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大声问我说。“我跑累了,地面也尽是露水,我没法坐在这里。我们走吧,艾伦!况且,他说我见过他儿子呢。我想他是搞错了,可是我猜得到他住在哪里,他就住在我从潘尼斯顿回来,拜访过的那家农庄里。你说是吗?”
“是的.来吧,奈莉,收住你的舌头。她来看看我们,对她是个挺大的乐子呢。哈里顿,陪这姑娘前面走,奈莉,你跟我一起走。”
“不,她决不去这一类地方!”我大声嚷着要挣开被捉住的手臂。可是她飞跑着一溜烟转过山坡,已经差不多到得门前的石阶了。她那被指定的同路人可没装出作陪姿态,他怯生生往路边一闪,就影踪全无了。
“希斯克厉夫先生,这太不对了,”我接着说,“你知道你不安好心.在那里她会见到林顿,我们一回家,经过就会原原本本披露开来,我会受责骂的。”
“我就是要她见见林顿,”他答道,“这些天他气色好了一些,他可不是常常中看的。我们就劝她对此行保密,又有什么妨碍呢?”
“妨碍在于,要是她父亲发现我容许她进了你的家,就会恨我。而且我确信,你鼓励她这么做,必有诡计在后。”我答道。
“我的计划可是正大光明。我这就来全盘告诉你,”他说。“这对表姐弟有可能恋爱,而且结婚。我这么做对你家主人可是十分慷慨,他的小姑娘可没有什么指望,要是她促成我的心愿,她马上就和林顿一道,成了共同继承人。”
“要是林顿死了呢,”我问,“他的命数可真是捉摸不定,这一来凯瑟琳就是继承人啦。”
“不,她成不了,”他说,“遗嘱里没有条款作这个保证的,他的财产会转到我的名下。但是为了避免争执,我希望他们结合,也决心来促成这段姻缘。”
“我也决心再不伴她走近你家。”我答道,我们到了大门口,凯茜小姐正等着我们到来。
希斯克厉夫叫我不要吱声,他走到我们前面,紧忙去开门。我家小姐接连看了他几眼,好像拿不准该究竟怎样来看他。可是此刻他一遇到她的目光,就微笑起来,同她说话时,声音也放得轻声轻气,我真蠢, 自以为想到她的母亲,就足以叫他解除武装,不再一心策划着来伤害她呢。
林顿站在壁炉边上。他刚刚出门在野地里逛了一圈,因为帽子还在头上,他在呼叫约瑟,给他拿干鞋过来。
他差几个月到十六岁,在他年龄上个头是高的了。他的相貌依然十分秀气,眼睛和肤色较我记忆中光鲜了些,虽然这不过是受惠于清新的空气和温煦的阳光,短暂借得些许光彩。
“看哪,那是谁?”希斯克厉夫转向凯茜问。“你说得出来吗?”
“是你儿子?”她说,疑神疑鬼打量过去,瞧瞧第一个,又瞧瞧另一个。
“是呀,是呀,”他答道。“可是你就见过他这么一回吗?想一想!啊!你记性真差。林顿,你不记得你表姐了,你不是老缠着我们要去看她吗?”
“什么,林顿!”凯茜大叫道,一听见这名字便喜出望外。“是小林顿吗?他比我都高了!是你吗,林顿?”
那年轻人上前一步,承认正是他本人。她狂热地亲吻他,他们相互对视着,好不奇怪岁月在对方外貌上造成的变化。
凯瑟琳已经长足了身高,形体又丰满又苗条,像钢一般柔韧,整个儿发散着健康与勃勃生气来。林顿的神色和行动却显得无精打采的,体格极为纤弱,但是他风度颇见雅致,弥补了上述缺陷,使他还不令人讨厌。
同他交换过无数亲热表示后,他的表姐朝希斯克厉夫走了过去,他正在门口徘徊,注意力一半冲着门内,一半冲着门外,这是说,装作在瞧门外,实际上却一门心思盯住了门内。
“那么说你是我的姑父了!”她喊道,上前向他致意。“我想我一开始就喜欢过你的呢,虽然你那么古怪。为什么你不带着林顿来田庄作客呀?这么多年做着近邻,却从不来看看我们,这好不.奇怪。你这么干是为哪桩呀?”
