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承瑢还是很小心地出去看了看,关了门,回来后,突然跪在了地上,说:“请翼王救救天王!”
石达开正在倒茶。陈承瑢的举动吓了他一跳,他忙放下茶叶筒,来扶陈承瑢,说:“天王怎么了?佐天侯不必如此,请细说。”
陈承瑢说:“翼王不要扶我,请您听我说完。”
石达开怎么扶,陈承瑢也不起来。他说:“我这些年跪东王,跪天王,已经习惯跪着说话了,翼王不必扶我,翼王有可怜属下的心意,能认真听听我的话,我就感激不尽了。”
石达开看陈承瑢执意不肯起来,只好坐下,说:“佐天侯请讲。”
陈承瑢拱手,说:“翼王殿下,东王跋扈,不但随意处罚众将,就连天王他也不放在眼里。每次天父附身,无论是半夜还是凌晨,只要他的人来,天王就得去他的东王府跪听天父教训。翼王有所不知,这个东王越来越疯狂,多次扬言要打天王。天王以大局为重,怕跟东王内讧对太平天国有危害,因此一直在忍着。可是,现在天王即将无处可忍,翼王,天王危矣。”
石达开实在不喜欢这个陈承瑢卖关子,因此皱了皱眉,才说:“怎么个危法,请佐天侯讲清楚。”
陈承瑢一字一顿地说:“东王密谋造反!”
石达开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佐天侯,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东王现在可以说一手遮天,他甚至可以天父附体来指令天王,他为什么还要造反?我不相信。”
陈承瑢叹息,说:“聪明如翼王都不察觉东王的野心,难怪东王跋扈。翼王,您还是小看东王了。东王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这种富贵得意享受久了,他就想让子孙也继续享受。可是他知道,现在他是九千岁,并可以随时欺侮天王,等他死了后,儿孙恐怕就很难有这种福气了。天王的后代说不定可以为天王报仇,让他九千岁的后代连东王也难保。而为了保住后代的富贵,只有造反一法。他如果当了天王,他的后代就可以永承天王。这,正是东王要废黜天王的原因。”
石达开抽了一口冷气,好长时间没说话。陈承瑢说的话,让石达开半信半疑。东王很有可能想到这一层。因为天王以及自己都想到了这里。石达开曾经和天王商量过怎么让天王的后人摆脱这个“天父下凡”的魔咒。不过,在石达开看来,这个东王现在正是得意的时候,他忙着纳妾玩女人发号司令,好像还不到想这事的时候。
陈承瑢的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看他不说话,陈承瑢继续说:“诸王之中,唯有翼王跟天王最为贴心。北王城府太深,天王不敢重用。燕王虽然忠勇,但是威望不及,因此,能救天王的,只有翼王了。”
石达开回过神来,问:“这事……天王知道吗?”
陈承瑢说:“不是天王允许,我怎么敢把这些说与翼王?天王屡受东王侮辱,早就忍无可忍,但是为了天国大业,还是一忍再忍。现在天王实在没有退路,才让我来找翼王。”
石达开问:“那天王让您来,有什么话转告我?”
