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不要一个真心男子去点炸药?”欧也纳打断她的话说道。
“那又怎么样?”她问。
他拍拍胸膛,表姐微微一笑,他也报以微笑,走了。那时已经五点;欧也纳饥肠辘辘,只怕赶不上晚饭。担心之余,他也感受到了在巴黎平步青云的快乐。这种纯属本能的快感,使他整个儿地陷入了胡思乱想的骚扰之中。像他那种年龄的青年,一旦被人看不起就会气得发疯,会朝整个社会伸出拳头,想报复又没有自信。拉斯蒂涅此刻正为您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那句话难受,心里想:“我就要去!如果德·鲍赛昂夫人的话不错,如果我真的给挡在门外了……我……那么德·雷斯托夫人不论上哪家的沙龙,都会碰到我。我要学击剑,学放枪,把她的马克西姆打死!可是钱呢?”他心里大声疾呼,“上哪儿去弄钱?”
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家里铺张的财富,忽然在眼前熠熠生辉。他在那儿见过高里奥小姐心爱的奢华,金碧辉煌的屋子,显然价值不菲的器物,暴发户的恶俗排场,包养女子般的挥霍。这幅迷人炫目的图景,忽然又给鲍赛昂府上的大家气派压垮了。他的想象飞到巴黎的上层社会,心里冒出成百上千个坏念头,脑子豁然开朗。他看到了社会的本来面目:法律和道德对有钱人无能为力,财产才是ultima ratio mundi[27]。“伏脱冷说得对,有财便是德!”他心里说道。
到了圣热内维埃芙新街,他匆匆上楼去房间,又下楼付给车夫十法郎,接着来到令人恶心的饭厅;只见十八个食客,好似料槽前的牲口一般,正在吃东西。他觉得,这副穷酸相和饭厅的景象,实在看不下去。落差太突兀,对比太强烈,他的雄心不由得过度膨胀起来。一边是无比高雅的,社会清新迷人的情景,脸上朝气蓬勃,诗意盎然,艺术和奢华是美妙的氛围;另一边的画面则是凄凉惨淡,四周污垢,人物的面孔只有被情欲折腾过的遗迹。德·鲍赛昂夫人怀着弃妇的满腔怒火,给予他的教导,主动提出的似是而非的谋略,他一下子都回想起来;而眼前的惨相,又等于给那些话添上注脚。拉斯蒂涅决意双管齐下去猎取前程:依靠学问,同时依靠风月,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博士,同时做一个时髦人物。他还幼稚得很!这两条路线看似会靠拢,却是永不相交的。
“您的脸色不好呀,侯爵先生。”伏脱冷对他说,那种眼风似乎瞥见了人家深藏在心的秘密。
“乱开玩笑,叫我侯爵先生,我可受不了啦,”他应声说道,“真要在这儿当侯爵,每年得有十万法郎进款;住伏盖公寓的就不是命运的宠儿。”
伏脱冷瞧了瞧拉斯蒂涅,倚老卖老而轻蔑的神气仿佛说:“毛头小子!只够我一口呢!”接着说:“您心情不好,大概在漂亮的德·雷斯托伯爵夫人那里没有得手吧。”
“她的门以后我再也敲不开了,因为我脱口说出,她父亲跟我们一桌子吃饭。”欧也纳大声说道。
饭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高老头垂下眼睛,掉转头去抹了抹。
“您把鼻烟弄到我眼里了。”他对邻座说道。
“以后谁再欺负高老头,就是欺负我,”欧也纳瞪着老面条商邻座的人,应声说道,“他比咱们都强。当然我不说女士们。”他转向泰伊番小姐说道。
这句话一锤定音;欧也纳说话的神气,使桌上的人不出声了。只有伏脱冷含讥带讽地对他说:“您要保高老头,做他的后台,先得学会击剑放枪。”
“我就是要这么干。”欧也纳说。
“这么说,您今天就算上阵了?”