“在你出生之前,我可是去得太勤啦,”他答道。“好了——见鬼!要是你有多余的吻,去给林顿,给我等于白扔了。”
“淘气的艾伦,”凯瑟琳嚷道,紧接着飞过来朝我进攻,施下铺天盖地的爱抚来。“恶毒的艾伦!居然不让我来这边。可我以后每天上午都要这么走上一遭——我可以吗,姑父,有时候带着爸爸一起来?你看到我们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姑父做了个几乎未有掩饰的鬼脸答道,这是因为他一并儿深恶痛绝那两个说要上门的客人。“可是先别走,”他冲着那小姐接着说。“如今我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告诉你为好。林顿先生对我有偏见。有一回我们吵过一架,吵得天昏地暗的。要是你跟他提起来过这里,他就会压根儿取消你再来的机会。所以,你一定不能提及它,除非从今后见不见你的表弟你全不放在心上。你可以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是你一定不能提起这事。”
“你们为什么吵架?”凯瑟琳问,她沮丧极了。
“他觉得我太穷了,不配娶他的妹妹,”希斯克厉夫答道,“我得到了她他真是伤心,他的骄傲被刺伤了,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是不对的!”小姐说,“什么时候我会这么告诉他的。可是我和林顿同你们吵架是无关的呀。那么,我不来这儿了,让他去田庄吧。”
“那对我是太远啦,”她表弟咕咕哝哝说,“走四英里路,会要我命的。不,来这儿,凯瑟琳小姐,经常来,不必每天早上,就一个星期一次或两次吧。”
父亲煞是轻蔑地朝他儿子瞥了一眼。
“奈莉,我恐怕我是白费力气了,”他小声对我说。“凯瑟琳小姐,这傻子就是这样称呼她的,终究会发现他值多少钱,会把他扔给魔鬼的。要是换了哈里顿!你可知道,一日里有二十次我在嫉妒哈里顿,尽管他堕落得不成样子?倘若那孩子是另一个人,我都会爱他。可是我想他倒还不至于被她来看中。我要拿他来激激那个小鸡崽儿,除非他立时振作起来。我们估算下来,他都活不到十八岁。哦,该死的窝囊废!他专心致志在擦脚呢,一眼都不瞅她——林顿!”
“嗯,爸爸。”那孩子答道。
“你不能带你表姐去哪里转转吗,哪怕找个野兔儿,找个鼬鼠窝儿?你慢些儿换鞋,先带她去园林,再去马厩看看你的马。”
“你宁可坐在这儿吧?”林顿对凯茜说,听声调满心不情愿再动上一动。
“我不知道,”她答道,一边却非常热切地朝门口望去,分明巴不得活动活动。
他坐着不动,更向炉火缩进了一些。
希斯克厉夫站起身来,走进厨房,从厨房又走到院子里,叫唤起哈里顿来。
哈里顿应声了,转眼间两人又回转来。年轻人刚洗了澡,这从他的满面红光和湿漉漉的头发便可见出。
“噢,我要问你,”凯茜小姐嚷道,她想起了管家的话头。“那不是我表兄,对吗?”
“他是的,”他答道,“是你母亲的侄儿。你不喜欢他吗?”
凯瑟琳瞠目结舌。
“他不是个漂亮的孩子吗广他接着问。
这粗野的小东西踮起脚尖,在希斯克厉夫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他大笑起来,哈里顿马上变了脸色。我看出他非常敏感,唯恐人家轻慢他,而且很显然模模糊糊感觉到了他的微贱身份。但是他的主人或者说是保护人,一声喊就驱散了他的阴云。
“你是我们中间的幸运儿,哈里顿!她说你是个,什么来着?好,反正是恭维话——来吧!你同她一道去田地里逛逛。做个绅士。记住!别说脏话。小姐不在看你的时候,别死盯着她,看你的时候,记着把脸藏起来。还有,说话说慢一些,双手别插在裤兜里边。走吧,尽你所能让她高兴高兴。”
他瞅着这一对儿走过窗口。厄恩肖扭过脸去,完全不看他的同伴。他好像在研究熟识的景致,用的却是一个陌生人的、一个艺术家的眼光。
凯瑟琳偷偷瞟了他一眼,可没有多少爱慕之意。然后她便把心思扑在给自己找乐上面,欢欢喜喜轻步前行,既然无话可谈,就唱起了一支小曲。
“我系住了他的舌头,”希斯克厉夫说。“从头到底,他不敢说出一个字来!奈莉,你记得我在他的年纪,不,再年轻些儿,可曾有过这副蠢相,用约瑟的话说,这般‘没头没脑’?”
