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蟾蜍又和往常一样睡过头了,很晚才下楼来吃早餐。餐桌上只剩下一些蛋壳、嚼不动的冷面包碎片,咖啡罐也几乎空了四分之三,除此之外几乎什么也不剩了。想着在自己家里,竟然吃这样的早餐,他的心情的确不会好起来。透过餐厅那扇法式落地玻璃门,他看到鼹鼠与河鼠正坐在草坪上的柳条椅上,一看就知道是在相互讲故事,他们笑得震天响,几条短腿在空中踢腾;老獾坐在扶手椅上埋头读着早报,看到蟾蜍进了餐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蟾蜍太了解这位老兄了,所以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择点好的吃,心里却在对自己说,迟早会与这帮家伙扯平的。蟾蜍快要吃完的时候,老獾抬起头来,唐突地说:“真抱歉,蟾蜍,恐怕今天早上你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你知道,我们真的需要举办一次宴会来好好庆祝这个大事件。指望你了——事实上,这是老规矩了!”
“哦,行!”蟾蜍满口答应,“悉听遵命。不过我不明白一大早晨你们搞什么宴会。但是,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为自己高兴,而是为了弄清楚朋友们的需要并设法满足,亲爱的老獾。”
“别装得比平时还要蠢!”老獾生气地说。“说话时别嘻嘻哈哈,也别乱喷咖啡!那样不礼貌。我的意思是,宴会当然是在晚上,但是请贴必须写好并且马上发出去!来,坐在那张桌上,上面放着几摞印有红蓝相间的“蟾宫”抬头的信笺。给我们所有的朋友写好邀请信。要是你专心做,中午之前就可以全部发出,我也会帮一把,做一份事情的。我来订餐。”
“什么?”蟾蜍慌忙叫道,“这么美好的早晨我打算到房子周围去看看,安排人事,四周逛逛,好好开心一下,你却要我呆在家里写什么破邀请信。不行!我要——回头再说——停,等等!好吧,亲爱的獾哥,与其他兄弟相比,我做这些事确实会更快乐、更便利。你想把这事做成,这事自然会做成。去吧,獾哥,去订餐吧!喜欢什么就订什么!然后加入那些年轻的朋友,与他们一起无忧无虑地欢笑吧!请忘记我,忘记我的烦恼,忘记我的劳累吧!我要在责任和友谊的祭坛上供奉这个美好的早晨。”
老獾狐疑地看着他,可是从蟾蜍那副坦诚朴实的表情又看不出他态度激变的后面有丝毫不高尚的动机。于是,他离开了餐厅向厨房走去。身后的门一关上,蟾蜍连忙坐到写字桌前。刚才他在谈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邀请信还是由他来写。他会在信中特意提到自己在战斗中的主导作用,提到他是怎样把黄鼬头领揍扁的;他还要暗示一下自己的冒险历程和他取得的巨大胜利。他还要在扉页上写出一个晚宴的娱乐节目安排——他已经构思出了一个基本框架,大体如下:
演讲………………………………蟾蜍
(晚宴中蟾蜍还会穿插一些演讲)
致辞………………………………蟾蜍
提纲:我们的监狱体系——旧英格兰水道——马匹交易及如何操作——房产及其权利和义务——重返故里——英格兰乡绅的典型
歌曲………………………………蟾蜍(原创)
其他曲目…………………………晚宴期间由创作者演唱
这个主意着实让他异常高兴。他写得十分卖劲儿,有人来报告说,有一只浑身脏兮兮湿漉漉的黄鼬在门口等着,怯生生地问是否可以为先生效劳。蟾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一看,原来是昨天晚上的一个俘虏,样子毕恭毕敬,一心要巴结他。蟾蜍拍了拍他的脑袋,把一摞邀请信往他爪子里一塞,吩咐他尽快送出去;要是他晚上愿意回来,说不定会有一先令赏钱,也说不定什么也没有。可怜的黄鼬看起来十分感激,急忙出发执行使命去了。
