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点了点头:“刚才又枷了七八个,看样子这曹守备是铁板一块,难撬得很。”
“那也不关咱的事,奉天大营的军马,他敢拦吗?”
古平原与面前这个叫寇连材的年轻人,是相交莫逆的好友,但二人都是重罪在身的流犯,由关内被流放到奉天尚阳堡,受奉天大营管制。历朝历代,流犯里面都有很多聪明人,甚至是读书人。比起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兵大爷,这些读书人在不打仗的时候有很多用处。像古平原就是读过大书的人,能敲算盘,会写文书。到了关外没两年,正赶上笔帖式报丁忧回籍,营官们一商量,干脆不补人了,让古平原顶上这个位置,活儿有人干了,笔帖式的俸禄则被几个营官吃了空饷。
不过古平原也不吃亏,无论如何这比到深山里开矿或是修桥挖路要轻松得多,而且得着机会还能照顾照顾自己亲近的人。像这一次,他跟随许营官来山海关接京商为奉天大营采办的军马,就把自己的好朋友寇连材一起带上了。
听到寇连材说曹守备不敢拦军马,古平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怎么,我说得不对?”
“兄弟,你想一想,京商的人早就到了山海关那边,可就是过不来。要真是军马,许营官这几天又怎会急得如同火上房?”
寇连材眨巴眨巴眼睛:“古大哥,你是说……”
“这几个营官里,许营官最贪,保不齐他跟京商的人串通好了,用没有勘合的劣马来冒充军马,反正那些勘合文书只由许营官来验真伪,他不说,谁知道?”
寇连材用手搓搓前额,张大眼睛道:“我的天!怪不得京商不过关,原来是不敢啊。”
“嘿,这个曹守备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钱不要,人情不讲,连奉天大营的面子都不给,许营官拿他也没辙。眼瞅着到了交接的期限,再这么等下去,难免更多人心里起疑,对他可是不利啊。”古平原说话慢悠悠的,寇连材听得可是心里发急。
“那怎么办呢,总不成就这么耗下去吧?”
古平原满腹心事也被逗得一乐,一拍他的肩膀:“兄弟,你急什么?马匹过来了,那是我们的事。过不了关,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小心提防着许营官找人出气就是。”
寇连材恍然地点了点头。
京商的马队宿在关外十里的一处草场,帐篷搭起笼了一个圈,正好将那些“军马”都围在其中。离众人搭建的帐篷大概几丈远,也就是住地的上风口,有一顶结实敞亮的牛皮大帐,因为离马匹远,没什么难闻的味道。当然,帐里住着的不是寻常伙计,而是京商大掌柜。
这几日,“军马”运不过关,大掌柜张广发又接了京中一封急信,心情愈发烦躁,一干伙计都十分戒惧,不敢擅离营地,更不敢轻易靠近大掌柜的帐篷,免得触霉头。
但此时就偏偏有个小伙计大大方方从营地外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做事的众伙计,笑了一下,随后竟一掀帘,径自走进了张广发的大帐。
“我到关上转了一圈,看明白了,这个曹守备是连一两不上税的油都不肯从关口漏出去。”小伙计一进帐篷便说道。
“先不说这个。”站在他对面的是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紧拧着眉,看样子有些气恼,想用手点指这小伙计,却又放下,气道:“你……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出关去呢?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他转头看看四周,又压低声音,“我怎么和东家交代?”
小伙计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他看上去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乍一看是个俊少,但细一瞧这人却眼神无定、嘴唇极薄,仿佛随时都准备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我说张大叔,你带的这些都是什么伙计?一个个只知道睡觉,商队出了事儿,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我要是不去打听打听,你还能指望谁?”
