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壮士
囚车走到杜甫草堂前的时候,石达开抬起头,对身边押解他的士兵说:“兄弟,石达开有个请求,我想进草堂拜碣一下杜甫先生,请兄弟行个方便。”
押解石达开的士兵已经调换,现在的这些士兵都是由骆秉章亲自调遣的四川老兵。
原押解石达开的士兵,是唐友耕的队伍。唐友耕是起义军降将,他的手下很多起义军老兵,这些老兵明里暗里对石达开很照顾。石达开受降后,不到十天的时间,人竟然胖了一圈。
骆秉章用降将唐友耕的部队攻击石达开,除了看中唐友耕的悍勇之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借他跟石达开火拼,消耗他的军事实力。唐友耕手下那些英勇善战的起义军,实在是他的一大心病。也就是说,骆秉章对唐友耕是有疑心的。
因此,在接受了石达开的受降之后,为了做到万无一失,骆秉章马上调开唐友耕,用他放心的四川官军,押解石达开赶赴成都。
从换押解士兵这一做法上,石达开就知道这个骆秉章是个狠毒狭隘之辈。不过,既然连生命都不想要了,受点苦又何妨?
押解的小头目倒也不错,对石达开说:“石将军,您的要求小的说了不算,您稍候,我去请示上面。”
石达开笑了笑,说:“谢谢兄弟,有劳了。”
小头目打马而去。石达开看着前面破旧却显得很清爽的杜甫草堂,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欲望,他想靠近杜工部,想跪在杜工部的草堂里,跟他讲一讲自己的心事。
到了今天,这个戎马倥偬十六载的英雄,才发现自己其实更愿意做一名诗人,做一名杜工部的追随者。粗茶淡饭,纸墨飘香。用文字去唤醒众人,是不是比驰骋疆场,白白死了几十万人更好些呢?
这是清同治二年(1863)六月,正是流艳滴翠、生机勃勃的季节,却无端地有几片叶子飘落过来,随着微风打了几个旋儿,飘飘摇摇刚好落在石达开的眼前。石达开看着这几片略略泛黄的叶子,微微笑了笑。
后面囚车上的曾仕和问道:“翼王殿下,怎么停下了呢?要小解了吗?”
石达开呵呵笑了笑,说:“不是。我是看见杜甫草堂了,想进去拜碣一下。”
曾仕和嘟哝了一句,就不说话了。他不理解,现在都要被处斩了,还去拜谒什么草堂啊。
曾仕和转头,看了看后面的两辆囚车。他的后面是黄再忠,黄再忠后面就是壮汉韦普成。黄和韦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到囚车停下,两人只是抬头,朝曾看了看。黄再忠还朝他咧嘴笑了笑。曾仕和心里一阵酸楚。半月前,他们还在战场上奔突,都是些以一当百的壮汉啊,现在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黄再忠问:“曾宰辅,怎么不走了呢?”
曾仕和嘴角上翘,略带嘲讽地笑笑,说:“翼王殿下要去拜谒杜甫呢。”
黄再忠一愣:“杜甫?杜甫是谁?他在哪里?”
曾仕和没心情给他普及文学知识,因此不耐烦地摇头,说:“我不知道。”
黄再忠看向石达开。石达开也转头,看着后面的三个弟兄,和紧跟其后的一个一个用绳子拴起来的士兵。经过十多天赶路,士卒们个个面色疲惫、脚步踉跄。后面这一百士兵,是石达开的护卫部队,他们自愿跟着翼王,或生或死永不离开。
石达开看着这些兄弟,看了看两边苍翠的树木,路边偶尔走过忙碌着的平民,他突然深刻地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来。他带着他们南征北战,本来是想给他们寻找出路,寻找更美好的生活,现在却连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都过不成了,难道自己错了吗?
他本来想对兄弟们抱拳施礼,可惜现在手脚都被铐住,头也仅仅探出囚笼。抱拳施礼无法做成,他只能说:“各位兄弟跟着我吃苦了!骆秉章老贼自食其言,诓骗我等,石达开一死不足惜,各位都是堂堂汉子,没有战死疆场,却随我赔了性命,石达开愧对各位,却无法回报!各位,来生咱还做兄弟!”
