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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他突然又想起了凯瑟琳。凯瑟琳要不是傻得没有发现他的非正统观点的话,一定会把他交给思想警察。但是,真正使他在此刻想起她的是午后的酷热,热得他额头上沁出汗来。他开始向朱丽亚讲述十一年前的另一个酷热的夏天下午发生的一或者说没能发生的事。

那是他们婚后的第三或第四个月。他们在肯特郡参加集体郊游时迷了路。只不过落后了几分钟,但是他们转错了一个弯,很快走到一个旧石灰矿的边上,突然停下了脚步。那是一个十米到二十米高的悬崖,底部堆满巨石。他们找不到人问路。凯瑟琳发现迷路了,非常不安。哪怕片刻离开那些吵闹的郊游者,她也觉得自己犯了错误。她想赶紧回到来路上去,向另一个方向寻找。这时,温斯顿发现脚下悬崖的缝隙里长了几丛黄连花。其中一丛有两种颜色,品红和砖红,显然长在同一“看,凯瑟琳!看那些花。靠近底部的那一丛。有两种颜色,看见了吗?”

她巳经转身想走了,这时有点不耐烦地折了回来。她甚至从悬崖上探出身子去看他指的东西。他站在她身后,用手扶着她的腰。这时他突然想到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人也没有,树叶一动也不动,连鸟都不叫。在这种地方不太可能有隐藏的麦克风,即使有也只能获取声音。这正是下午最热最困的时候。太阳照在身上,汗水从脸上淌下来。一个念头突然一闪一“你为什么不推她一把?”朱丽亚说,“要是我就会。”

“是的,亲爱的,你会。如果换成现在的我,我也会。或许我真的会一我也不确定。”

“你后悔吗?”

“是的。总的来说,我后悔没有把她推下去。”

他们并肩坐在布满灰尘的地上。他把她拉近了一点。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头发的香味盖过了鸽粪味儿。她还年轻,他想,对生活还充满期待,她不知道把一个碍手碍脚的人推下悬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事实上,那样做没什么意义。”他说。

“那你为什么后悔没有把她推下去?”

“因为我认为积极比消极好。在这个游戏里,我们赢不了。但某种形式的失败总比其他形式的要好一些。”

他感到她的肩膀不服气地扭了一扭。每次他说这种话她都反对。她不能接受这个永远赢不了的自然法则。在某种程度上,她知道注定要失败,思想警察总有一天会抓住她并且干掉她,可是,她又相信人们能以某种方式创造一个隐秘的世界,以自己选择的方式生活。需要的只是运气、计谋和胆量。她不理解世上根本没有快乐,唯一的胜利存在于你死后的遥远的未来,从对党宣战的那一刻起,最好把自己当成一具尸体。

“我们都是死人。”他说。

“我们还没死。”朱丽亚实在地说。

“肉体还没死。六个月、一年一五年,死亡是想象得到的。我害怕死亡。你还年轻,应该比我更怕。显然我们应该尽可能推迟死亡的到来。可这没什么分别。只要人还是人,生和死都是一回事。”

“哦,胡说!你愿意跟谁睡觉,是我还是一具骷髅?你不喜欢活着吗?你不喜欢感觉到?这是我,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腿,我是真的,我是实实在在的,我还活着!你不喜欢这样吗?”

她转过身,紧紧靠在他的胸前。他能隔着工装裤感觉到她的乳房,成熟而又结实。她好像在用身体把她的青春与活力注人到他的体内。

“是的,我喜欢这样。”他说。

“那就别再说死不死的。现在听好了,亲爱的,我们要订好下一次的约会。我们可以回到树林里去。相隔的时间够长了。但是这次你得换一条路。我都计划好了。你先坐火车一等等,我还是给你画出来吧。”

