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之所以如此,乃在于为了忠于他的宗旨,他从事牧师职务,除了自由使用牧师公馆和那附属的土地之外,他顽固地辞谢了任何的薪酬。为了达到“朋友”间共享生活、财富的目的,他单靠那土地的收入来供给他自己的生活,而且刚一走马上任从事教会救济工作,他就要求农夫们把他们应缴的杂税和贫穷救济的捐献付给贫穷赈济基金会。而教区会众里如有人需要周济,其费用便由该基金来支付。而其间尤可注意的是牧师,就像教会执事人员或火灾巡检员那样,拥有各种尊崇的职位以及教区会众对他们的信赖,然而伊曼纽却热切盼望人们要把他看做是一个农夫,而不是一名牧师。他通常称他自己是他们的“教堂服务员”,而且他很喜欢这个名称,因为如他所云,此名很为有效地勾销了“牧师阁下”、“尊贵的牧师先生”这些繁文缛节的称呼。
十点钟的时候,尼尔思带着那位大夫回来了,大夫在那车子的后座,坐在他自备的摇椅里,身穿一件大的皮外套,手戴棕色的手套。大夫下了车后,这两个男人便以同等拘泥而不自然的、有所保留的态度在那儿握手如仪,然后一言不发地登上了台阶。在门厅处,这位大夫脱下了皮外套,露出身上紧身适体的黑色外衣,上面别有钻石别针的太型结饰。他年约四十左右,体态美好、轮廓分明、相貌堂堂,并长着少许的颊须。显然从一开始他就尽量克制,不使自己露出对伊曼纽的奇特衣着感到惊奇的样子,并且在他进到那“会堂”里时,他也尽量装出没注意到那里面有什么事物不平常的样子。小心翼翼的他不让自己流露一点失态、不当的好奇,为此,他甚至把他的金夹鼻眼镜自他显挺的鼻梁上取下来,尽量使自己显得心平气和、毫无拘束地说:
“啊,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小伙子吧。”
“正是我太太的意思,想请你看看我儿子。”伊曼纽说,医生说话的语气颇伤了他的自尊。“我倒不认为他有什么严重的事……大概是春天时候常见的伤风感冒吧。”
“噢,我们看一看再说吧。”
当那位医生出现在寝室门口时,汉姗从孩子床边的座椅上站了起来。他继续在门口处站立了一会——他想掩饰他的某种惊奇感,但这回他并没有很成功。这位常为人所谈及的未尔必牧师的太太,人们所谣传的或大夫他自己幻想中所想象、描绘的情形,和他眼前所看到的,显然是很不一样的。
“你的孩子生病了,”走近她,和她握手之后,他说。心里骤然间涌起了一股同情。“我希望不至有什么大毛病……你先生认为是平常的伤风感冒。”
他拿了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孩子依然在熟睡之中,大夫先把衣袖上那双大的袖口取下之后,便开始以他那一只长而白晳的手摸他的头和量他的脉搏,这时他依然没被吵醒。掩覆在那只病耳上的棉絮被触摸到时,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随后又动也不动地躺了好一会,眼睛望着那位陌生人。等到他的视线落在立于床侧的母亲时,他好像才完全清醒过来。他再度地望着那个神秘的陌生人,目光査看着他身上的黑色外衣,他的钻石别针以及那大而森白的牙齿,这时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白蓝色的眼睛里浮现了一丝恐惧的神色。
汉姗小心地把他拉起来,让他坐着,轻松愉快地说:
“我的孩子,别害怕。他是大夫,要给你看耳朵的。那些耳朵的疼痛老是折磨你,很叫人讨厌,大夫是个好心的人,他要把那毛病治好。”
于是这孩子似乎明白了。他的嘴巴张得开开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但是当他发现伊曼纽就站在床尾的地方,他赶紧吞声忍住了泪水的流出。他好像明白,要是在那位陌生人面前,他表现出自己是个勇敢、不畏惧的男孩子,那么他爸爸会感到高兴的。在这个时候,那位大夫开始给那只有毛病的耳朵做检査了。当掩塞耳朵的那团棉絮被移去时,耳朵里流出了一些恶臭难闻的液状物。
大夫脸上现出了非难的表情。
“这种情形持续有多少时日了?”他问。