其他动物在河边玩了一上午,吵吵闹闹欢天喜地回来吃午饭。鼹鼠感觉到良心有些不安,疑惑地看着蟾蜍,想到会发现他有一丝不高兴或沮丧的表情。事实正好相反,蟾蜍非常得意,十分自负,这让鼹鼠开始怀疑起来。旁边河鼠和老獾也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饭后,蟾蜍两手往裤袋里深深一插,很随便地说:“喂,各位,请随意!要什么尽管说。”说完,大摇大摆地向花园走去。他要到那儿去想一两个点子好在演说中用。河鼠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蟾蜍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心中疑惑,极力想要挣脱,可是老獾过来紧紧地抓住了他另一只胳膊。直到这时,蟾蜍才开始明白过来,游戏该结束了。两个动物一边一个陪他走进了门厅边上的吸烟室,关上门让他在椅子上坐下,他俩却在他面前站着。蟾蜍坐着一声不吭,只是没好气地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俩。
“好啦,听着,蟾蜍!”河鼠说,“我们谈谈宴会的事。不过很抱歉我得用这种方式和你说话。我们只是想干干脆脆地告诉你,晚宴上不要演讲,不要唱歌,你要明白。请你理解,我们现在不是要和你争论,只是告诉你。”
蟾蜍明白,自己落入圈套。他们太了解他了,看透了他,早就抢在了他的前面。他的美梦粉碎了。
“我只唱一支短歌,可以吗?”他可怜兮兮地乞求道。
“不行,一支短歌也不行,”河鼠坚决地说,其实他看到可怜的蟾蜍失望的表情和颤抖的嘴唇,心里也在流血。“这不行,蟾蜍老兄。你也知道,你的歌都是些自吹自擂、骄傲自大、空洞虚荣的东西,你的演讲也全是自我炫耀的,而且——而且极度夸张——而且,而且——”
“而且全是空话。”老獾没好气地插了一句。
“这都是为你好,蟾蜍兄!”河鼠接着说,“你知道你必须改过自新,迟早都得这样,而现在似乎就是开始新生活的最佳时机,是你生命的一个转折点。请不要以为,我这样说只会伤害你而不伤害我。”
蟾蜍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他抬起头来,脸上还留下了他经历强烈的情感变化的痕迹。“你们赢了,朋友们,”他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我起初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那就是,让我尽情享受、尽情放纵最后一个晚上,让我再听一次那种雷动的掌声,因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它似乎总是能激发我最美好的品质。不过,我知道,你们是对的,我错了。从今往后,我会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的。朋友们。你们再也不会有机会让我羞红脸了。不过,啊,天哪!啊,天哪!这真是一个艰难的世道。”
说完,他用手帕捂住脸,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吸烟室。
“老獾,”河鼠说:“——我——觉得太残酷了一点。不知你感觉怎样?”
“哦,我明白,我明白,”老獾神情阴郁地说,“可是这事总得做啊!这个好伙伴得住在这里呵,他得保持体面受人尊敬呵!你愿意他成为别人的笑柄,让白鼬和黄鼬去嘲讽讥笑吗?”
“当然不愿意,”河鼠说,“说到黄鼬,我们还真幸运碰上了那个小家伙,还恰好赶上给蟾蜍送请柬。当时听了你给我讲的事,我就有些怀疑,打开其中一两封信一看,简直不成体统,就全给扣下了。现在好,鼹鼠正坐在蓝色小客厅填写简易请柬呢。”
宴会终于临近了。蟾蜍离开大家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现在还坐在那里伤心地想着心事。只见他爪子支撑在眉宇之间,长时间地低头沉思。慢慢地,他的面部放松了,渐渐露出一丝笑容,后来,竟然羞愧地咯咯笑了。最后,他站了起来,闩上门,拉上窗帘,把房间里所有的椅子找来,摆成半圆形,自己站在半圆的正前方,神气活现。他先朝着想象中清晰呈现的观众鞠了个躬,咳嗽了两声,然后让自己放松下来,提高嗓门高声唱了起来。
蟾蜍的最后一首短歌!
蟾蜍回——家——了!
客厅一片恐慌,大厅有人逃窜;
马厩传来尖叫,牛棚有人哭喊。
蟾蜍回——家——了!
蟾蜍回——家——了!
窗户被打碎,大门也破裂,
昏死在地的黄鼬多么凄切。
蟾蜍回——家——了!
嘭!鼓声阵阵!
号手在吹奏,士兵在敬礼;
礼炮震天响,汽车在鸣笛。
因为英——雄——回来了!