她以实干的作风拢过来一堆尘土,又从鸽巢里拿来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地图来。

温斯顿环顾了一下查林顿先生店铺楼上的那个破旧的小房间。窗边的那张床巳经铺好了,上面盖着破毯子和没有枕套的靠枕。壁炉台上那个老式的钟面是十二小时的钟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角落里那个有活动桌腿的桌子上,他上次买的玻璃镇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发着柔和的光。

在壁炉的围栏里,有一个查林顿先生给的破铁皮煤油炉,一个炖锅和两个杯子。温斯顿点燃炉子,烧了一锅水。他带来了一个盛满胜利牌咖啡的信封和几片糖精片。钟的指针指着七点二十分,其实是十九点二十分。她十九点三十分到。

愚蠢,愚蠢,他的心不停地说院真是明知故犯,多此一举,自寻死路。在党员能够犯下的所有罪行中,这是最不容易遮掩的。事实上,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在他脑海里时,他只是想到了那个玻璃镇纸映在有活动桌腿的桌面上的效果。正如他所料,查林顿先生二话没说就把房间租给了他。他显然很高兴多赚几块钱。当温斯顿说明他想用这间房间幽会时,他也没有表现出非常震惊或者令人反感的心照不宣的神情。相反,他目光迷离地说了一些笼统的话,态度如此轻柔,让人感觉他好像巳经部分隐形了似的。他说,隐私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能偶尔独处的地方。当他们拥有这样一个地方的时候,其他知情的人应该保守秘密,这是一般的礼貌。他甚至补充道,这座房子有两个门,其中一个穿过后院开在一条小巷里,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巳经完全消失了。

窗户底下有人在唱歌。温斯顿躲在薄纱窗帘后向外张望。六月的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阳光下的小院里,一个像诺曼柱一样结实的大块头女人,长着强壮的红色双臂,腰上扎着粗麻布围裙,迈着笨重的步子在洗衣盆和晾衣绳之间走来走去,把一块块方方的白色东西夹在绳子上,温斯顿认出那是婴儿尿布。只要嘴里没有含着衣服夹子,她就用浑厚的女低音唱着院只是一个无望的幻想,像一个转瞬即逝的四月天,可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却唤起了我的梦想,我的心便从此不见!

这首歌巳经在伦敦传唱了好几个星期。类似的歌曲不计其数,都是音乐处的一个分支部门专为无产者创作的。这些歌的歌词是由一个叫做诗机的东西写出来的,没有任何人为参与。可是这个女人唱得这么优美,连这样蹩脚的歌听起来都那么悦耳。他听见那个女人的歌声和她的鞋子摩擦石板的声音,街道上传来孩子的哭声,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车辆的轰鸣,但房间里出奇的安静,多亏没有电幕。

愚蠢,愚蠢,愚蠢!他又想。如果经常来这个地方,不出几个星期一定会被人发现。可是,拥有一个自己的藏身地,不仅在室内而且那么近便,对他们俩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自从去过教堂钟楼以后,他们有好一阵子无法安排约会。为了准备仇恨周,工作时间被大大延长。仇恨周还有一个多月才开始,但所需的庞杂的准备工作使每个人都加班加点。最后,他们俩总算在同一天挤出了一个空闲的下午,说好了回树林里的那片空地去。前一天晚上,他们在街上匆匆碰面。温斯顿像往常一样几乎不看朱丽亚,他们在人群里慢慢向对方走去,可是当他瞥见她的时候,却发现她比平时苍白。

“完了,”她一认准周围安全了一点就小声说,“我是说明天的事。”

“什么?”

“明天下午,我来不了了。”

“为什么?”