“我们断断续续发现到这种情形已经有二年的时间了。”汉姗回答说。
那位大夫抬起了头,像是不能相信他耳朵所听到的话似的。
“是的。”
他瞥了伊曼纽一眼,而他误会了他的意思,默然无语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妻子所说的并没错。
汉姗开始跟他诉说这毛病开始发作时的情形,那周期性的复发,以及昨天晚上的辗转不宁。那位大夫很注意地听,但他心里似乎在想着别的事。她说完时,他向她要了一根蜡烛,拿着它在孩子的眼前来回摇晃着,然后他的双手托扶着他的头的后部有一会之久,最后很仔细地检査着那双耳朵背后的部位。由于有一个初期肿瘤的关系,那个部位的皮肤已经有一点肿胀了。
到此刻为止,伊曼纽还是静默地站在那里,双手搁在背后,在一旁观看着。他心里已经决定,这一回要让汉姗照她的意思去行事;他看到他的孩子坐在那里,眼里滚动着大泪珠,竭力地想保持他的镇定,尽管他很为孩子心疼难过,但那位大夫在做检査时他并没有加以干预、骚扰。
但是当那位大夫取出了他的诊疗器具箱,拿出了各样各式顶端尖尖的器具时,他再也没办法沉住气、不加以过问了。
“那东西真的非用不可吗?”他问,语气略带挑衅意味,但还不至于让人无法忍受就是。
那位大夫惊异地抬起头来。
“是的。”他简短地回答,跟着他要他们准备热水、毛巾,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这在在都显示着他要进行一个手术。伊曼纽拿不定主意地站在那里。他真的要允许这个人让他又割又刺地伤害他儿子吗?他简直不敢正眼看那孩子——他看到那些器具时脸色变得像一张纸那般苍白,眼睛露着求援的神色。但是他看到汉姗竭力尽心地帮忙大夫,一副心甘情愿让他的孩子接受手术的样子,冷酷地把她孩子的性命交给这个江湖骗子的手中,这几乎更让他感到痛心难过。
首先,大夫持着?把尖锐的银针向病人走过去,看到这,雷谛最后的勇气终于弃他而去,投身到他母亲的怀里了。于是伊曼纽离开了那房间;他不想瞪着眼目击这一幕对孩子的摧残虐待,汉姗必须对这件事负责。
他走进起居室里,可是在那儿听到他儿子的第一声肠断心碎的尖叫时,他继续往前走,进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往复来回地走动着,想使那自寝室传来的痛叫声模糊、隔绝。他心乱如麻,至为激动。他无法了解汉姗。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在自己的屋宅里却被置身子隐微不显的角落,羞辱可耻地为自己所推心置腹绝对信任不疑的人所背叛出卖了。
大约一刻钟后,他听到起居室里谈话声,他走了出来,发现那位大夫手里拿着帽子,正在给汉姗做一些最后的叮咛指示。他一出现,那位大夫就立刻告辞了。
“对于令郎的病我想你太过于乐观了,这在走廊上那位大夫继续说,其时伊曼纽一直默然无语地跟在他后面走着。“你的夫人在场我没有很详细地说……但是我想我不该隐瞒你,有责任跟你说,他的情况町并不是不严重的呢。他的疼痛是由于时日已久、已经硬化了的一种发炎肿胀所造成的,而且我还担心它可能是恶性的呢。很不幸地,由于未能及早加以注意,它已蔓延遍及于耳内所有的管道了。目前我当然没办法断言这病将会有怎样的变化;但由于最近病情的恶化,我们必须防备着一个即将来临的危机。此刻我己做了我所能够做的治疗措施,把鼓膜剌穿让液体有一个自由流出的通道,我也交代了给他的脚抹酵素,并给他包扎冷绷带以减轻头部的压力……今天我能够做的全都做了。现在事情就要靠让这孩子尽可能地安静而不受骚扰,再看看结果那肿胀的情形会有什么变化。睡觉时要是有一点点病情不大好的迹象——有实际上的痉挛惊动那更不用说了——你们可要立即去叫我来。这恶疾和那伴随而来的发烧是我们必须不计任何代价加以防止、避免的。”
那位大夫坚决的语气,以及对那小男孩的病情显然无误的诊断,必然对伊曼纽发生了一些影响。等那位大夫一驱车离去,他即赶忙回到寝室去。他发现雷谛仰天躺着,头部裹着纱布,而且显然的,他陷于一种惊奇的状态里。