一百兵士听石达开说话,蓦然有了精神,抬起头来一起喊道:“来生还做兄弟!”
这一百人,是石达开的精锐。即便是在吃草皮的那些日子里,别的兄弟连走路都困难,见风就倒了,这一百多人依然军容整齐,精神抖擞。冲锋陷阵更是一马当先,在十多天没有吃过正经东西的情况下,依然凭手中已经卷刃的刀,无数次杀退了敌人的进攻。
石达开看着这些兄弟,泪水悄悄地流了出来。他知道他们看不到,因此也不擦,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些兄弟。
传信的小头目匆匆打马回来,传达指示说:“对不起了石将军,我们千总爷说了,进草堂拜这个……不行,不过,可以在草堂外停一会儿,您在这儿对着草堂鞠几个躬什么的,倒是可以。”
石达开苦笑着摇头,说:“兄弟,您看我这样,点头还将就,鞠躬……恐怕是做不成了。”
小头目说:“这个我可以做个主,我们权作小解,您在这外面对着草堂鞠躬,如何?”
石达开叹气,说:“谢谢兄弟,那只好如此了。”
小头目一招呼,一队兵士跑过来。围成一个圆圈。其中两个爬上囚车,开了铁锁,给石达开戴上临时的镣铐,把他搀扶下来。
石达开面对草堂,兵卒在他周围围成一个半圆。五月的成都,已经比较热了,石达开从囚车下来,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蹒跚着走进半圆中。他看看沉默的杜甫草堂,转头看了看沉默着的长长的押送队伍,慨然长叹,抱拳说:“达开读书时,就敬仰先生的诗文和忧国忧民之心,早就有意拜谒草堂圣迹。我进兵四川,本打算进成都,重修草堂,给先生重新塑像,以昭后人,可没想到我竟然会以这种面目拜见先生,实在汗颜。达开此去恐怕没有活路了,来生,我必履行今日之誓言:为先生重修草堂塑像——就此别过先生了。”
石达开对着草堂连鞠三躬,转身,刚要上车,突然从草堂后的小树林里冲出一人。这人一身青衣,手持大刀,向着石达开等人就冲了过来。
小头目一看大惊,让人赶紧把石达开送上囚笼,自己带着兵士就冲了过去。
那人武功不弱,连杀几个兵卒。小头目挥舞大刀,死死抵住。后面又冲上诸多兵卒,把那人团团围住。
石达开被押上囚车,重新锁住。他对着那人喊:“这位义士,达开为了紫打地诸位将士性命,死意已决,请不要枉送性命,杀开一条路,逃生去吧。”
那人边挥刀抵抗,边喊道:“达开哥,不要相信骆秉章那个骗子!他已经准备偷袭紫打地了!”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石达开一愣:“叶梅?叶梅!”
可惜叶梅再没有机会说话。一个兵士趁她分心,在后面偷袭,一刀从后面砍在她脖颈处。叶梅大概还想回石达开的话,半个字刚说出口,后面跟着的却是一声惨叫。前面的士兵趁机进攻,没等叶梅反击,就被这群清兵砍成了肉泥。
看到此场面的曾仕和、黄再忠等人急得哇哇大叫,被众士兵喝止。
为了不刺激石达开等人,小头目让人把死人拖到树林后,然后喝令前行。
大家似乎都看到了自己的结果。可是,现在他们是待宰的羔羊,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余地。大家沉默着,走过草堂前,经过那一滩刺目的鲜血。
突然,后面的黄再忠喊道:“翼王,你糊涂了啊,我们都是白死了啊!啊!骆秉章,这个老奸贼……”
到了这个份上,谁都知道自己是白死了,可是谁也没说话。石达开面如死灰,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刚才在杜甫草堂前的豪情,一刹那变得无处寻找。
他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叶梅、叶梅,哥哥对不起你啊,叶梅……”
念叨了一会儿,他才大吼一声:“骆秉章!你这个小人!”
