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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闺房记乐(2)

“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

“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

“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

“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 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

“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默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

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

“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

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

“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日:“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

“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

“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

“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

“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

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余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余尝曰:

“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

“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

“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

“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

“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 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

“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藉神力,盍绘一像祀之?”

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

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

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

“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

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

“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

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

“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

“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

“脚下将奈何?”余曰:

“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

“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

“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

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

余强挽之,悄然径去。

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

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

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

“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

“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

“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

“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

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

时六月十八日也。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

“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

“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

“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

“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

“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八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

“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

“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

“汝骂我耶!”芸出令曰:

“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

“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

“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

“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

“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

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

素云曰:

“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

“彼之所谓小人,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

“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

“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芸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

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

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邱,闲憨忽至曰:

“余亦有虎邱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邱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

闲憨笑曰:

“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

归家已三鼓,芸曰:

“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

“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

“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

“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

“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

“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

‘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

‘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

‘玉取其坚,且有团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

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

“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

“然。”

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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