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不自禁要思考这个问题:“他公平吗?”不管我做什么事情,这念头总是纠缠着我。它是如此令人生厌地顽强执拗,我下了决心告假去呼啸山庄,相帮着给死者尽一尽最后的责任。林顿先生极不情愿应允,可是我滔滔雄辩讲到他于今无亲无友的境况,我说我的旧主人和奶兄弟有权利要求我去效劳,就像有权指派他自己一样。况且,我提醒他说,那孩子哈里顿是他妻子的侄儿,有鉴再没有更近的亲属,他理当去做他的保护人。他应当也必须去过问遗产的情况,来照料照料他内兄的权益。
他那时分不适合来参与这等事务,可是他让我来跟他的律师说话,而且到最后,也答应我去了。他的律师也是厄恩肖的律师。我在村里找到他,请他与我同行。他摇了摇头,劝我别去招惹希斯克厉夫,断言说,要是真相说穿,哈里顿同乞丐也相差无几了。
“他父亲欠了一身债死的,”他说,“全部家产都给抵押出去了,继承人唯一的机会,便是设法在债务人心里留上一点好感,以期对他稍稍宽待些罢了。”
到达呼啸山庄后,我解释说我是来看看一切是否就绪的。约瑟出现时倒也满面愁容,他对我的到来很表满意。希斯克厉夫先生说他看不出我来有什么用处,不过我可以留下来,安排一下殡葬的事,倘若我愿意的话。
“确切地说,”他说道,“那傻瓜的尸首该埋在十字路口,什么仪式也用不着。昨天下午,我碰巧离开他十分钟,就在那段光景当中,他把‘房子’的两扇门都给关了起来,不许我进来,整夜他就在喝酒,存心要喝掉老命!今早我们破门而人,因为我们听到他像匹马似地呼呼喘气。他就在那里,倒在高背靠椅上边,剥他的皮,掀他的头皮也弄不醒他。我差人去叫肯尼斯,他来了,可这畜牲已经变成了死尸——他死了,冷了,而且僵硬了。所以你得承认,再穷折腾他也是没有用了!”
老仆人肯定了他的讲法,可是咕咕哝哝说:
“我倒宁可他自己去叫医生!我照顾主人准定比他要好,我走的时候他可没死,一点儿都没死呢!”
我坚持葬仪要弄得体面一些,希斯克厉夫也说我尽可以放手行事。只是他要我记住,办这事儿从头到底的钱款,可是出自他的口袋。
他始终保持着冷冰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既看不出是喜悦,也看不出是悲哀。要说有任何表情的话,他是表露了一种冷酷的满足,为他操作有方,大功告成。果不其然,有一回我看到他脸上有一种近似洋洋得意的神态。那正是人们从厅堂里抬出棺材的时候,他竟然这等虚伪,装作送葬的样子。在同哈里顿跟出去之前,他把这不幸的孩子抱到桌子上面,带着少有的兴致咕噜说:
“现在,我的好孩子,你是我的了!我们来瞧一瞧,要是一棵树不愿像另一棵树那样长得弯弯斜斜,让同样的风来吹歪它!”
这毫无猜疑的小东西听他这么说很是高兴,他玩玩希斯克厉夫的胡子,摸摸他的面颊。可是我品出了这话的意味,尖利地说:
“这孩子一定得跟我回画眉田庄,先生。这世上的东西你尽管去要,就是别想要这孩子!”
