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子不徐不疾地收拾着,可急坏了立在门口的银钏,看着九娘子脖颈上的伤口更是急了,几度想要开口,又被自家姑娘那眼风扫到又不敢说话了。
收拾好书房,九娘子又让人送了玉泉山水和茶具来,净了手焚了一把凝神静气的薄荷香,这才悠悠地泡起茶来。
甘阁老平日里爱喝点大红袍,今日九娘子却泡了清淡的云雾,还加了两片苦丁,刚刚泡好第二泡,门口传来甘阁老那回味悠长又极有深意的低沉笑声,“哟,今儿回来得巧了,九丫头已经候着了……”
甘阁老下朝回来,已经换好了衣衫,此刻只是青布长袄,连大氅都未披,他步入小书房,银钏自是没有立脚的地方来,连同他的小厮一起退了下去,只留下这父女俩在书房里了。
九娘子起身,将冲到青花雨过天晴握杯里的茶水双手奉上,语气平静,面容清和,连声音都没有一点涟漪地说道,“父亲,才好的,您尝尝?”
甘阁老接过九娘子递上的茶水,只一抬头,自然将九娘子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收入眼底,但阁老毕竟是浸淫官场多年,却并没有开口问些什么,只是抬身坐上了窗下的暖炕,冲九娘子点了点下巴,然后才品了品杯中的茶。
九娘子也不多话,侧着身子坐在了甘阁老的对面,二人中间只隔了张黄花梨的炕桌。
“唔……”甘阁老眉头忽皱,然后又喝了一口杯中茶,这才展了眉头,“呵,今儿的茶够味……九丫头,你加了苦丁吧?怎么,你这是怕父亲得意忘形,叫我忆苦?”
九娘子轻轻摇头,“父亲在朝为官,多少事多少人系于父亲一人,女儿哪里敢置喙?只是觉得这云雾终归太淡,加点苦丁,反而让这淡淡的云雾搏了父亲的眉头一皱不是?”
甘阁老放下杯子,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儿,虽然还小,但是已经脱落出极致美人的坯子来了,美人他见的可不少,自家的女儿里,无一不美,三娘华美,六娘娇憨,四娘妩媚,七娘柔美,个个摆在人前都是要搏得不少赞美的,唯独这九娘,清冷自持,偏又生得极好,明明是个姣花,却总让人觉得疏远不可捉摸,因这反而显出她在美人堆里的不同来。
甘阁老的眼神大有深意,似要看穿九娘子的脸,看透她的眼,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不愧为在官场上打滚了几十年,辅佐过两代君王的阁老,审视起人来,那眼光似乎带了刀子一般,不仅要剜进肉里,还要刺进骨缝,更要带出血丝来,让人不由心生畏惧。出于本能,人一畏惧,气势上就先弱了几分,待到要说话时,眼神语气就已经落了几分下乘。
九娘子在甘阁老面前并不是最得宠的女儿,论出身,她不如三娘六娘,论讨喜,她也不如四娘,也没有七娘那般生就一副惹人爱怜的样子。但是,她毕竟是成熟人的心灵,在揣摩人尤其是自己家人的方面,却不知要胜过其他姐妹多少了。
此刻的九娘子的目光坦然,丝毫没有畏缩和不安,接受着父亲的打量,“九丫头有心事?”甘阁老轻飘飘地抛了句话出来。
九娘子心念直转,自己此刻若是跪下来,声泪俱下,控诉自己在普济寺的遭遇,估计不仅不能换来父亲的庇佑,反而会招来大祸,作为庶女,怎么能越过嫡母,直接跑到父亲跟前哭诉?
不管实情如何,这么做已经是落了下乘,背上不孝的声名,自己这个阁老父亲最重什么,九娘子哪里会不知道,因此,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淡淡地说道,“茵娘爱喝苦丁,因为它的苦总能让茵娘回味许久,清醒许久。”顿了一下,还是逼红了自己的眼眶,却没有掉下泪来,“父亲,茵娘想,这些日子总是躁了些,想求一些先朝的碑林拓印,好好修习一下书法,最近这些日子,就不来扰了父亲的清静了。还望父亲允了茵娘。”
甘阁老再度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九娘子的脖颈,半晌才点头说道,“九丫头如此清醒……为父颇为欣慰,也好,待会我让人给你送些拓印过去,这些日子,你就留在住处,这里先不用过来了。”
九娘子忙起身致谢,甘阁老似乎又高兴了起来,“为父老了——喝不得苦的了,就爱甜了,改日里,做几道你拿手的点心来尝尝!”说完,便点头示意九娘子可以离开了。
九娘子忙行礼慢慢地退出了小书房。
到了外头,寒冷的空气逼得刚从温暖的室内出来的九娘子立马来了一哆嗦,候在外头的银钏忙上前用厚实的毛披风搂了九娘子,在小书房这里,任何人都不得高声喧哗,因此银钏倒也不敢问,只是紧紧地搀了九娘子往回走了。
九娘子被银钏护在怀里,头上也戴了观音兜,头脸都护得紧紧的,这才慢慢滴下几滴泪来,沿着双颊,却又迅速被呼啸的北风卷了去,再无踪影了。
走回内院,到了西北角的芳茵院,坐到了暖炕上,喝了几口热茶下肚,九娘子这才缓过来几分,也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全湿透了!
银钏叫了婆子抬了热水进来,服侍着九娘子热热地泡了个澡,又端上一碗熬得浓浓的姜汤喝了,钻入暖和的被窝里,九娘子这才彻底地放松下来,闭了眼,却睡不着,只是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想着……
这边,待九娘子离开,甘阁老刚才还温和如春风的脸立时阴沉了下来,唤了心腹的小厮进来,吩咐了几句。那小厮便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回转过来,细细地禀告了一番。
听完回报,甘阁老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吩咐了小厮,“去后院传话,告诉太太,今儿我要去太太那歇着,让太太准备好晚膳。”
小厮得了令就要退出,阁老又补了一句,“姨太太还住在府里?”
小厮连忙答道,“是,姨太太是去年开春上京的。”这小厮是甘阁老的贴身的人,服侍阁老也有些年头了,自然是知道阁老的性子的,因此回话也只是陈述事实,并不会妄加任何意见,但今日,也踌躇了一会儿,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有所顾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