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湾泡沫和熠熠闪烁的水光与从光亮的凸处激射而出的碧水交相辉映,被大坝拦截的洄水满满当当地充溢在河岸之间,在这里回转的旋涡和一串串飘浮的水泡搅皱平静的水面,轰鸣的水流声那样庄严、令人慰藉,让所有其它的声音黯然失色。水流中央有一座小岛像一艘抛锚的船依偎在河坝光洁的怀抱中,岛的边缘密密匝匝地生长着柳树、银桦和桤木,显得含蓄、羞怯、却又意味深长,它那帷幕后面掩藏着一切可能掩藏的东西,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等待着那些被它选中受它召唤的动物的到来。
两个动物怀着一种庄严的期待,慢慢地但又十分坚定地划过波涛汹涌的水面,然后把船停在小岛花团锦簇的边缘,悄没声儿地上了岸,在花丛芳草和灌木丛中穿行,向一块平地走去。他们在一片草坪上停下了脚步。这草坪面积不大,但翠绿撩人,四周都是大自然中纯粹野生的果树,有沙果、甜樱桃,还有黑刺李。
“这就是我梦中听到歌声的地方,是为我演奏音乐的地方。”河鼠轻声说道,神情恍惚。“就是这里,这个神圣的地方,要是能在哪里找到他,那就是这里,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他!”
刹那间,鼹鼠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向他袭来,让他浑身冷汗淋漓。他低下头,僵立在原地。这不是一种让人恐慌的畏惧,相反,他感到出奇的平静和愉悦。这种敬畏感纠缠着他、控制着他,闭上眼,他知道这种敬畏只能意味着一点,那就是有某种威严的东西就在身旁。他艰难地转过身去寻找他的朋友,只见河鼠在一旁惊恐不已,身子激烈地颤抖着。他们四周是鸟儿常来聚集的交错的树枝,此刻仍然一片寂静,只有天色在一点点放亮。
箫声停了,可是它的召唤似乎仍然那么强烈、那样让人无法违抗,否则鼹鼠根本不敢睁开眼睛,一旦他睁开那凡夫俗子的眼睛朝那个隐在暗处的东西张望,即使他看到的是正要向他袭来的死神也丝毫不会躲闪。他颤抖着,顺从地抬起了他谦卑的头,正好与那位朋友和施助者的眼睛对视。在这黎明将至的透明天光中,连大自然都屏住呼吸,涨得脸色绯红,等待着即将上演的一幕。鼹鼠看到一对弯曲犄角向后卷起,在渐渐放亮的天光中熠熠闪亮;一只严峻的鹰钩鼻,两侧的眼睛却充满慈善,正意味深长地俯视着他俩,那嘴深藏在胡须之中,嘴角泛起几丝笑意;一只肌肉隆起的胳膊横放在宽阔的胸前,那只长而柔软的手还抓着排箫,看上去刚刚从还没合上的唇间拿下来;他那毛乎乎的双腿盘在草地上,形成优美的曲线,显得威严而不失闲逸。他的两蹄之间就像一个窝巢,一个圆滚滚、肥乎乎的幼童一样的小东西在里面恬静地酣睡——那正是小水獭!鼹鼠紧张地看着,气都不敢喘,所有这一切在早晨天空的映衬之下格外清晰生动。他还活着,他竟然还活着!鼹鼠不胜惊讶。
“河鼠!”他终于喘过气来,轻轻地叫了一声,身子还在发抖。“你害怕吗?”
“害怕?”河鼠低声咕哝了一声,他的眼睛闪烁着难以言表的爱。“害怕他?哦,不会,决不会!不过——不过——噢,鼹鼠,我害怕!”
于是,两只动物匍匐在地,低头跪拜。
猛然间,一轮辉煌的金色太阳在他们前方升起,跃出地平线,它最初的几缕阳光射向平坦的水草甸,把这几只动物整个儿笼罩在光中,让他们眼花缭乱。当他们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这幅壮景已经消失,空气中充溢着鸟儿们欢呼黎明的颂歌。
他们茫然地望着,慢慢地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也明白了自己所失去的一切,心中涌动起酸楚。一阵任性的微风从水面欢欣跳跃着过来,摇动着山杨,晃动着露珠晶莹的玫瑰,轻轻地爱抚地吹在他们的脸上,柔柔的,立刻驱散了他们对刚才情景的回味。这是那位善良的半兽神所赐的最后的最好的礼物,是他精心赐给那些最需要他帮助的人的厚礼:遗忘。遗忘就是为了避免那些可怕的记忆挥之不去、最终导致欢笑和愉悦蒙上阴影,是为了避免久久徘徊的梦魇去破坏那些在困境中得救助的动物们今后的生活;遗忘就是为了能让他们一如既往地幸福、愉快地生活。
鼹鼠揉了揉眼睛,望着河鼠,河鼠则在迷惑地向他张望。鼹鼠问:“请再说一遍。你说什么,河鼠?”
