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你更有理由带着一颗骄傲的心和一张空空的肚皮上床,”我说。“骄傲的人给自己招来悲哀。可是,如果你为自己的任性羞愧,记住,她来的时候,你必须乞求原谅。你一定要走上去亲她,说——你知道该说什么。要真心诚意,别好像你觉得她穿了光鲜的衣裳,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现在,虽然我得准备开饭,我要挤出时间来把你收拾收拾,好让艾德加·林顿往你边上一站,看上去就像一个洋娃娃。他就那付模样。你比他年轻,还有,我担保说,你比他高,肩膀比他宽一倍。你眨眼功夫就能把他打倒。你说你不能吗?”
希斯克厉夫的脸上有一刻放出了光彩。可是马上又阴云笼罩,他叹了口气。
“可是,奈莉,就是我把他打倒二十遍,那也无损他的漂亮或者让我中看一些。我盼望我有浅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衣着举止都有模有样,将来能够像他一样有钱!”
“而且一动就喊妈妈,”我又添上一句,“乡里一个孩子冲你扬一扬拳头就抖个不停,下一阵雨就在家里待上一整天。噢,希斯克厉夫,你真没出息!照照镜子,我要让你看看你该盼望些什么。你看到你两眼之间的两条线了吗,还有粗粗的浓眉,不是抬起像对弯弓,却在中间陷了下去;还有,那一对黑色的魔鬼,从不大胆打开它们的窗户,总是幽幽潜伏在它们的底下,就像恶魔的奸细?盼望并且学会抚平这些阴沉的皱纹,坦荡地抬起你的眼睑,让那一对魔鬼变成信心十足、天真无邪的天使,什么也不要怀疑猜忌,对于不是确凿同你为敌的人,永远把他们看成朋友。不要露出恶狗的模样,仿佛知道它活该被踢上几脚,可是,不光仇恨那踢它的人,还仇恨整个世界,为它所受的屈辱。”
“换句话说,我非得盼望有埃德加·林顿蓝色的大眼睛和平滑的前额,”他回答说。“我确实盼望,可是盼有什么用。”
“一颗好心可以帮你有一张好脸,我的孩子,”我接着说,“就算你真是一个黑人。坏心思会叫最漂亮的脸变得比丑更加糟糕。现在我们洗完了,梳了头,也扯完了皮,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十分漂亮?我告诉你,我可觉得。你有点像个乔装改扮的王子。谁知道你父亲不是中国的皇帝,你母亲不是印度的皇后,他们当中随便是谁只要一个星期的收入,就能把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整个儿买下?你被邪恶的水手们绑架带到了英国。假如我是你,我就会编出很高贵的身世。一想到我曾经是何许人物,我就有了勇气和尊严来抵抗小小一个乡民的压迫!”
如是我滔滔不绝说下来。希斯克厉夫渐渐地舒开眉头,神色开始愉悦起来。这时候我们的谈话被突然打断,只听得道路上车轮滚滚,进了庭院。他跑到窗口,我跑到门口,正赶上看见两位小林顿裹在大氅毛皮里边,走下他家的马车,厄恩肖一家人也跨下了他们的马。冬日里,他们经常是骑马上教堂的。凯瑟琳一手拉着一个孩子,把我们带进起居室里,坐定在壁炉跟前。火焰很快就给他们苍白的脸上添了血色。
我催促我的伙伴,赶紧来把他的好心绪亮一亮他满心情愿地答应了。可是偏偏运气不好,当他在这边打开通向厨房的那一扇门,亨德雷在另一边也在开门。他们撞见了。少爷看到他千干净净,高高兴兴,反而火冒三丈。或者,兴许是要恪守他向林顿太太许下的诺言,他猛地一把把他推回去,气冲冲地吩咐约瑟:“别让这小子进屋,把他带到阁楼上去,直到晚饭吃完。要是让他跟他们单独待上一分钟,他就会伸手乱抓馅饼,还会偷水果的。”
“不会的,先生,”我忍不住回答说,“他什么也不会碰的,不会。我想他和我们一样,一定也有他的一份点心呀。”
“他有一份我的巴掌,要是天黑前我再在楼下看到他的话,”亨德雷大吼道。“滚开,你这流氓!什么!你想当个公子哥儿,是吗?等着看我抓住你那些漂亮的鬈发,看我不把它们再拽长一点!”
