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昨日已然看出,张广发是个外表憨厚,实则精明内敛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于是沉默片刻便直奔主题。
“张掌柜,五年前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骗我,害得我被充军流放整整十年?”
张广发微微一笑:“你进来就是要说这个?我昨儿已经说了,你认错人了!”他虽笑着,声音却冷得像冰。
“我无凭无据,你自然是不肯认的。”古平原早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一旁的李钦好奇地看着两人,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
“我能帮你把私盐运出去!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古平原声音有些大了。
张广发不置可否,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用盖儿拨着碗中的茶叶,眼皮子垂下来压根不看古平原。
“怎么?你不信?”古平原急道。
“年轻人,你到底还是嫩了些。”张广发突然笑了。
古平原疑惑地看着他。
“我来问你,若你是我,敢答应这样的条件吗?私盐私盐,走私嘛,各有各的道,但都要经过那道关门。先不说你的法子能不能用,就算是真能用,我的车队过关的时候,你抽冷子蹦出来,把我们爷们卖了,我哭都找不着坟头。你说是不是?”
这说得也有理,古平原一时也愣住了。
“我有办法!”李钦眼珠转了转,眉毛一挑,学着方才古平原在院子里的口气来了一句。
古、张二人都没说话,只拿眼看他。
“你写一张字据。”李钦冲着古平原道,“就把你这个法子明明白白地写在上面,落上你的姓名,交给张大叔。过关的时候你要是告密,就等于是把自己也告了,流犯犯法罪加一等,你自然没那么傻,这不就结了嘛。”
果然好主意!张广发听着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其实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急得很,东家让他办结了这一趟的差事后抓紧回京,偏偏又遇上以盐抵账的事情。若是贱价将盐就地卖了,这里是海盐的产地,必然卖不上好价钱,自己在京商里名声就算砸了。若说用走私之法混出关去,从昨晚到今天,车队中的几个头领人物想破头也没想出万无一失的办法,偏偏古平原就在这时候闯了进来。
“这样说来,你就先把运私盐的法子说出来,让我听一听。”他对古平原道。
“笑话,我说了,你叫人来把我撵出去,我怎么办?你先说!”古平原一哂。
“我说了,你不肯说那法子又怎么办?”
李钦听笑了:“得嘞,你们二位又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这样吧,我还没做过中保呢,今儿我来做个保人。古兄你先说,只要这个法子有用,我保证让张大叔说出你要的答案。实话告诉你,我是他的少东家,他不敢不听我的。你昨晚上救了我,我不会恩将仇报,你就放心吧。”
“他昨晚救了你?”张广发听得一愣。
“哦,遇上几个地痞,小事,小事。怎么样,你信不信得过我?”李钦怕去妓院的事儿露了馅,连忙乱以他语,然后问向古平原。
“行,就这么办!”古平原想一想,不这么办,这事儿就是僵局。看看李钦说的像是实话,于是拿过笔来“刷刷刷”写了个办法出来,落上自己的名字交给张广发。
张广发拢目细看,李钦这边也凑上来,等到看完了,二人一对视,目光同时一闪,都缓缓点头。
“这法子使得,难为你想出来这么绝的办法。”李钦看向古平原。
古平原淡淡一笑,并不言声。徽州商人经商的方式共有五种,“走贩”排在了第一位,接下来方是囤积、开张、质剂、回易。徽商最善于“走贩”,夹带私货的方法不胜枚举。古平原家中几代都是买卖人,从小到大身边邻里更是商贩无数。适逢乱世,苛捐杂税繁多,不夹带私货则走贩必定血本无归,所以古平原每日听的都是回乡的行商讲述与各地税关斗智斗勇的故事。加之天分极高,所以别人一筹莫展,他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万无一失的法子。
李钦见他不搭话,干笑了几声,转回头对张广发道:“张大叔,人家可是对咱们和盘托出了。你别让我这个保人为难,该说的你也说吧。”
张广发一看李钦那副认真的样子,暗地一皱眉头,站起身来,冲着古平原拱了拱手。
“对不住,我先出去一趟!”
古平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去哪儿?”
张广发没有理会他的剑拔弩张,很轻松地笑了笑,解释道:“当年的事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你要是想听我细细说来,那就容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一下。你方才说的那一计,我现在就要让伙计们准备起来,今晚就要入关。这样办两不耽误,你看如何?”
话说得在理,古平原也是个讲理的人。虽然心里急,但是还是点了点头放他去了。
张广发出了院子,点手把大伙计唤来,就照着古平原传授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安排了下去。大伙计一听是这么个好办法,大是兴奋。张广发则不同,他把事情交代完毕,脸色一沉。
“还有件事,你现在就去做,越快越好!”
等他说完,大伙计有点蒙了。
“掌柜的,这人生地不熟,去哪儿找这种药啊?”
