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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向你求婚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们会面临这样的前景。我以为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生活还会像多少年来我们一直过的那样安宁而悠闲,永远不变。我们俩是一样的,玫兰妮,我们都喜欢安静的生活,我本来以为我们有过不完的太平岁月,可以好好看看书,听听音乐,做做美梦。可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真没想到会这样!真没想到我们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多少年来的生活方式眼看毁于一旦,还得投身这样血腥的仇杀!玫兰妮呀,这代价实在太大了一无论是为了州权,还是为了奴隶、棉花,都犯不上。无论如何都犯不上。我们眼下已经受了这么多苦难,将来还不定要遭受什么苦难呢,因为,如果北方佬把我们打败了,我们将来处境之悲惨是难以想象的。而且依我看,亲爱的,我们恐怕是迟早要被打败的。

“按说我不该写这些话。甚至都不该想。可是你问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就得说实话,我一直在担心战败。你还记不记得宣布我俩订婚的那天,参加我们野宴的有一个叫巴特勒的,听口音像是查尔斯顿人,他说我们南方人无知,为此差点儿就跟人打起来了?你是否还记得他说我们南方什么铸铁厂、制造厂、纺织厂、兵工厂、机器厂、大轮船等样样都缺,那对双胞胎当时就想一枪毙了他?你是否还记得他说北方佬的舰队可以把我们封锁得严严实实,让我们的棉花运不出去?他说得没错。我们是在用独立战争时代的老式滑膛枪抵挡北方佬的新式来复枪,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封锁得连医药物资都偷运不进来了。我们实在应该多听听像巴特勒这样的冷嘲热讽,他们还是了解情况的。而不应该听信那帮政治家,他们只是凭自己的感想做事。巴特勒的意思实际上就是说,南方根本就没有打仗的本钱,只不过是一靠棉花,二靠狂妄。现在我们的棉花已一文不值,剩下的也就只有狂妄了。不过我倒认为不应把这叫狂妄,而应该说是无与伦比的勇气。如果一”

斯佳丽没再往下看,她把信小心折好,重新放回信封。她感到腻味,不想再看下去了。再说,信上那种论调,那通失败主义的昏话,让她看得心里也似乎有点灰溜溜的。她偷看玫兰妮的信,并不是为了了解阿希礼那套难懂又乏味的想法。他的想法,在他当年坐在塔拉庄园的门廊上时就已大谈特谈过了,斯佳丽早已硬着头皮领教够了。

斯佳丽只想知道他写给妻子的信是不是情意绵绵。到目前为止还没见他写过那样的信。文书盒里的来信斯佳丽封封都看了,信里的语言极像是兄长写给妹妹的。虽说信写得亲热幽默、细致委婉,可总不像是写给爱人的。斯佳丽自己是看惯了热烈的情书的,信里要真有爱情的调子,她不会看不出来。可是现在信里就是没有那种调子。偷看完了信,她总要这样暗暗地感到一阵得意,因为她觉得阿希礼毕竟还是爱自己的。心里总是暗暗冷笑,笑玫兰妮怎么会这么糊涂,竟看不出阿希礼对她的爱只是一种挚友之爱。玫兰妮显然并没有觉得丈夫的来信中少了点什么,这也难怪,玫兰妮本来就从没有收到过别的男人写的情书,所以拿着阿希礼的信也无从比较。

“他的信写得太蠢了,”斯佳丽想,“要是我的丈夫给我写这种连篇的废话,我不骂他一顿才怪呢!真的,这话连查理的信都不如。”

她按着信摆放的顺序,把那些旧信倒着翻了一遍,只要看着上面的日期,她就能想起信里的内容。信里没有什么精彩的文字,既不像达西·米德写给双亲的信,也不像达拉斯·麦克卢尔写给两位老姑娘姐姐费思小姐和霍普小姐的信,他们都把军营的生活、冲锋陷阵的场面描写得有声有色。米德家和麦克卢尔家的人甚是得意,他们把这些信到处向人宣读,引得斯佳丽私下里常常为玫兰妮感到羞愧玫兰妮就拿不出阿希礼这样的信到义务缝纫会上念给大家听。

阿希礼写给玫兰妮的信中好像有这样一种味道仿佛阿希礼写信的时候是极力想闭上眼睛无视眼前这场战争,他似乎拼命地想在他们俩的周围画上一个永久性的魔圈,把苏姆特堡成为头条新闻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挡在圈外。他几乎是一厢情愿,只当天下太平。信上写的,全是他和玫兰妮一起看过的书、唱过的歌、彼此都认识的老朋友,还有他在各地周游时到过的地方。信里始终贯穿着一个执着的心愿只想回到十二棵橡树庄园的老家去。常常一写就是好几页,全是回忆当年在深秋的寒星下骑马踏着幽寂的森林小径去老远打猎的情景,还有过去的烧烤野宴、烤鱼野餐,更有老家那静谧的月夜、那一派恬静的景致。

