”
下面他又加上:
给奥利维·莫林涅安稳为他的朋友的劳伯?杜?巴萨望伯爵赠
题词含意模糊,让奥利维猜疑,不过他毕竟可以有随意解释的自由。
奥利维回家时,正是艾杜瓦等累了刚走之后。
文桑与莉莲
文桑受的教育是倾向于唯物论的,这使他不会去相信超自然的事物——而这却给了魔鬼极大的方便。魔鬼从没有正面向文桑进攻过,它只是转弯抹角的,隐隐藏藏的。它最聪明的办法之一,是把我们的缺点用胜利的面貌呈现给我们。文桑便认为他对洛拉的所作所为是意志对感情的事,他之所以能够认为如此,则是由于他本性慈善,因而必须强使自己对她狠心。
在这件事情上,文桑性格的演变,细察之下可以分成以下几个阶段,我提出来,供读者考:
一、善良动机时期。诚实正直。良心上想要去弥补错误。实际行为方面:道德上的义务感要把他父母省吃俭用辛苦积存的、为他创业的钱奉献给洛拉。这不是自我牺牲吗?这不是可敬、慷慨的、慈善的动机吗?
里产生那笔钱可能不够的时期吗?而这乃是投降的第一步。
三、坚定。在输钱以后,感到需要让自己“脱出不幸”。就是这种“坚定”使他能够向洛拉坦白他玩牌输了,并由此使他得以跟她绝裂。
四、放弃善良的动机,把它看做是不实在的东西,为了使他的行为有道理,他发明了一套新道德观:因为他一直是个道德动物,而魔鬼若想取胜他,就非供给他自我褒奖的理由不可。天性一致的、人格整体性的理论;单纯的、直接的、无动机的欢喜的理论。
五、胜利者的陶醉。对于自我克制的轻视。目空一切。
到了这时,魔鬼就战胜。
此后,那自认为最自由的这个人,实则只不过是魔鬼的工具了。现在,非等到文桑把他的弟弟卖给那永劫不复的人——巴萨望——不罢手了。
然而文桑并不坏。所有这些,不管他怎么做,都让他觉得不满足,不舒服。让我们再稍加几句:
我相信,“域外之感”这个名词是给予美雅那些彩虹般的信徒的。这个名称可以让灵魂觉得自己比较坚强,而剥夺了它与事实的接触。有些人,他们的德性可以抗拒的,但魔鬼在向他扪进攻以前,把他们的德性移开了。如果文桑与洛拉不是在异地的天空之下,不是远离父母,远离他们的往事,远离一切使他们与自己相一致的东西的情况之下,毫无疑问的她不会向他投降,而他也不会去做诱惑她的事。无疑,他们在异地所做的事,在他们来说,好像可以不列入计算似的。如果要说下去,还可以有很多,但上面一段话也足以使我们对文桑有更清楚一点的了解了。
跟莉莲在一起,他也觉得自己是在异域。
“不要笑我,莉莲那天晚上他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了解,不过我还是要像你了解一样对你说,因为我现在无法把你从心里赶出去。”
莉莲躺在矮长躺椅上,他呢,则靠在她脚上,让他的头像情人似的仰在她膝上,而她呢,也像情人一样,爱抚着他的头。
“今天上午我心里的事是……不错,我想是恐惧。你能严肃一下子吗?你能够试试看了解我一下,好让你暂时忘记——不是忘记你所相信的东西,因为你什么也不相信,而是忘记你什么也不相信?我其实也是什么都不相信;我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相
Maia希腊神话中,Pleiades最大的、又最可爱的女儿。
信,只相信我们自己,相信你,相信我,相信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的我,相信由于你,我将会变成的我……”
“七点钟劳伯会到,”莉莲说,“我不想催你,但是如果你不快一点。他会正在你感兴趣的时候把你打断。我不认为他在这里的时候你还会进行下去。今天你认为需要讲那么多先头话我觉得奇怪。你叫我觉得像个瞎子,在迈步以前先用手杖把每一点都试过。可是你明明可以看出来,我一直是十分认真的。为什么你不能更自信一些?”