他跟骆秉章谈判的时候,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要保证六千将士的生命,放他们回家,跟妻儿老少团聚,让他们回家务农。
骆秉章答应得好好的,还说只要石达开投降,他也可以“解甲归田”,做一个本分的员外。
石达开因此才带着两千多兵卒,过河投降。如果叶梅的话当真,不但他们这一百多人要去送死,被安置在大树堡寺庙的两千壮士也必将遭遇毒手。
他本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可是自己的一死,却是如此结果,实在让石达开始料未及。
想到骆秉章看似忠厚的样子,想到他沉稳的眼神,石达开的心痛得要裂开,六千多将士的生命啊!石达开闭上眼睛,眼泪决堤般流了出来。
2、劝降
在大牢里,石达开和众人被分别关押。
骆秉章对他还算不错。虽然草铺里跳蚤横行,但是骆秉章安排人给他准备的一日三餐,却是鱼肉不断,很合胃口。
骆秉章还请石达开吃了一顿饭。
石达开知道这骆秉章是一代清官。此人虽然热衷功名,却为官清廉,刚正不阿,颇得人心。同时,他是大清的绝对忠臣,他可以为大清披肝沥胆,也可以为大清不惜一切,泼皮耍赖。比方对他的两面三刀、言而无信。
这是一个坚硬的人,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石达开知道这种人,跟他讲道理,很难讲得通,得迂回,让他顿悟,也许才会让他对那些在安顺场和大树堡寺庙的太平军将士高抬贵手。
骆秉章先说话了:“石将军,你在老夫的眼里,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才俊。你胆识过人,文韬武略,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其他……不过是乌合之众。今日你既然已经投降,歼灭贼军不说指日可待,也时日不久了。石将军,你文武皆能,走到今天,只有一个原因。”
骆秉章找人给石达开送了一套干净的布衣,他自己也是布衣麻鞋,一副市井老者的样子。两人对坐而饮,看起来就像是一老一少,一家人一样。
石达开说:“老先生请直言。”
骆秉章说:“将军走错了一步,才使得今天如此。将军少年得志,家境中上,十多岁就能吟诗作对,名动乡里,如果能坚持为国家服务,现在必定是国之栋梁,人中龙凤,绝对不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咱两人相比,我其实是个笨人,四十岁中进士,进入仕途,但是我走对了方向,虽然现在年近七十,但我现在是四川总督,一方大员。将军虽然聪慧灵秀,却是阶下囚,因此,方向对错,不可不察。为将军计,老夫现在有一计,可以修方向,正路途,扭转乾坤,将军愿意听否?”
石达开说:“老先生请讲。”
骆秉章微微一笑,说:“将军当初入贼窝,同贼寇合污,可以看作是年少无知,误入歧途。现在将军三十出头,已经名闻天下,如果改邪归正,悬崖勒马,为国家戴罪立功,还不算迟,不知将军可愿意否?”
石达开正色说:“达开感谢先生指点。人生对错,得后人评说,我不知,先生恐怕也难知百年后之事。成侯败寇,自古莫不如此。达开没有远见,但是,达开却深知为求荣而事二主,忠臣不为;舍命以全三军,义士必做。因此,我既然是太平军的翼王,就不会做大清的将军。时运不济,我败在先生您这样的君子手里,只要能救三军性命,死了我一个石达开,达开毫无怨言。只是希望先生不要枉读了圣贤书,言而无信,再去夺取已经放下武器的军士的性命!我做我应该做的,您做您应该做的。我死而无憾,先生也活得豁达!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骆秉章略一沉吟,说:“我今天请将军来,一是觉得将军非草莽之辈,死了可惜,想救将军一命;二是以我长将军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比喻将军,不过既然将军心意已决,没有挽留余地,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的话还是请将军三思,免得遗憾。”
石达开问:“敢问老先生,达开是不是命不久矣?”
骆秉章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还没有决定。不过将军如果执迷不悟,老夫恐怕难以为将军开脱。”
石达开笑了笑,说:“当日先生派杨应刚去紫打地,跟我说可以让我‘解甲归田’,是诓骗我了?”