她立即想起刚刚看到过的那封信里的两句话“可是没想到会这样!真没想到会这样!”仿佛一颗痛苦的心灵面对他不忍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忍不住发出的呼声。这就让她觉得不可理解了,因为他既然不怕负伤,不怕牺牲,那他怕的是什么呢?由于不善于分析,所以她面对这个复杂的问题只好苦思冥想。

“战争扰乱了他的心绪,可他一他就是不喜欢人家扰乱他的心绪。……比方说我吧。……他爱我,可又不敢娶我,因为一他生怕我会影响他那套思维方式,打乱他的生活方式。不,他也不见得就是因为害怕。阿希礼并不是个胆小鬼。战报中都表扬了他,斯隆上校还特地给兰妮写来了信,说他带队冲锋表现得怎么怎么英勇一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胆小鬼呢。他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坚决,可是一他这个人简直不像是生活在现实社会,倒像是成天钻在自己的脑袋里,不愿到现实里来,而且一唉,我也实在说不清!要是我前几年理解了他,他一定早跟我结婚了。”

她把信紧紧捧在胸前,心中无比怀念阿希礼,傻傻地想了他好一会儿。她对他的感情,从爱上他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她对他至今仍完全是她十四岁那年的感情。那年的一天她站在塔拉庄园的门廊上,看见阿希礼迎着早霞,头发闪着银光,含笑骑马而来,她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这种感情,一时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的爱,到现在仍不外乎是一个小姑娘对她感到难以琢磨的男人的敬慕;她自己并不具备却甚是羡慕的一切优良品质,他身上都有。他至今仍是一个小姑娘梦中的理想骑士。小姑娘没有别的梦想,只要他表示一下爱情,也没有别的期盼,只想得到他一个吻。

看过这些信后,她觉得有一点是没错的,那就是他虽然跟玫兰妮结了婚,可爱的还是她斯佳丽;这一点她心里有了底,她也可以说是心愿已足了。她依然那么年轻,依然似一块璞玉。如果查理以他拙劣的手腕、不断的殷勤,激发了她心底深处情欲的潜流,那么她对阿希礼的愿望也就决不是一个吻所能满足的了。可是作为夫妻她跟查理相处总共才那么几个月夜,她的情窦并没有因此而全开,姑娘家也并没有因此而成熟。查理并没有让她懂得什么是情欲,什么是温存,什么是肉体和精神的真正结合。

对于什么是情欲,她惟一的体会就是她得屈服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男性疯狂一跟女性截然无关的男性疯狂。这种事不仅痛苦,而且让人害羞,随后还难免带来一件让人更加痛苦的事情一生孩子。结婚就是这么回事,对此她也并不觉得意外。在她跟查理举行婚礼前,她母亲就曾经暗示过她,说妇道人家对婚姻生活,理应以严肃的态度、坚忍的精神去承担;失去丈夫以后她听到一些太太们私下嘁嘁喳喳的议论,就更加证实了母亲那种意思。如今情欲结束了,婚姻结束了,斯佳丽倒也觉得松了口气。

婚姻是从此结束了,但是爱却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因为她对阿希礼的爱又是另一回事,这种爱跟情欲、婚姻都毫无关系。那是神圣的,绝美的,是长年累月难以言明而悄悄滋长起来的一种感情,而不时的回味和向往又促进了这种感情。

她叹了口气,把信上的缎带又重新小心扎好,又想起了那个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的问题:阿希礼身上到底有什么奥妙,使她这样百思不得其解?她想好好琢磨琢磨,求得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可是她的脑筋实在太简单,结果仍跟往常一样,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她把信在文书盒里照原样放好,关好了盖子。这时候她却突然皱了下眉,因为她想起了在刚才看过的信里,末尾有一段提到了巴特勒船长。真是怪事!这都是那个无赖一年前说的话了,阿希礼居然还记在心上。没说的,尽管巴特勒船长舞跳得出神入化,但论人品绝对是个无赖。否则的话,他也不会在义卖会上说南部邦联那么多坏话了。

她几步走到镜子前,得意地掠了掠她那一头光滑的秀发。她的精神就来了一只要一看见自己白皙的皮肤和带点乜斜的绿眼珠,她的精神就来了。于是她特意微微一笑,显出两个酒窝。她记得阿希礼一向很喜欢她这两个酒窝,于是就飘飘然地只顾打量镜中自己的身影,把巴特勒船长给忘了。爱了人家的丈夫,偷看了人家的信,并没让她觉得良心有什么不安,倒是美滋滋地,在那里尽情欣赏自己的年轻与美貌,心里又重新信心十足,觉得阿希礼一定是爱她的了。