“从我认识你以后,我的自信心就强烈得很了,”文桑说,“我能够做了不起的事,我有这个能力,你也看到我不论做什么都成功了。但让我害怕的正是这个。不要,安静一点……整天我都在想你今天上午跟我讲的故事,‘勃艮第号’的沉没,那想攀上救生艇的人被砍断手的事。我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想攀到我的船上一我是用你的意象,这样可以让你了解我——有什么东西我不准它上船……”
“你要我帮忙把它淹死……你这老懦夫!”
他没有看她,继续说:
“一种我要推开它,但它的声音我又听得见的东西……一种你没有听见过的声音,而我却从幼年就听起……”
“你那声音说的是什么呢?你不敢告诉我。我不吃惊。我打赌有一点教义问答在里面,对不对?”
“噢,莉莲,请用点心看看,我惟一能把这些念头摆脱的办法就是把它们告诉你。如果你对它们嘲讽,我就留在自己心里,让它们在里面毒我。”
“那就说出来吧她带着一种让步的表情说。可是,他却一直沉默着,又把脸像孩子一样藏在莉莲的裙子里;莉莲说:“怎么,你还等什么?”
她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他是真的当真咧!只要看看他就知道了!他脸苍白得很。好啦,听我说吧,亲爱的孩子。如果你打算当小孩,那跟我没关系。一个人总要有发自信心的力量。再说,我不喜欢玩花样的人。当你偷偷摸摸的想把那不应该在你船上的东西拉上来的时矣,你就是在玩花样。我愿意跟你玩,但必须是上了船。我巳经告诉你,我的目标是要你成功。我认为你可以变成个重要人物——真正重要的,我感觉到你很有天分,很有力量。我要帮助你。有不少女人误了她们所爱的男人的事业,我要做的却相反。你已经告诉过我,你想放弃行医,从事科学工作,而你由于钱不够觉得为难……现在,你赢了五万法郎了,这不算是坏的开端。但你一定要答应我再也不赌。以后你该用多少钱,我都可以拿出来,由你支配,免得人家说你是有人养的,你可以对那种话耸肩了之。”
文桑已经站起来。这时他走向窗口。莉莲继续说:
“首先,我认为应该跟洛拉一刀两断,送她你答应过的五千法郎。现在,你既然已经有了钱,为什么你不履行诺言呢?我完全不喜欢这样。我讨厌低俗。你不懂怎么样体体面面的把人家的手砍断。这件事做好了以后,我们可以到最适合你工作的地方去度夏……你提到过洛斯可夫,就我个人来说,我宁可去摩纳哥,因为我认识王子,他可能会带我们各处走一走,或许可以在他的试验室里给你安插个工作。”
文桑沉默着。他不愿意告诉莉莲(到了以后才告诉她I,在到这里来以前,他去过洛拉在那里如此绝望的等待他的旅社。由于急着要打发这笔债,他把她已不再指望的钞票装进信封里,交给一个服务生,自己则等在门厅里,要亲自听到已经交给她才走。不久以后那服务生下楼来,手上仍旧拿着那信封,上面有一行洛拉的字:
“太晚了。”
莉莲按铃,叫人拿斗篷来。当女仆出去,她说:
“噢,在劳伯来以前我要告诉你,如果他建议把你的五万法郎做什么投资,那要小心。他是个大富翁,可是经常缺钱。好啦!走着瞧吧。我想我听到他的喇叭声了。他提前了半个小时,但这样更好……从我们说的这些来看……”
“我来早了,”劳伯一进门就说,“因为我想去凡尔赛宫吃饭比较有趣。你认为如何?”“不葛莉菲女士说,“我厌了那些喷泉。我宁愿去兰波叶,时间够。那里的饭固然不很好,可是我们谈起话来却自在得多。我要文桑跟你讲他的鱼的故事。他知道有些很惊人的。我不知道他的故事真不真,但确实比最好的小说还有趣。”
“小说家恐怕不这么想,”文桑说。
劳伯?杜?巴萨望拿着一份晚报。
“你们知道布侯纳奉派为司法部副部长了吗?现在是你父亲得勋章的时候了,”他转向文桑说。文桑耸耸肩。
“我亲爱的文桑巴萨望继续说,“允许我说一句:你因为没有向他要枣这个恩惠而触怒了他,他本可以因为拒绝你而得到不少乐趣的。”
“你何不自己求他呢?”文桑说。
劳伯装了个做作的鬼脸:
“不用,就我这方面来说嘛,我的虚荣心在于我从不脸红——就是在我袖子里也不会。”然后,转向莉莲:
“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个接近40岁的男人既没有梅毒又没有荣誉勋章的巳经少之又少了?”