“林顿也这么说吗?”他问。
“当然,他叫我带他回去的。”我答道。
“好哇,”这流氓说,“眼下我们不来争执这个问题。可是我只想试试我的本事,来带上一个孩子呢。所以告诉你家主人,要是他想领走孩子,我非要我自己的骨血来补上这缺。我可不想乖乖把哈里顿给交付出去,可我料定要叫那一个过来!记住告诉他。”
这暗示就足以缚住我们手脚了。回去后我把这番话的意思重述了一遍,艾德加·林顿一开始就无多兴趣,也再不提起干预的话头。其实即便他想要干预,我也看不出他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客人如今成了呼啸山庄的主人:他把地产牢牢握在手里,他向律师证明,律师转过来又向林顿先生证明,厄恩肖押出了他所有的每一寸土地,换取现金来供他疯狂赌博。而他,希斯克厉夫,便是受押人。
如是,原本该成为方圆这一带头一号绅士的哈里顿,沦落到完完全全靠他父亲的死敌过活,在他自己的府第里,却活像一个连工资都给剥夺精光的仆役,而且毫无夺回名份的希望,因为举目无亲,对自己防受的冤屈也一无所知。
紧接这段伤心的日子, 迪恩太太继续说,后面十二年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这些年里,我顶头痛的事便是我的小姐儿闹个小毛病,这毛病不分贫贱,对所有的孩子是一视同仁的。
其余时光,出生六个月之后,她就像棵落叶松似地长大起来,能走也能说话了,都有她自己的方式,这时候荒原上的野花,还未及在林顿太太的坟上第二度绽开呢。
她是个最讨人喜爱的小东西,终于把阳光带进了一座凄凉的宅子。那张脸真是个绝色美人,有厄恩肖家的漂亮的黑眼睛,又有林顿家的白皙皮和精致五官,以及金色的鬈发。她精神也好,又不粗野,更配上一颗敏感又过度热情活泼的心。她跟人一好起来就好得了不得的样子,叫我想起她的母亲来。可她又并不像她,因为她可以像只鸽子一般温柔和顺,她声音又温软,表情又深邃,生起气来从不勃然大怒,爱也从不凶猛无常,她的爱是深沉而且温和的。
可是必须承认,陪衬着她的天赋,她也有缺点。喜爱耍刁使蛮便是其一,还有任性,这是被溺坏的小孩儿们的通病。不管他们的脾气是好是坏,倘若哪个仆人碰巧惹恼了她,她总是说:“我要告诉爸爸!”要是他责骂了她,哪怕是一个眼色,你准得以为这是伤破心的大事了。我相信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他整个儿包下了她的教育,而且把它作为一种乐趣。有幸的是,好奇心和聪颖的智力把她变成个好学生,她学得又快又热切。很给他的教学增添了光彩。
直到她到了十三岁,还没有自个儿迈出过园林一步。林顿先生偶尔会带着她走出一英里远,可是绝不肯把她交给别人。吉默顿在她耳朵里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字,教堂是除了她自己的家,她走近或者说走进过的唯一建筑。呼啸山庄和希斯克厉夫对她来说都不存在。她是完完全全与世隔绝起来了,显然完完全全也是心满意足。真的,有时候从育婴室的窗口眺望乡野,她会说:
“艾伦,还要过多久,我才能走到这些山顶上去呀?我真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东西,是海吗?”
“不,凯茜小姐,”我会回答说,“那里还是像这边一样的山呀。”
“当你站在它们下面的时候,那些金色的岩石会是什么模样?”有一回她问我。
潘尼斯顿岩崖的陡峭石壁尤其使她兴趣十足,特别是夕阳西照,射在它和群山的峰峦之上,其它的景观则全都隐没在阴影里边的时候。
我解释说,它们不过是大堆大堆光秃秃的石头,缝隙里的那点泥土,连一株小树都养活不了。
“为什么这边夜晚好久了,那里还闪闪发亮呢?”她又追问。
“因为它们比我们这边高得多呢,”我答道。“你爬不上去,它们太高太陡峭啦。冬日里,那边总是比这里先有霜冻。就是盛夏的时候,我还在那里东北边那个黑洞里,看到过雪呢!”
“哦,你到过那里!”她兴奋地嚷道。“那么说当我长大成人,我也能去了。爸爸去过吗,·艾伦?”