陈承瑢说:“天王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是让我转告翼王,快想办法,否则大祸将至,后悔就晚了。现在诸王因为怕东王怀疑,都没人敢去见天王,天王只能找我转告翼王。”
石达开叹气。上次回来,他去拜见天王,他问了许多问题,看到天王回答都是言不由衷,很为难的样子,当时误以为是天王只顾淫乐,不想多谈政务,因而敷衍自己,现在看来自己是想错了。当时在天王周围有个宫女一直站在身边,石达开几次示意宫女离开,宫女就是不走。天王却装聋作哑,不敢令宫女离开,现在想来,这宫女定是有来头的。
石达开说:“佐天侯辛苦了。请起来吧,此事我铭记于心,一定多加防备。东王如若敢于逆天,我石达开决不轻饶他。”
陈承瑢拱手说:“谢过翼王。”
送走了陈承瑢,石达开去东王府拜见东王。杨秀清看到石达开,老远就站起来,哈哈大笑,说:“七弟,你这次大破南大营,可是大功一件啊。天京无虞,我一定奏报天王,给你请功。”
石达开要行大礼,被杨秀清拦住,说:“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想当年咱兄弟六个,多么热闹。现在天王轻易不出宫,北王和你忙于御敌,我这里常年不见兄弟的影子,你来了我就高兴得要命,管那么多规矩,反而疏远了兄弟。”
石达开只好躬身:“四哥一向安好。”
杨秀清哈哈大笑,说:“自然好。打下了南大营,我就更好了。兄弟,今天必定不能走了,我叫来北王等人,咱兄弟喝酒。”
石达开心里叹气,嘴上说:“达开听四哥安排。”
杨秀清在不发脾气的时候,看到石达开还是很热情的。石达开能感觉到,杨秀清的残暴是真的,看到他高兴也是真的。以天父附体欺负天王是真的,懂得打仗并常常出奇制胜也是真的。
无疑,天京内外,很多人痛恨杨秀清,希望他赶紧死。但是,从太平天国大业上来说,还真离不开这个霸气的四哥。
不过,假如他真的有非分之想……
石达开看了看张着大嘴高兴的杨秀清,心里暗暗想,那就真没办法了。四哥,但愿你知足,我可不想看到兄弟相残。
让石达开没有想到的是,杨秀清自动说到了北伐军的失败,他拍着胸脯,很坦诚地说:“七弟,当初听你的就好了。我这个人……贪大喜功,葬送了林凤祥和那么多好兄弟的性命。唉,不该啊。”
林凤祥是金田起义时一起出来的兄弟,比石达开大五六岁。应该说,林凤祥是起义军里为数不多的有勇有谋的将才。
石达开心里叹了一口气,说:“四哥也别太自责,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在四哥的指挥下,西线和守城的兄弟都数次破敌,太平天国的国土日益扩大,四哥之威天下皆知,天国之幸也。”
杨秀清说:“说起来惭愧。西线打败曾国藩是七弟的功劳,此番除去向荣也是幸亏七弟的勇猛。我杨秀清虽然蛮横,但是还是明事理的。还有一事,希望七弟原谅。鞭打翼丈之事,四哥做得确实过分,但是里面的原因,黄尚书不知,你也不知。我虽然贵为九千岁,可以节制诸位兄弟,但是,日子也不是你们想象得那么安逸。有人……当然这里不包括七弟,有很多人在盼望我死,我也知道,有人在妄图加害于我,这个,七弟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你以后会知道的。我没有办法,只能想法让自己显得无懈可击,非常强大!希望七弟理解。”
提起那件事,石达开就来气。但是看着杨秀清的样子,好像他有很多苦衷,石达开不方便问,就没问下去。
不过,想到那个被五马分尸的马夫,石达开不由得说:“倒是那马夫死得惨了些。”
没想到杨秀清毅然说:“不!杀鸡给猴看,马夫死得倒是其所。”
石达开道:“四哥,那个马夫……不过是怠慢了您手下的一个小官,怎么还用五马分尸?”
杨秀清叹气,说:“七弟,你没在四哥的位置,自然体会不到四哥的心情。我处理每一件小事,都被很多人看着。我做得过分些,是在警告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否则,让他们以为我软弱可欺,我的麻烦可就多了。上次我杖责贵岳丈和燕王还有陈承瑢,贵岳丈是最无辜的。燕王和陈承瑢,哼,他们是在借机试探我。所以我可以让他们害怕,而不能暴露出丝毫的软弱。七弟,这里……并非清闲之地,你以为二哥真的诸事不问吗?他好多次要说给他几个兄弟封王,我都没答应。就他那些兄弟……假如他们把持了太平天国,天国能好得了吗?”
杨秀清的这话更让石达开愣住了,说:“二哥想给他兄弟封王?当初说好了封王要有战功的啊?”
杨秀清叹气,说:“是啊。拼命的时候都是我们兄弟在顶着,现在打下天京了,他倒想到他兄弟了。七弟,你说,要是他封他几个兄弟做王爷,太平天国不就乱了吗?我们被一分权,人家是一家人,我们兄弟会有好日子过吗?”