“比这更糟,”我答道,“因为更要阴沉呢。”
“我在他身上得到快乐!”他思量着又大声说。“他满足了我的期望。要是他天生是个傻瓜,我一半的乐趣都享受不到。可是他不傻,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所有情感,自个儿体会到它们。我知道他此刻承受着怎样的苦痛,虽然这还是他苦难的开端。他永远别想从他的粗野无知中爬将出来。我把他紧抓在手里,比他那混帐老子抓我抓得更紧,也压得更低,因为他对自己的蛮性还有种骄傲呢。我教他除了兽性之外,什么都是又傻又不中用。你觉得亨德雷如果见到他儿子,不会为他自豪吗?差不多就像我自豪我那儿子了。可是这里有所不同,一个是金子拿来当铺地石,另一个是锡器抛光了冒充银器。我那位是一文不值的,可我有本事让这可怜的草包倾力前行。他那位可是有第一等的秉赋,它们给埋没了,比有而无用更要糟糕。我没什么可后悔的,除了我,没人知晓他苦痛有多深。而且最妙的是,哈里顿要命的喜欢我!你得承认我在这里是比亨德雷高明吧。要是这死鬼从坟墓里爬起身来,责骂我虐待了他的后裔,那我就可大饱眼福,瞧着那后裔把他给痛打回去,愤愤不平他胆敢来侮辱他在世上仅有的一个朋友!”
希斯克厉夫想到这里,像个恶魔似地“格格”笑将起来。我没有应声,因为我看出他并不期望谁来答理他。
这时候,我们那位年轻的同伴,虽然因为坐得远,听不见我们说些什么,却开始显出坐立不安的症状来了,兴许是后悔因为怕受点小累,便拒绝了与凯瑟琳同游的乐趣吧。
他父亲注意到他心神不定的目光总往窗口游移,一只手迟疑不觉地伸向他的帽子。
“起来,你这懒孩子!”他装作热心的样子嚷道。“去追他们!他们才到拐角那儿,就在蜂房那边。”
林顿鼓足勇气,离开了壁炉。格子窗开着,他走出去的时候,我听到凯茜在问她那个不好交际的随从,门上刻着的铭文是什么呀!
哈里顿瞪着眼抬头看去,像个真正的乡巴佬那样搔起头皮来。
“是些活见鬼的字儿,”他答道。“我读不出来。”
“读不出来?”凯瑟琳嚷道。“我可能读……这是英语……可是我想知道,它怎么写在那里呀。”
林顿吃吃笑·了,这是他第一回显出开心的神色。
“他连字母都认不全,”他对他表姐说。“你能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大笨蛋吗?”
“他没什么毛病吧?”凯茜小姐认真地问,“再不他头脑简单……不太正常?到现在我问了他两回话了,两回他都是傻乎乎的,我想他没听懂我的话,我也真弄不懂他,我担保!”
林顿又大笑起来,满眼讥嘲瞟了哈里顿一眼,此时此刻,哈里顿显然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
“没毛病的,就是懒,是吗,厄恩肖?”他说。“我表姐以为你是个白痴……你嘲笑你所说的‘啃书本’,这回可是自食其果啦……凯瑟琳,你注意到他那可怕的约克口音吗?”
“怎么的,那又有什么鬼用处?”哈里顿吼道,他更愿意回敬他平日里的伙伴。他还想再扯下去,可是那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乐不可支。我那轻佻的小姐尤其高兴,发现他那古怪的谈吐,真还能转化为笑料呢。
“你那句话里的鬼又有什么用处?”林顿嗤笑道。“爸爸叫你别说脏话,可你出口就是脏话……努力做个绅士,这就做吧!”