“噢,又是那个。这次来早了。”

他一时很生气。在他们相识的这一个月里,他对她的欲望巳经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起初,真正的性欲很少。第一次做爱只是意志的行为。可第二次以后就不同了。她头发的香味,嘴唇的味道和肌肤的触感都融进了他的身体,或者说融进了他周围的空气。她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必需品,他不仅需要她,而且觉得有权拥有她。当她说不能来的时候,他有种受骗的感觉。可就在这时,人群把他们挤到了一起,他们的手意外相遇了。她迅速地握了握他的指尖,似乎在唤起他的爱意而不是欲望。他突然想到,当你和一个女人共同生活的时候,这种失望是屡见不鲜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沉的温柔突然抓住了他。他希望他们是结婚十年的伴侣。他希望就像现在这样在街上走着,但却是公开的,无需恐惧,聊着琐碎的话题,买着零碎的日用品。他最希望的是能有一个单独相处的地方,不用每次见面都做爱。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要租查林顿先生的房间,可是第二天,他突然想到了这个主意。当他向朱丽亚提起时,她意外地立刻同意了。他们俩都知道这是个疯狂的决定。好像故意朝着自己的坟墓又走近了一步。他坐在床边等待时,又想起了仁爱部的地下室。真不知道那种命中注定的恐惧是如何进人人的意识,又如何悄然而去的。它存在于未来的某个时刻,作为死亡的前奏,就像99后面就是100-样确定无疑。你无法逃避,但或许可以推迟。然而,恰恰相反,人们偶尔会故意加快它的到来。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朱丽亚冲了进来。她抱着一个棕色粗帆布工具袋,就像他有时看见她在部里来来去去时抱的那个袋子一样。他站起身来拥抱她,但她立刻挣脱了,一半是因为她还抱着那个工具袋。

“等一下,”她说。“看看我带了什么。你是不是带了点蹩脚的胜利牌咖啡?我就知道。你可以把那些扔了,用不着了。看这儿。”

她跪下来,打开包,扔出了一些盖在上面的扳手和起子。下面有很多干净的纸包。她递给温斯顿的第一个包有一种奇怪而又隐约熟悉的味道。里面装了一些像沙子一样沉甸甸的东西,手一捏袋子就陷下去一块。

“这不会是糖吧?”他说。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这儿还有一个面包一真正的白面包,不是我们吃的那种一还有一小罐果酱。这是一听牛奶一快看!这才是我最得意的。我得用一块麻布把它包起来,因为-”

但是,她不用告诉他为什么要用一块麻布把它包起来。这味道巳经充满了整个房间,这种浓烈火热的味道似乎来自他的童年,但如今也能偶尔一遇,这是一扇门关上之前走廊里飘来的香味,这是拥挤的街道上神秘地弥漫开来的香味,闻一下就消失了。

“这是咖啡,”他喃喃地说,“真正的咖啡。”

“你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这都是内党的东西。那帮猪什么都有,什么都有。不过,当然了,服务生、仆人一人人都会偷东西一看,这儿还有一小包茶叶呢。”

温斯顿蹲在她身旁,把纸包撕开了一个角。

“这是真正的茶叶,不是黑剌莓叶子。”

“最近有不少茶叶。他们可能占领了印度或者什么地方,”她含糊地说。“不过,听着,亲爱的。我要你转过身去等我三分钟。坐到床的另一边去54别离窗户太近。我不叫你别转回来。”

温斯顿心不在焉地透过薄纱窗帘往外看。楼下的院子里,那个胳膊通红的女人还在洗衣盆和晾衣绳之间走来走去。她从嘴里又拿出两个夹子,深情地唱道院他们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他们说遗忘是必然的经验,但那多年以前的笑容和泪水,却依然颤动着我的心弦!