看到他父亲,那孩子露出了笑容。当伊曼纽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并问他觉得怎样时,他不靠别人帮忙就坐了起来,轻松愉快地,且颇为郑重其事地,对他父亲诉说医生怎样治疗他的经过情形。
“可是所有这种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伊曼纽转身向汉姗大声问道。这当儿汉姗带着希果丽和戴格妮从厨房那边走进来;刚才医生来的时候,她把她们送去给阿比侬照顾。“这孩子十分活泼十分正常呀!他说什么发烧啦、痉挛惊风啦,还有什么天知道的一大堆,所有这些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是什么意思。”
“医生会说过这一类的话吗?”汉姗突然在那房间当中停住脚步,问道。
“噢,”他继续随口说着,“但是医生都是这副德性啊,只要把人们唬得信了他们的胡说八道就行了。现在是谁来了?”在那大房间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和拐杖触地的声响。片刻后一个硬朗健壮的老妇人在寝室门口出现了。
“啊,奶奶,奶奶。”伊曼纽和孩子们齐声喊着,并且对她伸出他们的手臂来。
“是啊,是我啦!”她用她那像孩子似的声音说,一面向他们全体点头,笑着。“我们在司徒氐家听说你们叫人去请金登禄赛那位大夫,我碰巧有个机会上磨坊这边来,所以到你们这里并不需要费我多少事。我倒想知道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哎呀,上帝保佑,我希望所有这些大惊小怪结果是平安无事、啥事情也没有。雷谛耳朵的老毛病又有点发作,而汉姗自个儿在那里替他提心吊胆,说要把那大夫请来。”“感谢上帝,赞美主!这么说没事叫人担心啦。我和老爹可有点吃惊哩,你们可想而知的啦。我们可不怎么习惯大夫光临这里咧。”
她把她那绿亚麻布料笨重斗篷的银扣子解开,把她头上的裹巾取下来,并用她的手指把她那铁灰色头发抚理平滑。前面帽子下的那些头发,还是一向那样的厚密。她戴着一顶绣金线的帽子,帽边还系着一宽条红色锻带。在这几年里她变得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来得肥胖,手和脚都由于水肿而肿胀起来,到了不借着拐杖的话,她没办法在户外走动的严重程度。
“哎哟,你们认为这个小宝贝病了,非得去请大夫不行了,”她边说边重重地坐在那小铁床旁侧的一张椅子上,仔细地端详了那孩子一回。雷谛看到祖母来已经够高兴了,更何况看到她膝头那里还搁着手帕包裹着的一个小包袱,显然是带来送给他的礼物——这使得他的脸颊现出血色来,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他呀,我敢担保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的。你呀还是十足的一个小呆瓜,汉姗总是自己在那里大惊小怪的。你就像哥本哈根那里的人,有点咳嗽头痛什么的,立刻就急急忙忙去找大夫找药剂师。现在这孩子要是头上没绑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可是一个漂漂亮亮好端端的孩子呢。”
汉姗坐在大床边正给婴jL哺乳。
“可是大夫还说他的病情不怎么好,还说早就该去请他来看了。”汉姗试着为自己辩护,尽管自己也开始动摇了。孩子愉快活泼的样子和其他人的漠不关心、不以为虑,使她怀疑自己的操心是否必要。
“哦,那医生呀,”她的母亲笑了,一边抚弄着希果丽。那小女孩撒娇讨好地腻靠在她祖母身上,一双眼睛饥饿地盯注着膝上那一小包东西。
“要是每一件事都照那些人絮聒说教的那样发生了,我们老早以前就回老家去见阎王爷了。哼,就是前几天吧,佩尔·倍森家丢了根针,大家以为是他的小女儿把那针吞到肚里去了。把医生叫来,他就用马铃薯、生面团塞她,一直塞得她喉咙哽住,都快窒息憋死了……而后他们找到那根针了,清清楚楚的,赫然插在祖母使用的针毡上……我的老天爷,要是他们没找到的话可怎么了得呀!”