“它们已经够长了,”林顿少爷插话说,他从门廊里张望过来,“我纳闷它们怎么没有叫它脑瓜子疼痛起来。盖着他的眼睛真像马鬃!”
他冒冒失失说出这些话并没有羞辱他的意思。可是希斯克厉夫狂野的天性不能容忍他看起来是在仇恨的人,一个即便在那时已经是他情敌的人,对他有丝毫傲慢无礼。他抢过一盆热腾腾的苹果酱,那是他顺手抓到的头一件东西,兜头泼向说话人的脸和颈子。艾德加当时就呜呜哭了起来,引得伊莎贝拉和凯瑟琳急匆匆赶到了现场。
厄恩肖先生一把揪住凶犯,把他带到他的卧室。在那里毫无疑问,他是采用了剧烈疗法来消歇了他的火气,因为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满脸通红,气都喘不过来。我拿起擦碟子布,恶狠狠地擦艾德加的嘴脸,让他知道,那是他多管闲事的报应。他的妹妹开始哭着要回家,凯茜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发生的事情叫她脸红。
“你不应当理他!”她忠告林顿少爷说。“他脾气不好,现在你毁了他出门的兴头,他要挨鞭子。我恨他挨鞭子!我没法吃饭了。你为什么要跟他说话呢,艾德加?”
“我没说,”小伙于哭哭啼啼,他从我手下逃脱出来,用他的白麻纱手帕擦干净了剩余的部分。“我答应了妈妈不跟他说一句话,我没有说。”
“好了,别哭,”凯瑟琳轻蔑地说道。“没人杀了你呀。别再惹麻烦。我哥哥来了,安静!好了,伊莎贝拉!有人也伤着你了吗?”
“好啦,好啦,孩子们,坐下吧尸亨德雷急匆匆走进来嚷道。“那个小畜生叫我暖和了许多。下一回,艾德加少爷,用你自己的拳头米执法吧——那会给你带来好胃口的!”
眼见香气扑鼻的盛筵,一圈子人恢复了安静。他们骑马骑得肚子饿了,很容易就心平气和下来,因为他们并没有受到了不起的伤害。
厄恩肖先生大盘大盘地切割分餐,太太谈笑风生,使他们兴致勃勃起来。我在太太的坐椅后面伺候,很伤心地看到凯瑟琳眼睛干干的,一付无动于衷的样子,开始来切她面前一只鹅的翅膀。
“没情没义的孩子,”我心想,“如此轻而易举就从老朋友的苦恼中解脱了出来。”
她叉起一块东西朝嘴里塞去,然后又放下来。她脸蛋红扑扑的,泪水流了下来。她把叉子掉在地上,急忙忙钻到桌布底下,来掩盖她的情绪。我不再认为她没情没义了。因为我看出她整日里都在苦苦煎熬,想方设法脱出身来,或者去看一看希斯克厉夫,他正被少爷锁在房里,这是后来我设法偷偷给他送点吃的时候,发现的。
晚上我们有个舞会。凯茜请求放他出来,因为伊莎贝拉·林顿没有舞伴。请求徒劳无功,我受命来作补救。
跳到兴头上,我们一切烦恼忘了个精光。吉默顿乐队的到来,更增添了我们的欢乐。乐队有十五个人:一支小号、一支长号,有单簧管、巴松、法国号,以及一把低音提琴,还有歌手。每逢圣诞,他们到所有的体面人家走上一遭,收受捐赠。能听到他们的演奏,我们视为头一等的款待。
唱过通常的颂歌以后,我们让他们唱民歌和重唱。厄恩肖太太喜欢音乐,所以他们唱了许多许多。
凯瑟琳也喜欢音乐。但是她说,在楼梯顶上听起来,那才是最甜美的,说着就摸黑上了楼,我跟了上去。他们在底下关了“房子”的门,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们的离去,屋里有这么多人。她在楼梯顶端没有停留,往上爬得更高,来到关住希斯克厉夫的阁楼,叫唤他。他有一阵执拗地拒绝应声,她只管往下叫,终于叫动他隔着门板,同她交谈起来。
我让这两个可怜的小东西独个儿去说话,不去打扰他们,一直到我觉得歌要唱完了,歌手们要吃喝点什么休息休息了,才爬上楼梯,去警告他们。
可是我发现她不在外边,相反听到她的声音从里边出来。这小猴子是从一个阁楼的天窗爬到屋顶,然后又爬进另一个阁楼的天窗的。我费尽心思,才又把她哄了出来。
她出来的时候,希斯克厉夫也跟随着她。她缠着我要我带他到厨房去,因为我那位同道去了一位邻居家里,以躲避我们的“魔鬼的赞美诗”了,他这么说就心里快活。我告诉他们我无意鼓励他们的鬼把戏,可是由于犯人自打昨日正餐起没有开过斋,我就只当没有看见他再骗亨德雷先生一回吧。
他走下楼来,我让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靠着炉火,给了他一大堆吃的东西。可是他病了,吃不下去,我白费好心。他把胳膊肘支在膝头上面,两手托着下巴,一声不吭地想心思。
我问他想些什么,他神色庄重地回答说:
“我在想怎样报答亨德雷。我不在乎我要等多久,只要最后能够报仇,我希望亨德雷不要在我动手之前就死掉!”
