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婶就启程赶往太平镇,不必再熬夜编筐,那次被打之后,春华也越发懂事,春晓觉得肩上的担子顿时轻了许多。得了空闲,她又不免惦念起远行的叔父来,这么久了没有音讯,究竟是生意顺风顺水忙得顾不上,还是对杨氏灰了心不愿写信?又或者,他的病有了反复,身在病中,无暇他顾呢?然而,古代不同于现代,身为女子,抛头露面或外出远行皆多有不便,为今之计,也只有耐心等待罢了。
春晓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等去,等到的不是喜讯,而是噩耗。
二月过半,天气又骤然冷了起来,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临县一位与袁瑞隆熟识的苏姓货郎前来报信,说是袁瑞隆被江南的货商所骗,搭上全部钱财,却换回了一批假货,再去上门理论,那无良货商不但不认,还找来几个伙计学徒将他暴打一顿撵了出来,袁瑞隆又病又气,愤懑难言,行船途中借酒浇愁,结果失足落水,至今生死不明……
杨氏得了消息,顾不得那苏货郎在场,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闹地撒起泼来,几个孩子更是连哭带叫,家里立时乱成一团。
春晓见状,扯着春华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揽着弟弟呆坐窗前,想起袁瑞隆往日的种种好处,不觉怔怔地落下泪来。
春华乖巧地依偎在姐姐身边,半晌才怯怯问道:“姐姐,若是叔父当真不在了,咱们会不会被赶出去啊……”
春晓回过神来,在弟弟头上轻抚了几下,低声宽慰道:“没了叔父,你我也就失了庇佑,但你放心,就算她不赶咱们,姐姐也是要带着你离开这里的。”
刚说到此处,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拖着长腔的男声:“巧云,巧云哪!”
春晓心中一惊,急忙起身推开窗子查看,只见一个身着枣红烫金锦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约莫四十多岁,生得尖嘴猴腮,一对小眼睛滴溜乱转,看起来颇有些痞气。
春晓正在诧异,杨氏已经收住眼泪,拢拢鬓旁的乱发,扭着腰身迎上前去,口中娇声说道:“唐大哥,巧云的命好苦啊……”
这样说着,他们二人已经抱在了一处,那位“唐大哥”不时上下其手,假模假式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巧云,你千万想开些,莫要哭坏了身子……”
望着这两人的丑态,想起袁瑞隆临行前含混闪烁的言辞,春晓愤怒之余,只觉无比悲戚。可怜的叔父,他想是已然对杨氏的奸情有所觉察,才会孤注一掷,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此次江南之行的吧,他也许至死都在想着发笔大财,给这个恶毒的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杨氏和那人一忽儿耳语一忽儿搂抱,一旁的春彩兄妹看得目瞪口呆,苏货郎更是如坐针毡,他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重重叹息一声,抓起帽子拂袖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杨氏才软绵绵地站直了身子,轻嗽一声,向儿女们招手说道:“来,都过来见见你们唐伯伯。”
三兄妹面面相觑了一阵,春堂先磨蹭着来到二人身前,犹豫着唤道:“唐……唐伯伯……”
春成见了也要上前,春彩却一把将他拉住,她咬了咬嘴唇,满脸敌意地发问:“你不是在镇南开绸缎庄的那个唐掌柜么,这青天白日的,你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无端端地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唐掌柜上下打量了春彩片刻,眼里已经有了些亵玩的意味,却只是不露声色地笑道:“哟,这不是春彩姑娘嘛,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听说你父亲他……唉,我心里难过得很,便抽空过来看看……”
说完,他不再看三个孩子,转向杨氏压低声音说道:“那间宅子可还空着呢,如今你可再不能不随我去了吧……”
杨氏娇嗔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死相,你就不能想些正经事么……”
唐掌柜凑近杨氏耳边,涎皮赖脸地笑道:“这还不是正经事?这才是最要紧的正经事……”
见他们大有开始新一轮打情骂俏的架势,春彩忍无可忍,上前两步,大声说道:“不管您是何等身份,今日就先请回去吧,我父亲虽然生死未卜,但一日寻不到尸骨,便一日不能妄下定论,春彩劝您想想,若是将来我父亲好端端地活着回来,您这张面皮还要是不要?”
杨氏闻言大惊,唐掌柜待要发作,眼珠转了两转,又将怒气压下,他并不理会春彩,只是转向杨氏说道:“巧云,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咱们先多少避避嫌吧。你且安心度日,过些天我再来寻你。”
说罢,他在杨氏腮边捏了一把,转身出门而去。
唐掌柜走后,杨氏怒瞪着女儿,尖声叫道:“你这丫头真是被娇惯坏了,连唐掌柜都敢数落,你知道他有多大的家业么?”
春彩望着母亲,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她扭身跑进自己的房间,片刻之后,里面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春晓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息,以前只知春彩骄纵跋扈,将她与杨氏划作一类,现在看来,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夜阑人静,春晓双手托腮坐在院中,只觉满心迷茫空寂。正在发愁,忽听院门被谁轻叩了两下,她心中一惊,想着如今袁家也算孤儿寡母,莫不是有人起了歹心?
犹豫了半晌,春晓咬了咬牙,抄起立在墙角处的扁担,缓缓向门口走去。
院门开处,春晓看到了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却是那个明月山上的山大王。
春晓正在诧异,他已经微微低下头去,低沉而快速地说道:“我知道你家出了事,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随我一起上明月山……”
他的面色本来偏黑,现在隐隐透出红色,更显出一种可爱的羞窘。然而春晓眼下实在无心欣赏这位三番四次自己送上门来的帅哥,她感激一笑,有些惆怅地回答:“多谢阁下好意,但只要一日未得叔父死讯,春晓就要多等一日,我叔父他为人和善,善有善报,我总想着,他应该不致走得如此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