张广发压低声音:“你就寻那偏僻的小巷子,凡是卖春药的药铺必定都有这种药。”
“那给钦少爷也下上药,这……”大伙计为难道。
“我也不想这么办,不过他那脾气我了解。要是硬为那姓古的出头,也是一桩大麻烦,索性就这么办了。有我担着呢,你怕什么!”
这样一说,大伙计衔命而去。张广发先不急着回屋,在前后院子里转了几圈,等到大伙计回报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才施施然返回屋中。
李钦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原本想和古平原套套话,问问这里面的究竟,可是古平原性子沉稳,一个字也不肯多说,所以李钦巴不得张广发赶紧回来破解谜团。
“张大叔,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嗯,事情不少,都要一一吩咐准备。这可不是小事,万一被逮到了,那站笼岂是好去处?再说,眼看时已近午,我准备了一点酒饭,大家边吃边谈吧。”张广发一摆头,几个客栈的伙计已经把几盘精美的菜肴连同一个酒壶、三个酒盅送了进来,随后关上门退了出去。
古平原心想你是我的仇人,我一心想知道这里面的隐情所以才忍气吞声,怎么还能和你在一桌上吃酒聊天呢?
但他刚要开口拒绝,张广发抢先一步端起离自己最近的酒杯,斟满一杯一饮而尽,亮着杯底道:“我先干为敬。”
“好!”李钦是大家公子哥,酒楼歌坊常进常出,这些场面更是不在话下,端起酒壶把古平原那杯斟满了,又把自己那杯也满上。
“来,我也敬一杯!”
古平原沉吟着,迟迟不举杯,张广发一笑:“莫不是怕我在酒里下了毒?”
“笑话!”侧座作陪的李钦一扬眉,“这是一个壶里倒出的酒,张大叔要下毒,岂不是连自己也毒死了。既然你这么信不过我们京商,来,我俩换换酒杯。”说着,他拿过古平原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然后把自己那杯推给古平原。
话说到这份儿上,古平原也只得拿起杯子喝了。他确实有点怀疑张广发在酒里动手脚。但看李钦的神色无异,杯子又换过了,他这才放下心来。
三个人坐下,古平原机警得很,轻易不动筷子。看张广发让得殷勤,偶尔夹一筷子菜也必是张广发动过的那一盘。张广发都看在眼里,却不露声色。酒过三巡,按理说就应该入正题了,没想到张广发还是只字不提当年之事,古平原一问,他就顾左右而言他,说起了皇城根儿的老故事,把古平原气得直想拍桌子。
这一次连李钦都看不过去了,把酒杯一放,直截了当地说:“张大叔,咱做人可不带这样的,你是不是想耍赖?”
张广发一愕,随即仰头大笑了两声,然后眯眼笑着说:“钦少爷说得不差。姓古的,我实话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从我嘴里一个字都掏不出来。不过我还真得谢谢你,你那条计真好,我张某人这一趟买卖,出关靠钦少爷一条计,入关靠你的一条计,来,我再敬你们二位一杯。”
古平原和李钦的脸色同时都变了,古平原的脸煞白,李钦却是涨得通红。古平原先是没言语看了看李钦,李钦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张广发,随即怒道:“张大叔,你别忘了,我是保人,我是李家少爷,这是我家的商队,我……我要你说,你就得说!”
张广发神色不变,微微低了一下头,算是表示歉意:“对不住了,少爷,今儿这个事儿,还真就不能听你的。再说这一趟出来,东家要我拿你当寻常伙计待,这伙计也不能命令掌柜啊。”
“你……你……”李钦气急了,手指张广发,“言而无信,你这不是败坏我京商的名声吗?”
“信?”张广发一乐,“东家说得好,买卖做成了才有诚,钱赚到手了才叫信。你若是个叫花子,就是一身文遍了‘仁义礼智信’,也没人搭理你。”
“啪”的一声,古平原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他再也听不下去了,知道今天自己被人从头耍到尾,于是冷冷地对张广发道:“这些年来,有时午夜静思,我还总对自己说或许当年之事有什么误会,现在看来,你果然是个卑鄙无耻之徒。我那张字条想必你也不会还给我了,要用它来要挟我不去报官,那你就打错主意了!古某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受你如此之欺,就是拼了同归于尽,你也休想把那私盐运出关!”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想到来到门口一拉房门,阳光兜头这么一照,顿时头晕眼花,勉强再往前迈了一步,就如同踩在棉花堆里一般,人不知不觉“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李钦一见大惊失色,再回头一看,张广发的嘴角露出诡秘的笑容。便也腾地站起身,他刚要说话,没料想头一晕,竟然站不住。双手扶桌勉强一抬头,冲着张广发:“你……你居然连我也……”
张广发这才过来扶住李钦,慢慢地让他躺下。看着李钦眼睛渐渐闭上,他叹了口气:“钦少爷,谁让你非管这档子闲事呢,算大叔对不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