“也许吧,”拉斯蒂涅答道,“不过我的事,跟谁都无关,既然我不想猜测别人半夜干的勾当。”
伏脱冷斜着看了拉斯蒂涅一眼。
“老弟,要想看穿木偶把戏,就得干脆走进戏棚子,不能光凑着帘子缝隙张望。聊得够多了,”他见欧也纳快要发火了,补上一句。“以后您想谈,咱们还可一块儿聊聊。”
晚餐的气氛,变得阴沉而冷清。高老头听了大学生那句话,内心深处还在难受,竟不知道众人对他的心理已经改变,也不知道一个能制止旁人欺负他的青年,挺身而出保护了他。
“这么说,高里奥先生真是一个伯爵夫人的父亲了?”伏盖太太低声问道。
“还是一个男爵夫人的父亲呢。”拉斯蒂涅接过她的话头说道。
“他只配当这个角色,”比安训对拉斯蒂涅说,“我相过他的脑袋:只有一处隆凸,是做父亲的相,将来必成为天父。”
欧也纳神态严肃,听了比安训的俏皮话并没发笑。他要遵从德·鲍赛昂夫人的劝告,心里考虑上哪儿去弄钱,怎样去弄钱。社会的大草原在他眼前一一展开,既空旷又充实,他望着出神了。大家吃完饭走了,他还留在饭厅里。
“那么您是看到我女儿了?”高老头声音激动地问他。
欧也纳从沉思中猛醒过来,抓过老人的手,亲热地打量他:“您是个好人,高尚的人,”他答道,“咱们回头再谈您的女儿吧。”他站起身来,不想听高老头说话,回到房间给母亲写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母亲,请你考虑一下,能否再给我一次哺育之恩。我现在的情况,可以很快发迹;但需一千二百法郎,而且非要不可。此事对父亲一个字都别提,他可能会反对;而如果我没这笔钱,我就会绝望,以致举枪自杀。我的用意下次见面即告,因为要你了解我目前的处境,简直要写上几大本才行。我的好妈妈,我没有赌钱,也没欠债;可是你给我的生命,倘使你想保留的话,就得替我筹这笔款子。总而言之,德·鲍赛昂子爵夫人那里我在去,她答应提携我。我得应酬交际,可是没钱买一副合适的手套。我能够光吃面包,只喝清水,必要时可以不吃不喝;但在这里种葡萄,我不能没有刨地的农具。我是开辟前程,还是留在泥地不动,都在此一举。你们对我的期望,我全知道,也想快快实现。好妈妈,卖掉一些旧首饰吧,不久我买新的还你。我深知家里的境况,所以你的牺牲,我心中有底;你也该相信,我不是要你作无谓的牺牲,否则我就是禽兽了。你要知道,只有燃眉之需,我才开口请求。咱们的前途全靠这笔钱了,我得拿它上阵打仗,因为巴黎的生活,是一场无休止的战斗。若无别的办法凑足数目,而不得不卖掉姑母的花边,那么请转告她,以后我会寄更漂亮的给她……
他分别写信给两个妹妹,讨要她们的私房钱,知道她们一定乐意为他奉献。为了使她们在家里绝口不提,他拨动青年人绷直而响亮的面子心弦,让她们隐秘行事。可是写完这些信,他还是不禁一颤,心惊肉跳。踌躇满志的小伙子知道,深居简出的妹妹有着纯洁高尚的心灵,他知道自己会给她们带来多大的痛苦与欢乐,她们将怀着多么高兴的心情,在庄园僻处悄悄谈论她们心爱的兄长。他心里豁然亮堂起来,似乎看到她们私下数着小小的积蓄,看到她们施展少女的小聪明,为了高尚而第一次瞒着人,把这笔钱匿名寄给他。
他心想:“一个妹妹的心,真像钻石一样纯洁,像大海一样情深!”
他写了那样的信,觉得惭愧。她们的祝词是多么有力!她们遥望苍天,冲动的心灵是多么纯洁!她们牺牲起来,能不快快乐乐吗?如果母亲不能如数寄款,会是多么痛苦!这些美好的情感,巨大的牺牲,不久便会成为他到达但斐纳·德·纽沁根面前的阶梯。几滴眼泪从他眼里夺眶而出,犹如献给家庭圣坛的最后几炷香。他踱来踱去,心烦意乱。高老头从虚掩的门缝里见他这副模样,便走进来对他说道:“您怎么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