她似乎把这首愚蠢的歌记在心里了。歌声随着甜美的夏天的空气飞扬起来,旋律悠扬,带着一种快乐的忧伤。你会觉得,如果这六月的傍晚永远没有尽头,如果衣服永远也晾不完,她会心满意足地在这里呆上一千年,一边夹着尿布,一边唱着无聊的歌。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实,他从来没听见过有哪个党员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唱歌。这看起来似乎有点不正统,和自言自语一样是一种危险的癖好。也许只有当人们接近饥饿的边缘时才会有东西可唱。

“现在你可以转过来了。”朱丽亚说。

他转过身来,一时差点认不出她。他原以为她会脱光衣服。而她没有。但她的变化比脱光衣服还要惊人。她化了妆。

她一定是溜进了无产者区的一家商店,买了一整套化妆品。她的嘴唇涂得鲜红鲜红的,两颊上抹了胭脂,鼻子上还扑了粉;她在眼睛下方抹了点什么东西,使眼睛看上去更亮了。她的化妆技术不怎么样,但温斯顿在这方面的标准不高。他从没见过,甚至从没想象过女党员用化妆品。她脸上的变化是惊人的。只不过在合适的地方加了一点颜色,她看上去不仅更漂亮了,更重要的是,更有女人味了。她的短发和男孩子似的工装裤强化了这种效果。他揽住她时,一股人工合成的紫罗兰香味飘进鼻孔。他想起了那个昏暗的地下室里的厨房,和一个女人黑洞洞的嘴。这正是她用的那种香水;但是此刻,这无关紧要。

“还用了香水!”他说。

“是的,亲爱的,还有香水。你知道下一步我想干什么吗?我想弄一件真正的女人的连衣裙,我再也不要穿这该死的裤子了。我还要穿上丝袜和高跟鞋!在这间房间里,我要做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党员同志。”

他们脱掉衣服爬上了红木大床。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脱光衣服。在此之前,他一直羞于让她看见自己苍白瘦弱的身体,小腿上有静脉曲张,脚踝上还有一块褪色的皮肤。床上没有床单,但毯子用旧了,巳经变得很光滑,床的大小和弹性都使他们很吃惊。“这床上肯定有不少虫子,但是谁在乎?”朱丽亚说。现在巳经见不到双人床了,除了在无产者家里。温斯顿小时候偶尔睡过双人床,朱丽亚在记忆中从没睡过。

他们很快睡着了。温斯顿醒来时,钟的指针巳经接近九点。他没动,因为朱丽亚正睡在他的臂弯里。她化的妆巳经大多转移到了他的脸上或枕头上,但是一抹淡淡的胭脂还是显得她的颧骨分外美丽。落日投下了一道金色的余晖,横过床脚一直照到壁炉,锅里的水巳经沸腾了。院子里的歌声也停了,街道上还是隐隐传来孩子的叫喊声。他模糊地想,在那被抹掉的过去,在一个凉爽的夏天傍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像这样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尽情地做爱,尽情地聊天,不用起床,只是躺着倾听窗外宁静的声音,这是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难道就没有一个时代把这视作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吗?朱丽亚醒了,她揉揉眼睛,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看了看煤油炉。

“水巳经烧干一半了,”她说,“我要赶紧起来煮咖啡。我们还有一个小时。你的公寓什么时候熄灯?”

“二十三点三十分。”

“我那里是二十三点。不过你得早点回去,因为一嘿!出来,你这个该死的畜牲!”

她突然从床上一扭身跳下来,从地上抓起一只鞋,像男孩子似的一甩胳膊,把鞋扔进角落里,就像他看见她在两分钟仇恨中向哥德斯坦扔字典一样。

“那是什么?”他惊讶地问。

“一只老鼠。我看见它从护墙板里伸出鼻子来。那下面有一个洞。不管怎么样,我把它吓跑了。”

“老鼠!”温斯顿喃喃地说,“这间屋里有老鼠!”

“到处都有老鼠,”朱丽亚躺下来,满不在乎地说,“连我们公寓的厨房里都有。伦敦的有些地方老鼠成群。你知道吗,它们还攻击小孩。是真的。在这样的街道上,女人不敢让孩子一个人呆上两分钟。干这个的都是些棕色的大老鼠。可恶的是那些畜牲总是一”

“别说了!”温斯顿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亲爱的!你的脸这么白。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世界上有那么多恐怖的东西,为什么偏偏是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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