她心情轻松地打开门,走下那一片朦肽的螺旋楼梯。走到一半,嘴里就不由得唱起了《无情战火结束后》。

战事仍在进行,仗好像打得也还算顺利,不过,“只要再打一场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之类的话,人们再也不说了,他们也不再说北方佬都是胆小鬼了。现在大家都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北方佬决不是什么胆小鬼,要征服他们也决非是一场胜仗能解决问题的。可是南军的摩根将军和福雷斯特将军毕竟还是在田纳西打了几场胜仗,布尔伦河的第二次战役也取得了大捷,这些都是狠狠揍了北方佬的证明,还是可以得意一番的。只是这几仗虽然揍了北方佬,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亚特兰大的医院里和收容所里伤病员人满为患,穿丧服的女人也越来越多。奥克兰公墓里一排排全是阵亡士兵墓,这些墓一天天还在增长。

南部邦联的币值大跌特跌,食品衣物的价格因而暴涨。由于军需部门不断大量征粮,终于连累了亚特兰大居民的餐桌。白面是既少又贵,精白面包和各色糕点都看不到了,餐桌上玉米面饼一统天下。肉店里简直没牛肉卖,连羊肉都很少,就是有也贵得只有有钱人家才吃得起。好在猪肉还有的是,鸡肉和蔬菜也还都不缺。

北方佬进一步加强了对南方港口的封锁,茶叶、咖啡、绸缎、鲸骨箍、香水、时装杂志和书籍之类的奢侈品,无不奇货可居。连本来最便宜的棉织品价格也都扶摇直上,太太们怀着遗憾的心情,只好把旧衣服拿出来再对付着穿一阵。积了多年灰尘的织布机又被从阁楼上搬了下来,几乎家家户户的客厅里都可以看到人们在自己织布。不管是士兵、平民、妇女、孩子还是黑人,大家都穿起土布衣服来了。南军的军服按说是灰色的,现在也名存实亡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胡桃色的土布。

医院里早已是药物紧缺奎宁、甘汞、鸦片、哥罗仿、碘酊,什么都缺。绷带如今已成了珍贵的物品,不论是布的还是纱的,用过了都舍不得扔掉。每一位在医院做看护的太太都要带一篓血污的绷带回家,洗熨过后,再拿回医院去给别的伤员做包扎用。

然而,斯佳丽是刚从孀居的束缚里解脱出来的,她对战争没有什么别的感受,只觉得这一阵子过得既快活又兴奋。美中不足的就是衣食方面有些小小的困难,她也不觉得有什么苦。能够重新抛头露面,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想起过去的一年中日子过得那么乏味,日复一日几乎难分昨天与今天,她就觉得现在的生活节奏真像一下子加快了千百倍。每天天一亮,一场富于剌激的奇遇就开场了:在这一天里她总会遇上几个新结识的男人,他们会提出说要专程来拜访她,会称赞她如何如何漂亮,会向她表示为她而战斗、乃至为她而牺牲是很荣幸的事。只要她一息尚存,对阿希礼就不会变心,事实上她的确也没有变心,可是这也并不能使她不去招惹别的男人向她求婚。

战争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人们的头上,社会上的交往也渐渐变得趋炎附势了。老一辈人看到这种乱了规矩的现象都吓了一跳。做母亲的发现竟然有陌生男子来登门拜访自己的女儿了,来客既没有带上介绍信,也不知其祖先究竟是何等人。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女儿居然跟这些男人手牵着手,可把这些做母亲的吓坏了。譬如说梅里韦瑟太太吧,她跟丈夫是直到婚礼举行过以后才第一次亲嘴的,如今无意中撞见梅贝尔在跟那小个子义勇兵勒内·皮卡尔接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梅贝尔居然还不以为羞,这就越发使她慌了手脚。虽说勒内当场向她求了婚,可还是于事无补。梅里韦瑟太太觉得如果这样下去,南方人的道德势必会彻底崩溃。她常常把这话放在嘴上。那些太太们也都深表赞同,并一致认为这都怪打仗。

可是那些小伙子们知道自己恐怕过不了一年半载就有可能送命,所以他们不能等过了一年再来求中意的姑娘允许他们不称她的家姓而直呼其芳名(当然,“小姐”两字还是不能少的冤。他们也不能按照战前通行的礼节去履行那旷日持久的正规的求婚手续。一般不过认识了三四个月,就向姑娘求婚了。做姑娘的呢,虽然明明知道淑女按例应经过一拒、再拒、三拒后才能接受绅士的求婚,现在也只能对方一开口就忙不迭地应允了。

看到这种乱了规矩的现象,斯佳丽觉得打仗也蛮好玩的。就是看护伤员的活儿太脏、卷绷带的事儿太乏味,不然的话,这仗就是永远打下去她也无所谓。事实上,她现在对医院里的一切之所以还能坦然承受,无非是因为医院是个猎取男人的绝妙地方。那些无依无靠、困苦无助的伤员哪里抵挡得住她的魅力,一个个都乖乖地拜倒在她脚下。只要给他们换换绷带,洗洗脸,拍拍枕头,摇摇扇子,他们就都爱上她了。唉,孤伶难受了一年,如今真一步登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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