古平原猜得没错,这些“军马”其实就是京商从乡下低价收来的劣马,有些老母马生过五六胎,肚子都拉了下来,松垮垮的。因为有许营官做内应,所以京商这一次有恃无恐,没想到却遇上了个“门神”曹守备。
京城里前日送来了信儿,叫张广发做成了这趟生意就赶紧回京城,有要事相商,故此张广发这几日也是急得不行。
“那也不成,你就老实待着吧,我这边银票已经准备好了。俗话说得好,世上就没有不沾腥的猫。我就不信,这一沓银票递上去,那曹守备的脸还能不开晴!”张广发也是咬着后槽牙说。如此一来,这趟买卖的利润就少了许多,回去仍是不好交代。
小伙计一听这话,双手抱臂,脸可就沉下来了:“你和我爹一样,就会给当官的塞钱。我就不明白了,这买卖不这么做就不成吗?”
“当然不成!”张广发也急了,“你懂什么,‘靠着官船好过江’,东家这么做生意做了一辈子,无往而不利。”说完他抓起那沓银票往外走,想了想又回头嘱咐道:“钦少爷,求求您可千万别乱跑,不然别怪我回去跟东家说。”
等到午夜时分,张广发气急败坏走进帐篷。一进来就是一愣,那“钦少爷”正坐在小几上,用瓦罐在熬着什么汤,味道竟是怪得很。
“这是我从洋行带回来的正宗锡兰茶,里面有香料,要连茶带水一起煮才是味道。英国人都这么喝,要是有奶油放进去一点就更好了,现在这样只能将就。”“钦少爷”用汤勺尝了尝,一脸的失望。
“我说你就别摆那洋行的谱了,东家送你去天津,又不是让你学这个。”张广发无奈道。
“钦少爷”一笑:“看样子,事情不顺吧?”
张广发张张嘴,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银票被没收了,过关也休想,我说得没错吧?”“钦少爷”的嘴角带着嘲笑。
“那个王八犊子,真不知道是从什么畜生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我刚说了几句,连要运什么货都没说出口,递上去的银票就被当贼赃没收了。明天天一亮,我非到山海关总兵那儿去……”
“行了,我的张大叔,你没去之前我就知道是这结果。这当口,银票也不灵光了吧?真要是想过关,还得动生意人的脑筋。”“钦少爷”指了指自己的头。
“什么意思,你能有什么主意?”张广发怀疑地问。
“钦少爷”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等到主意说出来,张广发大是兴奋:“嘿,我说少爷,你这主意成啊,可真是不简单,虎父无犬子。”
“钦少爷”本来笑嘻嘻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顿时一沉。
“我跟我爹不一样!”
第二天时近中午,关门上的士卒正在盘查过往车辆,就见远处甩开来一极长的车队,往关口缓缓而来。待车队到了近前,发现领头的是个小伙子。这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人和马都披红挂彩。再往后看,双挂的马车有好几十辆,也都红绫缠颈,彩带高飞,清一色地挂着亮湛湛的铜铃。厢车不多,用来拉货的车倒是不少,车上空无一物,一看就知道这是接亲的车队。
“我说你们这是……”关口上的头目刚开口问了半句,那神采飞扬的新郎官已然跳下马,扬着眉道:“几位,辛苦了。我们是从半壁山来的,到南泥洼台接我老婆过门。”
“哦,远道来的,怪不得一口子京味儿。不过,这接亲怎么来了这么多车啊?”话问得是,一般的接亲来个十辆大车就已经很有排场了,这车队倒好,多了好几倍。
新郎官一笑,凑近了低声道:“我老丈人手面阔,让我多带车来拉嫁妆。”
“你娶的是?”
“女家姓耿,耿连庄耿大善人您听说过吗?”