莉莲耸耸肩笑笑:
“为了句子说得漂亮,他是不在乎把自己说老一点的。我说,这是不是从你下一本书里引用的?那倒蛮有味道……下楼吧。我要穿斗篷,随后下去。”
“我以为你早已不肯再见他了,”文桑在楼梯上对劳伯说。
“谁?布候纳?”
“你说过他蠢……”
“我亲爱的朋友巴萨望回答道,自己停下来,也把莫林涅拉住,因为他看到葛莉菲女士下来,他要她听到:“你一定要知道,在我认识过一段时间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不会给过我愚蠢的印象。我可以向你保证,布候纳要比别的许多人更受得住考验。”
“比我,或许?”文桑说。
“这并不能阻止我做你最好的朋友……你看得出来的。”
“这就是所谓巴黎的机智,”已经走到他们旁边的莉莲说。“小心,劳伯,没有比这个枯萎得更快的。”
“不用担心,亲爱的女士,语言只有在印出来之后才枯萎。”
他们上了车,开走了。由于他们的话一直非常机智,我们就不需要在这里记录下来了。他们坐在一家旅社的阳台餐桌边,面对着暮色低垂的花园。在黑夜笼罩下,他们的话越来越慢,越来越严肃了。受着莉莲与劳伯的催促,文桑终于发现他是惟一说话的人。
兰波叶之夜
“如果我对人的兴趣少些,倒是会对动物多些,”劳伯说。文桑回答道:
“或许你以为两者很不同。动物学上的每一个发现都在对人的研究方面留下了痕迹。两者是互相关联的,互相依赖的,而我认为,那以作为心理学家而自傲的小说家,如果他转眼不顾自然奇观,对自然规律停留在无知的状态,他必须要为此而自招他的后患。你曾借我龚古尔兄弟?日记,我看到他们到植物园参观动物槛的记载,在里面,你那迷人的两位兄弟作家抱怨大自然——或主——缺乏想像力。这种可鄙的亵渎只单单表现了他们心灵的愚蠢与缺乏领会力而已。其实,自然界的多样性是何等惊人!就好像大自然造尽了一切可能的生命形态,一切移动形态,就像她尽量利用物质及其法则所允许的一切可能性!古生物学实验中某些证明为不合理、不优雅的生物逐渐被抛弃了,我们从其中可以读到何等的教训!经济的原理使某些物种得以延存下来,而这也正说明了何以其他的被抛弃。植物学也同样有教训性。当我观察一棵植物的时候,我看到在茎上每片叶子伸出来的地方都藏着一个蓓蕾,这些蓓蕾到下一年又能生长出来。但所有这些蓓蕾却顶多有两个会长大,而由于它们的长大,其他所有的就因之注定萎缩。我不得不想到人也是如此。那些自然发育的蓓蕾总是末梢捂蕾,也就是离母十最远的。只有经过修剪或压条,树液才会被逼回来,灌注那些离母干最近的芽,而这些,本来注定是要不发育的。就是用这种方法,那本来除了叶子之外什么都不肯长的植物也结出果实来了。噢,果园或花园是绝好的学校!而园艺家往往可以成为最好的道德教育家!一个人如果会用眼睛,在家禽场,养狗场,养鱼池或养兔场,或马厩里可以学到比所有的书里更多的东西,我相信,甚至比在人的社会里学得还多,因为人的社会里一切都已经多少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接下来文桑说到选择。他解释道,为了得到最好的种苗,一般的计划是选用最强的品种,然后,他说到一个胆大妄为的园艺家一个奇想的试验,因为他厌倦了老套,因此,他几乎挑战似的,想出了个相反的念头:他选最弱的——结果却开出了无可比拟的美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