“没羞,希斯克厉夫!”我说,“只有上帝才能惩罚坏人,我们应当学会宽恕。”
“不,上帝不会拥有我的痛快的,”他回答说,“我只希望我知道最好的方法!让我独自待着,我要想它出来,我想着报仇,就不觉得疼痛了。”
可是,洛克伍德先生,我忘了这些故事是不能给您解闷的。我该死,怎么就想起哕哕嗦嗦到这步田地。您的粥凉了,您也瞌睡了。希斯克厉夫的故事,您想听的,我本来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讲完的。
就这样她停顿下来,这位管家站起身来,要把她的针线活儿放一边去。可是我觉得没法离开火炉,我根本就没有睡意。
“坐下吧,迪恩太太,”我嚷道,“坐下再讲半个钟头!你这么慢悠悠讲故事真好,那正合我心意。你一定照这样儿给我讲完。我对你讲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兴趣,不管是多是少。”
“钟敲十一点了,先生。”
“没关系,我不习惯十二点之前上床的。对于一个一觉睡到十点的人来说,一点或者两点就够早的啦。”
“您不应当睡到十点。到那时辰,一早的好时光就过去了。一个人一天的活儿到十点还没干完一半,那一半多半也就干不成了。”
“可是,迪恩太太,坐回到你的骑子里去吧。因为明儿我打算把这一夜拖到下午呢。至少是我怕我得了重感冒啦。”
“但愿不会,先生。好吧,您得答应让我跳过约莫三年的时光,这期间厄因肖太太——”
“不,不,我决不答应跳来跳去!你可体会到这样一种心情,当你独自一个坐着,老猫在你面前舔它的小猫,你是这样专心致志看着它舔,以至于它漏舔一只耳朵,会叫你认真光起火来吗?”
“懒得可怕的心情,我要说。”
“恰恰相反,是勤得可厌的心情。这就是眼下我的心情。所以,细细讲下去吧。我看出这一带的人物比起城里形形色色的居民,就像地窖里的蜘蛛碰上了茅屋里的蜘蛛。这并不完全因为我是一个旁观者,才看出这般样引人人胜的名堂。他们确实活得更加认真,更加自顾自个儿,不大看重表面上的变化,和鸡毛蒜皮的外在的东西。我敢想象在这里海枯石烂的爱情差不多是可能的。我可是从来不信任何爱情期限能够超过一年的。有一种情势像把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放在不多不少一盘佳肴面前,他会认认真真整个儿扑上他的胃口,决不怠慢了它。另一种情势是把他引到一张桌子跟前,桌上摆满了法国大菜:这一整个宴席兴许同样能让他心满意足,可是每一部分,无论在当时还是日后回想起来,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噢!这一点上我们跟随便哪里的人没什么两样,您跟我们熟悉以后,就知道了,“迪恩太太说,我这番话叫她有点迷惑了。
“对不起,”我回答说,“你,我的好朋友,就是你刚才那句话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反证。除了稍稍有些无伤大雅的乡土气,我通常视为你那阶级专有的陋习,并没有在你身上留下印记。我确信你勤于思考远超过一般仆人。你不得不培养你的思考能力,因为你缺少机会把生命耗在傻乎乎的小事上面。”
迪恩太太大笑起来。