石达开自然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的故事,因此叹息道:“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事。四哥,江西那边曾贼还企图反扑,南大营危机已解,住几天,我就回去了。四哥自己保重。”
杨秀清想了想,说:“七弟多住几天吧。一年多没回家了,也应该多陪陪家里人。”
4、天京事变
石达开在家住了一个月,就辞别天王和东王,重返湖北,指挥太平军对进攻武昌的清军进行分割包围。战争正酣,石达开突然接到天王送来的密诏。密诏的内容让他极为惊讶,说东王企图谋反,让他速回天京!
石达开虽然对密诏的内容有些怀疑,但是却知道天京肯定会出变故,当下不敢怠慢,忙带了小部分军士朝南京进发。
走到铜陵地界,遇到了翼王府的侍卫。侍卫带来了王妃的亲笔信,让他先不要回天京。石达开跟侍卫详细打听了一下南京的情况。
原来,在江西督军的北王韦昌辉早就返回了天京。咸丰六年(1856)九月二日,他们带着兵马,直接杀进了东王府,东王府上下,无论是男女,无论是将军还是马夫,无一幸免。秦日纲也从前线返回了天京,协助北王捕杀东王的手下,杀戮还没有结束。
石达开不由得惊讶:“女人、孩子也都不放过?”他想到了那个清秀优雅的女秀才傅善祥,如果连这种女人都杀了,北王也太过分了。
“据说一个活口儿没留。东王妃有怀孕的,还特意把胎儿从肚子里挑出来杀死。北王说,要绝对斩草除根。”
石达开问:“东王的有些手下,并不是东王的心腹,他们也憎恶东王的残暴,这些北王应该知道,比方侍卫黄卫国从金田起义一直是跟着我的,后来被东王要了去,这人在东王府做了不少好事,北王也知道,连他也杀了吗?”
侍卫官说道:“是。听说东殿侍卫被缴械关在一个屋子里,后来北王让人朝屋子扔火药炸。没死的,再派人进去砍死。无论良善,凡是跟东王有关的,都要杀掉。北王现在杀疯了。只要谁替东王说一句好话,都要杀。因此娘娘劝翼王暂且不要回去,现在北王疑心很重,回去恐怕他起疑心。”
石达开顿足:“这个北王,果然是深藏不露。”
石达开派侍卫回去继续打探消息。住了几日,侍卫回来了。他告诉石达开,现在北王和燕王,还有佐天侯陈承瑢,已经杀了东王两万多人。北王贴出布告,说东王部下如果自动出来自首,将免于惩罚。有大批东王原先的部下出来自首,结果被成批成批地杀掉。现在他们还在搜捕。
这次,石达开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下令马上起行,返回天京。
石达开先回了家,看看家里一切都好,心里稳妥了些。翼王妃看他回来,有些惊讶:“不是让你先别回来吗?现在正是乱的时候。”
石达开笑笑,说:“王妃多虑了。北王杀人太多,我不能让他这么杀下去。”
王妃也不由得说:“这个北王……比东王还残忍,很多人家因为藏了东王府的人,全家被杀。天天都能听到惨叫,唉,也太狠了。”
韦昌辉依然很沉静的样子。见到石达开,他也没表示惊讶,也没表示欢迎,只是一副很累的样子,一脸的憔悴。至于东王被杀,天京大屠杀,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韦昌辉只字不提。
石达开终于忍不住了,说:“六哥,四哥违逆的事儿还没查清楚,您怎么就先把他杀了呢?”
韦昌辉“喔”了一声,轻轻笑了笑,说:“怎么了?七弟是来问罪的吗?”
韦昌辉表情还是跟以前一样,笑起来很温顺的样子。但是这声追问,加上现在他在南京的地位,让石达开感到了一阵萧杀之气。这人果然不简单。石达开想。
他说:“不是。我也收到天王密诏。我只是觉得……这里面或许会有误会,天王久不出宫,听到的或许都是别人传过来的话,即便是真有危机,也应该先审问清楚再杀,六哥,这对四哥也太不公平了。”
“公平?”韦昌辉呵呵笑了,说:“七弟,四哥当初打我一百军棍的时候,他是否问过我是否公平?我哥哥不过跟他小妾的哥哥争吵了一下,他就不依不饶,逼得我把我哥五马分尸,他是否问过我是否公平?即便是你,七弟,你问过我是否公平吗?怎么,我杀了他,你就替他打抱不平了?你难道……也是四哥的人不成?”