“那并不是医生的错呀。”汉姗低声地说。
“嗯,嗯,也许也许,那么再谈谈赛仁·塞勒好了一那是在未尔来甫大夫的时代。大家可是认为他的医术医德要比现在这位哈辛什么的强得多呢。未尔来甫说赛仁活不过三天了,哇,他的家人便全都急急忙忙地在那儿分财产家当,列出家产详细清单,清扫那大房间,准备举行丧礼——嗯,我想那时候棺材八成儿也订购好了——然而三天后,赛仁硬是不死,还是和往常一样的四处溜达走动,咬着他的烟斗;到如今他还是这样的四处走动抽他的烟,想必他快要九十岁罗。对这件事你们怎么个说法呢?别太相信这些济世良医了,别真以为他们能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什么的,生死吉凶的事儿还是让老天爷来管吧,这样人间或许就少些悲惨不幸的事故了。”
“是是,非常的对,这正是我要说的话。”伊曼纽说,这时他双手负在背后在那儿来回走动着。
“我们最好信赖那些自家的古老好东西,而不要去信那些什么药啦医生啦的新玩意儿,T万不能信那些特效药,以及硬往人家嘴巴里塞,会撑死人的那些毒物。这是我这个老顽固的想法。再怎么匆匆忙忙,我也不会忘记随身带着万金油、济众水什么的。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不定我突然发烧啦、泻肚啦,谁也没法预料。所以我就逛到马仁·奈连那里,向她讨了些止痛油带来这儿……这药油治流脓疼痛很管用呢。”她一边说一边解开她带来的那个小包里,从里面拿出许多大包小包来,散发着强烈的药草气味。最后她拿出三只粉红色的小糖猪,一人一只地分给孩子。雷谛接过他的一份,脸上露着腼腼的微笑;他表示感谢时,常是露出这样的笑容来,而希果丽一把抢过她那只,立刻就冲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啊,爱尔丝呀,家里一切都好吧?”伊曼纽问,想换个话题谈。他注意到汉姗的样子,很为她感到难过,因为她显然是在悔恨她自己的倔强顽固了。“我们老爹那天晚上的演说可真成功,他老人家想必很得意吧。我们全都觉得那真是庄严神圣的一刻。”
“呵,可不是吗,他乐得像个孩子般的眉开眼笑、体动身摇的。他可没想到给请上台去发表演讲呢。不过他倒很感谢老天爷,居然能有用他、差遣他的时候,而且上台之后,居然能讲对了话,没丢人现眼。这样的恩典足够让一个老年人感到快乐、感到安慰了。”
他们的谈话给阿比侬打断,她出现在房间门口跟他们说饭已经准备好了。这位祖母老人家便站起来要走。伊曼纽试着说服她,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但是她已经答应克利斯顿汉生,在她回程时要在磨坊那边再和她碰头,而此际正是前去等她的时候了。
“我非得回家去不可了,老爹也该静一静歇一歇了。他一直在想,觉得问题可有点很不好弄,很糟糕的。”
她拿起外衣抱在臂间,把小围巾再包到头上去。走到门边时她转回身对雷谛点点头,说道:
“记住啊,雷谛,礼拜天到奶奶家来,碰巧那头红牛生小犊的话,奶奶给你做一个最棒最棒的新奶牛奶饼吃喔,呵呵。”
跟着他转向伊曼纽,说:“老爹把那头斑纹牛卖掉了,可是今年的价钱简直贱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