“哎哟!”小头目一愣,这耿连庄别说在南泥洼台,就是在关外也有这么一号,年节都要请山海关的总兵到他们家赴宴。小头目连忙堆上巴结的笑脸,“敢情您是耿财主的准姑爷,他老人家嫁闺女,好说好说。”小头目踮着脚看了看,发觉大部分的车都是空的,又走了几步,掀开几辆厢车看看,也都是空的。
“道太远了,就没带女眷来,说好了都是耿家负责。”新郎官看出他心里疑惑,上前补了一句。其实这新郎官就是昨日在张广发面前出主意的“钦少爷”,他出的这个主意妙极了。找几家大车店只雇车不雇马,讲好车子进关放在镇上,大车店自行派人来取。再买几匹红绫扮作接亲的队伍,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闯到了关前。
张广发扮作寻常伙计藏在车队里没敢露面,因为他昨天和曹守备见过,担心被认出来坏了事。他一直紧张地看着前面,虽然听不到“钦少爷”与守关头目的对话,但看两人那表情,心就放下了大半。
小头目见来人没什么走私的嫌疑,又是不能得罪的人,便挥了挥手想放行,突然就听从上面城门楼子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望上一看,打箭眼里伸出一只手,向自己招了招。
他苦笑一下,冲新郎官道:“你等一下,曹守备叫我,我去去就回。”
过了没一刻钟的工夫,小头目匆匆地跑了下来,脸色却变了,他大声一呼:“把这车队围起来,挨辆搜,守备大人说了,哪儿见过这么多接亲的车,没准就藏着私货。”
新郎官听了倒是不在乎,抱着臂站在一旁看士卒们施为,嘴里冷冷道:“行,你们搜吧,要是搜出来,我也戴大枷站站笼。不过,要是搜不出来误了吉时,哼,我那老丈人可不是好惹的。”
任他这么说,县官也不如现管,曹守备就在上面看着,士兵们谁敢偷懒。可就是把大车队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行脚用的帐篷铺盖,连一样私货都没找出来。
“满意了?”新郎官问道。
“这……”小头目直想打自己嘴巴,心说我里外不是人,这差事当得太窝囊。他再往上看看,城门楼子里也没了动静,“走吧,走吧,别忘了缴人头税。”小头目侧着头挥挥手。
车队轰轰隆隆过了关口,走出好远,张广发这才从后面赶过来,他一把将“钦少爷”从马上拦腰抱下,喜道:“你这一出《文昭关》唱得真行!回去我非和东家夸你不可。”
要说这次出门,开始的时候没人发现这少年就是“钦少爷”。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少年自己也没刻意隐瞒,总跟张广发在一起。慢慢地,就有人猜着了他的身份。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车队都知道大老板的独生儿子也跟在车队里。现在,“钦少爷”立了这样一桩大功,谁不要过来逢迎两句?“钦少爷”扯了红绫带,起初还没什么,后来车队里的伙计都上来七嘴八舌这么一夸,他脸上也渐渐露出得色。
“去,找到奉天大营许营官的住所,就说我们已经带着马匹进来了,请他指处马圈,我们把马带进去,尽快验马。”到了这一步,张广发便得心应手了,他派出伙计与许营官联络,同时派人找客栈歇息。
等到晚饭之后,这个消息就在奉天大营来的人中间传开了,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流犯,来到这儿充作领马的苦力。古平原和寇连材在吃饭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寇连材抓抓腮:“古大哥,这一招还真不错,以后别人要偷运马匹也可以如此办理。”
“马匹的运量很少,尤其是入关出关。除了大营用军马,其余都是各地就近配种贩卖,哪里用得着经山海关来走私,这一招对普通商人没什么用。不过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也不简单就是了。”古平原说着说着,呆呆地出了神。
他这副样子寇连材也是看熟了的,他知道古大哥心里的主意多,不晓得又在想着什么,也不去打扰,吃过饭自己跑去火房子外面的路边茶馆听书。今儿茶馆里讲的是袍带书,《隋唐演义》第十八回“程咬金劫皇杠”。这一段煞是精彩,讲的人手舞折扇充作宣花斧,绘声绘色,听的人更是两耳竖起,生怕漏了情节。
就在这当口,忽听茶馆外面传来喧哗之声,好像是有人吵了起来。刚开始寇连材也没在意,仔细一听不对,里面有个声音好熟,再一辨,可不就是古平原嘛。
他这才一惊站起身,往外就跑,来到大街上,借着昏黄的天色一看,古平原紧紧抓住一人的衣领,眼睛瞪得几乎绽出来,不住地大声叫道:“怎么不是你?你不开口还好,开了口我更认准是你。你这……你这恶徒,为什么陷害我,为什么!”