“我确实觉得自己是一个稳重有理性的人,”她说,“这并不全是因为生活在这些山包当中,看惯了那几张面孔,和那一套行径,一年又一年的。而是因为我受过严格的教育,它教给我智慧。况且,我读书之多怕您是想象不出呢,洛克伍德先生。在这书房里你可以打开任何一本书,本本都是我曾经翻过的,而且从里面学到过东西。只有希腊文、拉丁文,和法文书是例外,可是这些书,我也分辨得清。对于穷人家的姑娘,您只能要求这些了。
“可是,我的故事真要拉拉杂杂讲下来,最好我这就说下去。我不再跳过三年,我就跳到第二年夏天,那是一七七八年的夏天,差不多是二十三年之前。”
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抚养长大的第一个婴儿,古老厄恩肖家世的最后一人,诞生了。
我们在很远的一块田地忙着耙草,通常给我们送早饭来的姑娘,提前一个钟头就一路奔来。她穿过牧场,跑上小路,一边跑一边喊我。
“哦,多壮的一个胖小子!”她气喘吁吁地说。“天底下没见过这么棒的孩子!可是医生说太太不行了。他说她这几个月来一直害着肺结核。我听见他告诉亨德雷,现在她没什么可以支撑下去了,挨不到冬天,她就要死了。你快回家。奈莉,你来喂养他,用糖和牛奶喂养他,日日夜夜照料他。我真愿意是你,因为太太不在了,他就全归你啦!”
“可她病得厉害吗?”我问。我丢下了耙子,系上了帽子。
“我猜是的。可是她看上去还真是勇敢,”姑娘回答说,“她说起话来好像她觉得可以活着看到他长大成人似的。她高兴糊涂了。小东西多美2假若我是她,我管保说我不会死。我只消看他一眼,就好了一点,管他肯尼斯说些什么。我真讨厌死他了。阿彻大娘把小天使抱给待在‘房子’里的少爷,他的面色刚刚有了光彩,那个老多嘴的就走上前来说,‘厄恩肖,你妻子给你留下了这个儿子,真是福气啊。她来的时候,我就深信我们是留她不长的,现在我必须告诉你,冬天兴许要她的命。别太放在心上,别为这事太烦恼了,那是没法可救的。再说,你本当理智一些,不应娶回这样一个姑娘的!”’
“少爷怎么回答的?”我问。
“我想他是咒骂来着,可是我没理会他,我只管看孩子了。”她又心迷神醉地描绘起他来了。我像她一样心急火燎,急匆匆赶回家去要亲眼看个仔细,虽然为亨德雷着想,我很是伤心。他心里虽装得下两个偶像,他自己和他的妻子,他溺爱两个。崇拜一个,我没法想象他如何来承受这损失。
我们到达呼啸山庄时,他正站在大门口。进屋时我问他:“孩子怎样啦?”
“都快会走路了,奈尔!”他答道,堆起一张欢快的笑脸。
“太太呢?”我鼓足勇气问道,“医生说她是——”
“见他鬼的医生!”他涨红着脸打断了我的话。“法兰西斯好端端的。下星期这个时候,她就什么都好啦。你上楼吗?请告诉她我就来,要是她答应不说话的话。我走开是因为她没法收住舌头。可是她必须得收住,告诉她肯尼斯先生说她非得安静下来。”
我把这个信息传给了厄恩肖太太。她看上去神采飞扬的,兴冲冲地回答说:
“我差不多一句话都没讲,艾伦,可他出去了两回,在哭。好吧,说我答应了不说话,可那并不能禁止我笑他呀!”
可怜的灵魂!直到她过世的前一个星期,她那欢快的心绪一直没有消除。她的丈夫死顽固地,不,是狂暴地坚持说的健康是在一天天转好。肯尼斯警告他病到这个阶段,他的药品是无能为力了,而且他也无须让他再浪费钱,来诊治她了,他回答说:
“我知道你是不需了,她好了,她再不需要你的诊治了!她从来就没患过肺结核。那是发烧,现在烧退了,她的脉搏同我一样平缓,脸颊也一般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