韦昌辉的话不急不慢,但是冰冷阴森,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让石达开倒抽一口凉气。他很明白,现在天京是韦昌辉的天下,惹恼了他,他真能扣一顶帽子,把自己也给杀了。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愤慨地说:“我只是以事论事!当初四哥打你军棍的时候,我也质问过四哥,这个您应该知道。好,就算四哥该杀,那他的部下呢?他的部下是太平军,不只是东府的战将。他们很多是从广西跟着一路杀过来的,他们有什么过错?两万人啊,都是放到战场上就能杀敌的好汉,六哥,你这样是自毁长城!”
韦昌辉说:“七弟,我纠正一下,到现在为止,我们杀了两万七千八百人。你说得或许不错,他们很多都是太平天国的骁将,但是,万一这两万七千八百人里有两个是东府的忠心之士,那我韦昌辉的日子就难过了。岂止是我的日子,太平天国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因为,我杀叛逆杨秀清,执行的是二哥的旨意,七弟,你说是留着这两个祸害好呢,还是等着这两个祸害纠结人马,来杀我们好?”
石达开愤然:“六哥,这只是你的猜想。就算死党该杀,那还有一部分普通卫士和将帅,为什么连他们也杀?”
韦昌辉摇头,有些不耐烦,说:“能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七弟,这也是二哥的意思,他实在是受够了那个四哥的天父附身了。你如果还不明白,可以先问二哥。好了,七弟,我有些累了,今天我也不留你了,有事咱明天再说吧。”
说完,韦昌辉竟然起身,准备送客了。
石达开知道,这个韦昌辉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那个看人就笑的韦昌辉了。当然,也许几个月前的韦昌辉本来就这个样子,他只不过在今天露出了本性而已。
石达开去求见天王,却遇到了陈承瑢的阻挡。陈承瑢说:“翼王殿下,天王最近日夜操劳,刚刚睡下。我看您还是别打扰天王了吧。”
陈承瑢依然一身华服,对石达开毕恭毕敬。石达开说:“那我就不进去了。佐天侯,东王已死,希望您能劝说天王和北王,不要滥杀无辜了。”
陈承瑢躬身,说:“翼王说得是。我也正在劝阻北王。此事承瑢谨记,定会禀告天王,让他劝阻北王适可而止。”
石达开告辞陈承瑢,出门上马回府。
在路上,他看到秦日纲和陈承瑢带着一彪人马,朝着北王府方向疾驰而去。此时,石达开正走到一个胡同头儿,因此他们没看到他。
回到翼王府,石达开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北王韦昌辉大权在握,现在正处于极度狂躁和疯狂之中,疑心非常重,自己在北王府说的话句句击中北王的要害,韦昌辉可以说是极度恼怒,要不凭着他的城府,他是不会下逐客令的。秦日纲和陈承瑢无疑也是这次事变的主角。石达开想起陈承瑢上次到翼王府找他的事儿,觉得这个陈承瑢在其中起的作用显然不小。
这个陈承瑢说东王谋反的事儿,是真是假呢?石达开无论怎么想,也不明白东王为什么要谋反。并且真要谋反,对于他来说是易如反掌,怎么会让陈承瑢知道,并且还有富余时间让北王从江西杀回来呢?
石达开想到了陈承瑢刚刚毕恭毕敬的样子,和刚刚看到的他同秦日纲打马奔驰的样子,显然是有急事要办。
石达开现在才想清楚,为什么当初在牧马人事件中,陈承瑢要和秦日纲一起辞官,要挟杨秀清?显然,如果那次他和秦日纲不辞官,自己的丈人黄玉昆就不会挨打,牧马人就不会被五马分尸。显然,陈承瑢是在拉拢秦日纲的同时,也在想法儿激化众人跟东王的矛盾。
东王的那个处处以严酷压人的策略,刚好被人家利用了。因此,秦日纲才会成为天京事变的帮凶。
天王呢?这事儿是不是有天王在暗中操纵呢?
石达开因为没见到天王,现在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