古平原连声质问,声音凌厉、又高又快,已经惊动了不少人。这镇上本就困住了许多商队,人人闷得发慌,连猫狗打架都要围上一帮,巴不得有人生事好看热闹,很快就聚了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圈。
寇连材在一旁早就看呆了,在他的印象里古大哥温文尔雅,向来是动脑不动手,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他了?愣了半晌,他才反过味来,慌忙分开众人,挤进圈内。
就见被古平原抓着的那个人,四十开外的年纪,国字脸,留着一字胡,看穿着打扮都是掌柜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袖口绣着三道金丝,这是京商的标志,那么此人就是京商的掌柜了。这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慌,神色却是不变,只不过避着古平原的视线,一个劲儿地说:“你放手,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放屁!”古平原破天荒地动了粗口,“认错人?你这张脸,我无时无刻不在记着,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咬牙切齿道。
那京商掌柜的身边也跟着两伙计,伙计看掌柜的被人揪住了,扑上来就要打古平原。
“这是怎么了?这……这……别动手,有话好说!”寇连材过来相劝,只是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硬是无从劝起。
“姓古的,你一个流犯嚣张什么,小心吃军法!”那京商掌柜见古平原被人抱住,手却始终不撒开,不由得恶狠狠说道。
古平原一听这个话,陡然之间静了下来,一双眼睛却还是不错目地盯着面前这个人,目光森然,眸子里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古平原虽然不说话,却比说话时还要慑人。京商掌柜被他看得心里发虚,讷讷道:“怎么,你还不服气,要不要我去找你们营官?”
“不必了,我在这儿!”说话间,从人群外走进来一个矮墩墩的军官,吊梢眉,狮鼻阔口,一脸凶相,身边也带着两个军卒。此人一进来就沉着个脸,向左右看了看,随即呵斥古平原道:“你灌了黄汤失心疯了不成,这是京商的张掌柜,给我们送军马的,你揪他做什么?”
寇连材知道大营六个营官里就数这个许营官又贪又凶,一听他说的话,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赶紧过来掰古平原的手,小声说:“大哥,你真疯啦,快撒手,快撒手!”
古平原慢慢把手松开,退开一步,也没看许营官,只盯着张广发,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只问你,你说不认得我,怎么知道我姓古?又怎么知道我是流犯?”
一句话把张广发问愣了,寇连材也疑惑地看了看他,周围的人都觉得古平原问得有理,等着看张广发如何回答。
不料张广发脸色变了变,转而对许营官拱了拱手:“营官大人,我张某人虽是初来关外,可是京商与奉天大营不是一回两回的买卖了,关外的规矩我还真就闹不懂,这流犯怎么审起良民来了?”
许营官被他这么一问,脸上着实挂不住,一瞪眼恶狠狠地望向古平原。
“流犯古平原!给张掌柜磕头赔罪!”
古平原就像没听到一样,不遵令也不回答,依旧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张广发。这下子许营官可被激怒了,从腰里拽出马鞭,一步迈过来,劈头盖脸地朝古平原打下来。他下手可真狠,鞭子打到脸上顷刻就是一条条血痕,古平原的衣服也被打开了花。人群中的一堆闲汉开始时还挂着笑看着,间或吹两声口哨,后来见古平原咬着牙硬挺,渐渐都不出声了。
“营官,您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寇连材吓坏了,看古平原不躲不闪不求饶,石雕一样站在这里,知道今儿这事儿要坏,赶紧跪在地上给张广发磕头:“大掌柜,您帮着说句话吧,我大哥他今儿是痰迷了心窍,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老是活菩萨……”
张广发也觉得这样子不是了局,趁机下了台阶,咳嗽一声开了口:“许大人,咱们不是还有买卖要做嘛,别为了个流犯生气,倒把正事给耽误了。回头镇上最好的酒楼我请客,这事儿就算了吧。”
“算不了!”许营官把鞭子一甩,指着古平原叫道:“我先去接军马,等回来再收拾你,非把你捆在拴马桩上抽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