“爸爸会告诉你的,小姐,”我匆匆答道,“它们是不值一游的。你和他去散步的荒原,要好得多呢。画眉园林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可园林我是知道的,那边我不知道呀,”她自言自语说。“我要站在那最高的山崖顶上,朝四下里一望,那才高兴呢。我的小马米尼,哪天会带我去的。”
有一个丫头提起了仙人洞,这可叫她着了迷,总要想着了却心愿。为这她缠住林顿先生不放,他答应等她长大了,就让她去。可是凯瑟琳小姐依月份来计数年龄:
“现在,我长大了吗,可以去潘尼斯顿岩了吗?”成了她嘴里问个没完的问题。
去那里的路曲曲弯弯,同呼啸山庄贴得很近,艾德加无心从那里经过,所以她得到的回答总是:
“还没有,亲爱的,还没有。”
我说过希斯克厉夫太太在离开她丈夫之后,又活了十二年之多。她一家人体质都很脆弱,她和艾德加都缺少这一带你常见的那种红扑扑的健康气色。她最后患的是什么病,我说不上来。我猜想,他们都是死于同一种病,一种热病,开始来得很慢,可是无药可救,临到最后便消耗尽了生命。
她写信告诉她哥哥,她病歪歪挺了四个月了,只怕凶多吉少,请求他要是方便,能来看她,因为她有许多事情交待,希望同他说声再见,把林顿安安全全交付给他。她的心愿是,把小林顿交给他,就像在这之前同她在一起一样。他的父亲,她一心认定,是不想背上包袱养育他的。
我家主人毫不犹豫依从了她的请求。平常人请他总是很不情愿离家,这回却跑得飞快。他把凯瑟琳交托给我,叫我他不在家时特别当心,反复叮嘱她不许走出园林,即便是在我的陪伴之下。至于她无人陪伴独个儿走,他根本就想都没想。
他走了三个星期。头一两天上,我的小宝宝坐在书房的角落里,伤心得没有心思读书,也没有心思玩。这么静静地待着倒叫我十分省事。可是紧接着她不耐烦了,急躁不安。我年岁大了,那时候又太忙,没办法跑上跑下来博她欢心,我便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她自个儿来找乐子。
我通常是打发她在跟前旅行,时而走路,时而骑一匹小马。当她回来,就耐耐心心当个听众,听她讲述她所有真实的抑或想象的冒险经历。
夏日里草木茂盛,她迷上了这等孤独的探险,常常想办法在外面从早餐时一直待到用茶时分。然后,晚上就用来重述她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我不怕她越过边界,因为大门通常都是紧锁住的,而且我想即便它们是敞开着,她也没有胆量独自一人闯出去的。
不幸我的信任出错了 。一天早上,八点钟,凯瑟琳来到我跟前,说那一天她是个阿拉伯商人,要带着她的人马横穿沙漠,我必须提供充足的粮草,不但供她自己,还得供应牲畜:一匹马和三头骆驼,后者由一条大猎狗和两条短毛狗来作代表。
我弄了一大堆好吃的东西,装到马鞍一边的篮子里。她高兴得像个仙女似地,一跳老高,戴着宽边的帽子,挂上面纱用以挡住七月的太阳,骑着马儿一路欢笑跑了出去,对于我叫她小心,不要快跑,早些回家的叮嘱,只是调笑。
直到喝茶的时分,这淘气的小东西还是影踪全无。一位旅行家,那条大猎狗,因为上了年纪,加上恋窝,回转来了。可不论是凯茜,还是小马,还是那对小狗,四面八方都不见影子。我差人去找这条路,去找那条路,最后.我自己到处转着来找她了。
田庄边界上,有个劳工围着一块田地在修篱笆。我问他是不是看到子我们的小姐。
“今早我看到她来着,”他答道。“她要我给她割一根榛木鞭儿,然后她抽着小马跳过那边的篱笆,那里最矮,接着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你能猜想到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感受。我当时就想,她一定是去潘尼斯顿岩了。
“她会不会出事?”我脱口而出,冲开那人正在修补的缺口,直奔大路。
我仿似与人打赌疾步如飞,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直到拐过一个弯后,望到了呼啸山庄,可是远远近近,都不见凯瑟琳的人影。
岩崖距希斯克厉夫先生的居所还有一英里半左右,算起来离田庄是有四英里。所以我开始担心,未及我赶到那里,夜幕就要降临了。
“要是她爬山的当儿一失足,该如何是好,”我思量着,“万一她摔死了,要不跌断了骨头呢?”