齐声喊乌——拉——!
让人群中每个人都一齐叫喊,
祝贺你们所骄傲的好汉!
因为这是蟾蜍的——日——子!
他高声地唱着,声情并茂,唱了一遍又一遍。
唱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长,很长。
然后,他把发刷往水罐里浸了浸,将头发从中间分开,两侧都梳理得光洁整齐,之后,打开房门,悄悄地下楼去欢迎他的客人。他知道,他们一定在客厅里聚集着。
看到他走来,所有的客人都欢呼起来,围在他的周围祝贺他,赞美他的勇气、聪明和斗争精神。蟾蜍却只是淡淡一笑,轻声说句“哪里哪里”或者“完全不是那样”。水獭当时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正向一群对他充满景仰之情的朋友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在场时可能怎样同敌人战斗,一见蟾蜍,连忙高喊一声走了过来,一只胳膊揽住蟾蜍的脖子,想带着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绕场一周。可是蟾蜍却以一种温和的方式避开他的热情。他一面挣脱,一面谦和地说:“老獾才是顶梁柱,鼹鼠和河鼠是攻击的主力,我只在队伍里凑数,几乎没有什么功劳。”大家一听,很显然被他这种预料不到的态度弄迷糊了,都大感惊讶!蟾蜍与一个又一个客人打招呼的时候,也感受到自己已经成为每个人感兴趣的对象。
老獾订餐时都选的是最好的菜肴,这次宴会自然十分成功。席间,大家有说有笑、打趣逗乐,可是坐在首席上的蟾蜍却始终微低着头,与左右西边的客人低声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他间或偷眼看看老獾和河鼠,每次看去,他俩都在咧着嘴对视着,这使他感到格外满足。随着晚宴的进行,有些年轻活泼一点的动物们开始小声议论,说这次宴会没有他们美好的昔日时光里所经历的宴会好玩;还不时有人敲起桌子大声叫喊:“蟾蜍!演讲!蟾蜍演讲!唱歌!蟾蜍唱歌!”可是,蟾蜍只是轻轻摇摇头,温和地举手以示反对。他不时地为客人取一些好菜,与他们聊聊最近的小话题,有时候也真心地询问到客人家里还没有到参与社会活动年龄的小成员,极力地用不同方式向他们传达一种信息,那就是这次宴会是严格按照传统礼仪来进行的。
他这个蟾蜍的确大不一样了!
这是一次高潮。在这之后,这四个动物继续怡然自得地过着他们的生活。这种生活曾经被那次内战粗暴地扰乱了,但现在不见了新的反抗和侵袭。蟾蜍经过充分征求朋友们的意见,挑选了一条精美的金项链,还配上一个珍珠镶嵌的装饰盒,连同一封感谢信,派人送给了狱卒的女儿。连老獾都承认那封信写得谦逊,充满了感激之情。那个火车司机呢?他倾力帮助,后来又承受苦难,因而也得到了蟾蜍的感谢和补偿。在老獾的一再催逼下,那位船妇也在费了一番周折之后被找到了,她的马匹也得到了足额补偿。蟾蜍对这一件事曾经极力反对,坚持认为自己是受命运之神的派遣,专门来惩罚那些有眼不识真绅士的肤色斑驳的胖女人的。说实在的,相关的钱款并不多,当地一位估价员也承认,那位吉卜赛人的开价大体上是准确的。
漫长的夏夜里,这几位朋友偶尔一起到野林去散步。就他们而言,野林现在已经被成功地驯服了。他们可以欣喜地看到,野林里的动物们都会恭恭敬敬地向他们打招呼,黄鼬妈妈们常常带着小黄鼬站在他们家的洞口,指指点点地说:“瞧,宝宝!蟾蜍先生走过去了!与他一起的是勇敢的河鼠,一位威风凛凛的战士!远处走过来的是鼹鼠,你们总是听爸爸讲到他!”可是每当小家伙们躁动不安、不服管束的时候,她们哄孩子们的办法就是对他们说,要是他们再不安分、胡闹下去的话,可怕的灰毛老獾就会出来把他们带走。这算得上是对老獾的卑鄙诽谤了,因为他虽然不爱参加社交活动,可是相当喜欢孩子。不过,拿他来哄孩子倒是一种十分灵验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