“我想,我刚才说,”河鼠缓缓地说道,“如果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这是最可能的地方。瞧!嘿!他在那儿,小家伙!”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就朝熟睡中的小胖跑去。可是鼹鼠仍然站在那里沉思,就像是刚从美梦中醒来,极力地回忆着那场梦,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依稀有一种美的感觉,这就是美!等到那种感觉也消失,做梦者只能痛苦地接受醒时的冷酷和无情、以及它的惩罚。于是,鼹鼠与他的记忆作了一番短暂的斗争,伤心地摇了摇头,跟着河鼠走了。
小胖一声愉快的尖叫,从睡梦中醒来,一看到父亲的两个朋友,高高兴兴地扭动起身子,鼹鼠和河鼠以及前经常逗小胖玩,可是转眼之间,他的脸还是变得一片茫然,哭着央求着,在四周寻找着,就像一个在保姆的怀抱中愉快入睡的孩子,醒来发现自己独自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时,翻箱倒柜去寻找、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搜索一样,他的心里越来越失望。小胖就这样在小岛上搜索着,寻找着,孜孜不倦地坚持着,可是最后,那个黑暗时刻还是到来了,他放弃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鼹鼠连忙跑去安慰这个小家伙,可是河鼠却来回走着,久久地看着草地上一些脚蹄的印迹,满心狐疑。
“有个——大——动物——在这里呆过。”他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站在那里思考着,脑海里波涛汹涌。
“过来,河鼠!”鼹鼠叫道,“想想可怜的水獭吧,他还在浅水滩等着呢。”
小水獭一会儿就被哄好了,因为他得到了一个承诺,那就是被请上河鼠先生那条真正的小船上去游览观光。两个动物带着他来到水边,让他在船上坐下,他俩则一前一后护着他。船在洄水区的水面上划着。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暖乎乎的照着他们;鸟儿们在无拘无束地欢乐地歌唱,两岸的花朵都在微笑地点头,只是不知怎么的——几个动物都这样认为这些花朵总不及他的记忆中的那样绚丽、那样灿烂,可就是记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又到了主河道,他们调转船头朝上游划去。他们知道,他们那位朋友还在孤独地守望。快到他们熟悉的浅滩了,鼹鼠把船靠岸停好,他俩把小胖抱出来,把他放在小道站好,告诉他怎样走,然后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告别。回到船上,他们就用撑篙一点,船向河心划去,回头看看小胖,只见他沿着小道路趾高气扬地摇晃着往前走,忽然他的鼻子往上一翘,摇摇摆摆的走姿变成了踉踉跄跄的小跑,步子越来越快,身子一扭一扭地,口里不停地尖叫。他俩往河的上游望去,只见水獭从耐心蛰伏的浅水处猛然惊起,十分紧张地呆在那儿,接着跃身穿过杞柳林向纤道跑去,河鼠和鼹鼠可以听到他跑动时发出的惊喜和欢叫。鼹鼠用力摇动船橹,调转船头,任凭水流怎样把他们往下游冲去。他们的搜寻工作圆满结束。
“我感到出奇地累,河鼠。”鼹鼠说道,疲倦的身子靠在橹上,船在顺水漂流。“或许你会说,这是因为一晚上没睡觉,不过那算不了什么。每年这个时候,一星期我们都要熬几个晚上。那不是原因,我只是觉得我们经历了某种既兴奋又恐怖的事情,现在结束了,可是,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或者说,这是一件十分让人惊喜的、壮美的事。”河鼠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轻声说道。“我和你的感觉一样,鼹鼠。只是觉得累坏了,但也不是身体累。真幸运,我们能顺水漂,漂回家。重新感受阳光真舒服呀!简直像晒进了骨头缝里一样。听!风儿在芦苇里嬉戏呢。”
“像是在演奏音乐……遥远的音乐。”鼹鼠困倦地点点头。
“我也这么想,”河鼠喃喃地说。他神情呆呆的,好像做梦一样。“舞蹈音乐——那种连续不断的轻快音乐——还有歌词呢——有时候有,有时候又没有——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点——这,又变成了舞蹈音乐,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是芦苇在轻声低语。”
“你比我的听力好,”鼹鼠沮丧地说,“我听不到歌词。”
“我试着说给你听,”河鼠轻轻说道,眼睛仍然没有睁开。“现在又有歌词了——很轻,可听得清——要不想畏惧久留不散——要不想把欢乐变成忧烦——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请看我的能耐——然后你应该忘记。现在芦苇接着唱了——忘记,忘记!他们在叹息。歌声在慢慢变弱,剩下一片沙沙声和低语声。现在那歌声又起来了——
要想四肢不变红不夹破——我来打开套住你的铁夹——当我为你解开套索,你可看上我一眼——不过事后千万要忘记它!划近点,鼹鼠!靠芦苇近点!听不清,声音一刻比一刻弱。”
“我是帮助者也是救伤者,我安慰——树林里淋湿的流浪儿——我在林中发现迷途人,我为他们包扎伤口——嘱咐他们千万忘记我!靠近些,鼹鼠,靠近些!不,没有用了。歌声已经没有了,只有芦苇在轻声说话。”
“这歌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呀?”鼹鼠寻思着。
“我也不知道,”河鼠直率地说道,“我只是把听到的东西说给你听。呵,又听到了,这一次声音大,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次,终于,真的来了,千真万确!朴实——热情——完美。”
“好,我们去找它吧!”鼹鼠说,他已经耐心地等了好几分钟了,火热的阳光照得他直打瞌睡。
没有回答。他抬头一看,明白了这沉默意味着什么。困倦的河鼠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已经酣然入睡了,那神态似乎仍然在倾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