我被担忧折磨,所以,当我匆匆经过田庄的农舍,看到短毛猎狗中最凶猛的查利肿着脑袋,耳朵滴着血躺在一扇窗户底下,一开始还喜上心来松了口气。我打开栅栏,冲到门口,拼命打门想要进屋。一个我认得的女人,原先住在吉默顿的,来开了门,自从厄恩肖先生死后,她就做了那里的女仆。
“啊,”她说,“你是来找你家小姐的!别怕,她在这儿好着呢。我倒挺高兴不是主人回来。”
“这么说他不在家,是吗?”我喘着气说,一路疾行加上惊吓,我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不。不在,”她答道。“他和约瑟都出去了,我想一两个钟点里他们是不会回来的。进来歇会儿吧。”
我走进屋子,看到我那迷途的羔羊坐在火壁边上,正在当年她妈坐的一把小椅子里摇来摇去呢。她的帽子挂在墙上,她是十二分的自在,兴致别提有多高,正对着哈里顿有说有笑。哈里顿现在已是一个高大壮实的十八岁小伙了,非常好奇又惊诧地紧盯着她,对于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吐出来的言语和问题,只是感到莫名其妙。
“好呀,小姐,”我嚷道,用一副怒容遮掩住内心的喜悦。“在你爸爸回来之前,这是你最后一次骑马了。我连门槛都再不会让你出去,因为我信不过你,你这淘气、淘气姑娘!”
“啊,艾伦!”她喊道,兴高采烈一跃而起,冲到我的身边。“今晚我可要讲一个好故事,你到底把我给找到啦。你一生里面到这里来过吗?”
“戴上帽子,马上回家,”我说。“我着实为你伤心哪,凯茜小姐,你做了大错事啦。噘嘴巴哭鼻子都没有用,那都补偿不了我的劳苦哇,寻你寻遍了乡里。想想林顿先生是怎么叮嘱我把你守在家里的吧,可你这样子偷偷溜出来。可见你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没人再会相信你啦。”
“我干了什么啦?”她抽抽搭搭说,当场就呜咽起来。“爸爸什么也没有叮嘱我。他不会骂我的,艾伦,他从来不发脾气,不像你!”
“过来,过来!”我又说。“我给你系上帽子。现在我们别耍性子啦。哦,不羞哪。你十三岁了,还像个娃娃!”
我这么吼她,是因为她把戴上的帽子推开,退缩到烟囱那边不让我接近。
“别,”那仆人说,“别对这漂亮的小妞儿太狠心了,迪恩太太。是我们让她留下来的。她想往前骑,又怕你担心。可是哈里顿说愿意陪她去,我想他也是理所应当。山里的路难走着哪。”
哈里顿在我们说话的当儿,一直双手插在口袋里站着,窘迫得不能说话,虽然看起来他并不喜欢我突然闯将进来。
“我得等多久?”我接着说,听而不闻那女人多管闲事。“十分钟天就好黑啦。小马呢,凯茜小姐?凤凰在哪里?你再不快点,我就把你留在这里,随你便。”
“小马在院子里,”她答道,“凤凰关在那边,它挨咬了,查利也是。我正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呢,可是你这么凶猛,不配来听。”
我捡起她的帽子,走上去想再给她戴上。可是她看出屋子里的人都站在她这一边,便开始在屋里转遛起来,我一追她,就跑得像个老鼠,在家具的上边、下边、后边瞎窜,叫我追她都追得十分滑稽。
哈里顿和那女人大笑起来。她也跟着他们笑,愈发放肆无礼,我终于忍无可忍,大叫起来:
“喂,凯茜小姐,要是你知道这是谁的宅子,你就巴不得走出去啦。”
“这是你父亲的,不是吗?”她转向哈里顿说。
“不,”他答道,脸涨得通红,低下头来。
他不能承受她双目炯炯直射向他的目光,虽然那对眼睛同他自己何其相似。
“那么是谁的——你家主人的?”她问。
他脸上更红了,红的却是另一种意味,他吐出一句诅咒,转身走开了。
“谁是他的主人?”这姑娘又缠着我问,“他总是说‘我们家的房子’,‘我们家的人’。我想他一定是这里主人的儿子。他从没叫过一声小姐。果他是仆人,他应当叫的,还不应当吗?”
听了这番满是孩子气的话,哈里顿脸上乌云滚滚,阴沉下来。我也叫小姐别再问什么了,并且总算让她穿戴整齐,准备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