骆秉章支吾说:“这个……是老夫的意思,可是现在事情有了变故,诸将愤恨将军杀我军士太多,破城上百,杀人无数,事情去向,不是老夫自己能够决定的。”
石达开看他开始耍赖皮,索性摊开了,问:“那我的将士呢?随我渡河来的有两千多人,还有在紫打地的四千将士,您可是都答应要放了他们的。我石达开是罪大恶极,你可以杀我。但是如果杀了那六千生灵,说做不一,可是骂名千古之事!我想老先生是一代名人,妇孺皆知,应该不会作此恶举吧?”
石达开说完,看着这个骆秉章。老先生脸上的肌肉一阵激烈抖动,显然是石达开的话触动了他的神经。
下人送上一只烧鸡,石达开依然看着这个面如死灰的老人。他在心里揣度着:这个老先生虽然目光坚硬,却看起来慈眉善目,应该不会大开杀戒,罔顾几千生灵吧?人心都是肉长的,那几千人都是放下武器的普通人,他果真忍心杀害?
石达开给老先生斟酒,也给自己倒满杯子,他举起杯子,说:“这杯酒是石达开敬先生的,我替那六千生灵感谢先生的再生之恩。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不埋怨先生,只希望先生能有圣贤之心,让他们回家孝顺父母,抚养幼儿。”
骆秉章没有举杯,而是说:“我已经放了你一千人马,还分发了路费。”
石达开说:“先生既然做了好人,何不做到底呢?何况,这是先生答应过我的。”
骆秉章端起杯子,昂头朗声说:“这样,石将军,我们都答应对方一个条件。只要你愿意为大清效力,带着你的人马加入到国家军队中来,我不但可以放了他们,还可以封官加爵。你愿意带着你的人马,去剿灭贼军,我骆秉章非常欢迎;不愿意,那你也可以当个清闲官职,只管享受你的荣华富贵。否则,这六千兵马,老夫……恐怕也难以保证。石将军,这六千兵马的性命,现在可在你的手里,希望你不要糊涂!”
石达开眼中燃起火苗,他没有跟骆秉章碰杯,自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子砰然砸在桌子上,厉声质问骆秉章:“那我如果不效力清军,你就要杀了他们不成?”
骆秉章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六千军马,加上原先释放的一千,七千人足可以作为资本,东山再起。如果我放了他们,无异于放虎归山,他日如有不顺,很有可能重新扯起大旗造反。那我骆秉章非但无功,反而有过了。所以,我杀了他们,是为国家计,为天下苍生计。此举虽然自食其言,令人耻笑,但是为了天下百姓,我宁愿背这个黑锅。何况我一心为民,略施小计,即便有不妥之处,天下人也理应理解。”
石达开喝问:“那先生答应我的事儿呢?失信于人,还有脸谈什么天下人?”
骆秉章的脸像三九天的石头,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宁负你一个,不负天下苍生。何况,你本来就是一个贼寇,我骆秉章负你是救百姓于水火!”
石达开猛然站起,手指点着骆秉章:“老贼!”
骆秉章看到石达开犹如一头愤怒的狮子,害怕了,抖着声音喊道:“来人!”
从屋外涌进十多人,围住石达开。骆秉章挥手:“把……他押入大牢!”
3、老狱卒
石达开终于洞悉了骆秉章的险恶。每天看着阳光透进牢房,他就知道,离他弟兄的死亡时间,又临近了一步。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昨天晚上,骆秉章派唐友耕杀进大树堡寺庙,两千多已经缴械的士兵,被他们全部杀害。
跟着石达开投降的一百卫士,本来计划跟着石达开一起回去务农耕田的,也在同一天晚上,被骆秉章派部将活埋,无一生还。
骆秉章,这个清廷的忠实奴才,开始了对石达开部队的无情屠戮。安顺场的四千将士,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杀他们。这四千人手里还有兵器,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收拾他们,他需要谨慎从事。
石达开在狱中,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他知道自己是太幼稚了,不该相信这个骆秉章的鬼话,葬送了自己和几千士卒的性命。可是,现在大势已去,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