“要不是你像个姑娘,不像是男孩,我这一阵就把你撂倒,准定的,你这小瘦猴!”这愤怒的乡下人反击着败下阵来,气愤和屈辱交加,把他脸面烧得通红,因为他意识到受了侮辱,可又窘迫得不知如何去抵御。
希斯克厉夫先生和我都听到了这场对话,瞧着他走了,他微笑起来。可是紧接着,又朝那轻浮的一对扫过去一眼, 目光里尽是厌恶,这两人还留在门口喋喋不休的。男孩讲到哈里顿的过失和弱点就来了精神,叙说着他的轶事丑闻;女孩则是津津有味听着他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儿,一点没有想到这些话里透出的恶意。可是我不再那么同情林顿,开始厌恶起他来,他父亲瞧不起他,我也觉得情有可原了。
我们一直待到下午。在这之前我没办法把她拽走。有幸我家主人没有出过他的房门,浑然不知我们久留在外。
回家的路上,我有心要开导我的小姐,说一说我们辞别的都是何等样人。可是她却认定我对他们是心存偏见。
“啊!”她嚷道,“你站在爸爸一边,艾伦,你偏心哪。我知道,要不然你不会骗我一骗这许多年,以为林顿远在天边呢。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气,完全是因为方才高兴,才发不出脾气!可是你一定得闭嘴,不许再说我姑父的坏话,他是我的姑父,记住了,我要责骂爸爸,爸爸不该同他吵架的。”
于是她说个不停,直到我放弃努力,再别指望她承认错误。
那天晚上她没有提及这次拜访,因为她没有见到林顿先生。第二天她和盘托出,真叫我灰心丧气,可我还不全然是伤心,我觉得教诲和警戒的责任,比起我来更应由他来承担,可是他躲躲闪闪,讲不出令人满意的理由,来说明何以他不愿她同山庄那一家子往来。而凯瑟琳呢,娇纵惯了,对每一条不顺心的约束,偏又要求给出充分的理由。
“爸爸!”她请过早安之后喊道,“猜一猜昨天我荒原上散步时见着谁了……啊,爸爸,你大吃一惊你做了错事,是不是,啊?我看出——可是听着,你会听到我是怎样看破你的,还有艾伦,她跟你合谋,可还装作那么怜惜我,瞧着我希望哪希望哪,希望林顿归来却总是失望!”
她把她的远足及其结果原原本本叙说出来,我家主人虽然不止一次向我投来责备的目光,却未吭声,听着她把话说完。然后他把她拉到身边,问她是否知道,他何以一直瞒住她小林顿就住在跟前?她能以为那是存心剥夺她的快乐,那有益无害的快乐吗?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希斯克厉夫先生。”她答道。
“那么你相信,我是只顾自己的情感,不顾你的情感了,凯茜?”他说。“不,这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希斯克厉夫,而是因为希斯克厉夫不喜欢我,因为他是个最恶毒的人,最高兴去欺侮毁灭被他憎恨的人,只要他们给予他一丁点儿的机会。我知道你同表弟往来,就必然也要同他接触。而且我也知道,为了我的缘故,他厌恶你。所以,纯粹为了你好,不为别的,我小心防范着不让你再见到林顿。我原想等你长大点儿再作解释,我后悔我是不该拖延的!”
“可是希斯克厉夫挺热情的,爸爸,”凯瑟琳说,她一点儿没被说眼。“他可没反对我们见面呢。他说,我可以去他家,我高兴去就去,只是我一定不能告诉你,因为你同他吵过架,不肯原谅他娶了伊莎贝拉姑妈。你不肯一一该责备的是你呀,至少,他愿意让我和林顿来做朋友,可你却不愿意。”
我家主人看出她听不进忠告,认识她姑父的恶德,就把他对伊莎贝拉的行为,以及呼啸山庄如何变成他的财产,匆匆说了个大概。这话头他实在不愿长谈细论,因为他虽然难得提起。自打林顿太太死后,他那宿敌在他心上投下的恐惧和憎厌,依然还是历历在目。“要不是因为他,她很有可能现在还活着!”这是他摆脱不去的想法。在他眼中,希斯克厉夫就是一个杀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