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依娟干好所有的活儿回到住处已是天黑。她现在住在BEACHFRONT街一个高层公寓大厦里。大厦的电梯像个玻璃做的篮子,建在大厦的墙外。依娟走进电梯,按动了六十七层的按钮,电梯立即像火箭一样腾空而起。就几秒钟时间,依娟就升到几百米高空,俯视着灯火璀璨的西雅图半岛。依娟非常喜欢这种空中楼阁的感觉。在进入房间后,她也喜欢把窗帘拉开,站在玻璃墙前,欣赏着这个如银河一样闪亮的城市。在她的正面方向,是一排排同样高的通体闪亮的大厦,稍远处,是西雅图海湾,这里是富豪们的水上飞行俱乐部。有一个晚上,依娟站在玻璃墙前,看着各种各样的水上飞机忽起忽落,那情景好像是电影《星球大战》似的。她正在换衣服,看得入了神,竟忘了穿上衣服,裸露着上身面对满城灯火。过不了多久,有一份英文传真过来了。大概意思是:我用天文望远镜搜索夜空,发现你如仙女星座飘在天上。你的上体美丽之极,却让我对我所没看到的部分想入非非。依娟这下知道了,在西雅图的高楼大厦的窗户里,原来架有许多的高倍望远镜。在她观看夜色中的城市时,她也成了被人观看的对象。这个发现使得她在玻璃墙前有了一种特别的兴奋。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有意泻出一些春光,让那些苦苦守在望远镜后的窥视者兴奋一下。
但是今天,依娟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喝了一口却咳嗽了,把酒洒到了茶几的报纸上。她看到酒刚好洒在了第一版的杰西卡的照片上,报纸马上皱了起来,可杰西卡还是很甜地笑着看着她。依娟把报纸反过来,塞到了茶几底下。“怎么会呢?谁会这么做呢?这可怜的孩子。”
现在她又想起那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不愉快的感觉跟着又来了。她开始拨电话,拨给周沸冰。对方还是没有开机。上一次她是在一周前拨的,那次没找到他倒也无所谓。可今天她很想和他说说她的前房东女儿失踪的事。他去哪里了呢?会不会在网上呢?依娟打开电脑,刚进入系统,这时有人按门铃。她感到奇怪,如果是熟人,他们来之前都会先打电话过来。如果是那些推销员,他们最多按了两次门铃,如果不见开门,就会离去。但是这会儿的按铃人有点奇怪,按一下,间隔三秒钟再按一次。好像知道她就在屋里,一定要她开门。
依娟只好站起来。她贴着门镜孔一看,是警察。
进来的警察有三个。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男的看起来像是华人。
“你是刘依娟小姐吧?”那个看起来像华人的警察用香港口音很重的国语问道。
“是的,我是。”
“我的名字叫马道林,普通话讲得不太好。”
“没关系的,你说英语也可以。”依娟说。
“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吗?”
“不知道。”依娟说。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沙发上的报纸。报纸打开的部分正是杰西卡的照片。警察的眼睛也看到了这里,而且还发出一点微笑。这种微笑让依娟感到不快。
警察说明了来意。他们说从案件的现场来看,入屋诱拐杰西卡的人应该是对这屋子熟悉的人。所以,警方要对所有在红杉路208号杰西卡家租住过的房客都做一次调查。
“你的第一名字,你的家庭名字?”问话正式开始了。他们发现依娟英语流利,就用英语谈话了。
“依娟·刘。”
“你是从哪里来的?”
“中国青岛。”
“你是什么时候住在红杉路208号的?”
“大概是一年半前吧?”
“为什么你选择住在这里?”
“也不为什么,那时我在附近的Silverstar学院读书,比较方便一些吧。”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房子的呢?”
“这个……好像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广告。”依娟没把握地说着。突然她的意识里很清楚地浮现出杰西卡的母亲李雪枫的形象。“对了,是那女房东自己跑到学校里去贴的广告。”
“你在那里住了多久?”
“半年多吧。”
“你住在那里觉得愉快吗?房东和你的关系好吗?”
“还好吧,挺好的。”依娟说,但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不确定。她觉得警察问这些问题很没有意思。这时她注意到在门外还有一些警察。有两个警察进来了,其中一个人竟然手里牵着一条大狼狗。他牵着狗在屋里走了一圈儿,那狗的爪子东抓西扒,依娟看到狗嘴里流出的唾液都滴到地毯上了。
“那么,后来你为什么要搬走呢?”
“我转了学校,就搬到这里了。”
“前天晚上,也就是杰西卡失踪的那个晚上,你在哪里呢?”
“前天晚上?让我想想,我没有出去,我一直在家里。”
警察的盘问结束了。看来就是例行公事,什么问题也就点到为止。在结束之前,警察印了依娟的指模,还让她张嘴用棉花棒取走她的一点唾液做DNA测试。
警察一走,依娟突然觉得心情极为沮丧。她甚至委屈地流起了泪,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警察怎么可以把她当犯人一样打指印,还要她张开嘴像个白痴一样取DNA样板。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警察怎么可以带一条大狼狗进她屋子呢?她觉得今天倒霉透了。
依娟在洗手间一次又一次地洗手。她的手指全是打指印涂上的黑色油墨。过了一会儿,她的心情略为平静,就回到了电脑前。一进入EMS,她发现好久没见的周沸冰在网上。她试着呼叫了他好几次,不见反应。她能想象得到,周沸冰这会儿一定是在打电子Game。依娟脑子里出现他典型的习惯:一手抱着一只大可口可乐瓶子,一手是一大包薯片,一整天就坐在电脑前。想到这些时,依娟感到非常失望。她好长时间没和他联系了,他还是这个老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周沸冰总算有了反应。他回了一行字:
“我刚才睡着了,不好意思。”
一看见他回话了,依娟马上有点心疼的感觉。
“你怎么样?干吗累成这样?读书很忙吗?”
“还好啦。”
“你的托福考过关了没有?”
“不考了,过不了的。”
“那你在忙些什么?”
“还是老样子。喂,你有什么事吗?我一会儿要下了。”
“你在忙些什么?”依娟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喂!你看到新闻了吗?我以前的那个房东的女儿杰西卡失踪了,好像是被人绑架的。”
“我不知道。我没看报纸,也没看电视。”
“你不记得那女孩吗?和你挺熟的。”
“我不怎么记得了,忘了。”
依娟觉得周沸冰有点心不在焉。本来她还想说些警察来调查的事的,现在她没了说话的兴趣。
“不好意思,我得下了。我得出去。”周沸冰说。
“这么晚了还去哪儿?”
“去干活。”
依娟突然觉得非常生气。她知道周沸冰说的干活是什么事。他是去做接送按摩小姐的事。唐人街的按摩小姐自己不开车,都是找些熟悉的私家车接送。
“沸冰,今晚你不要去了可以吗?我的心情很郁闷,你来陪陪我好吗?”
“不,我已经和人说好了,不能不去。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吧,我走了。”
依娟眼巴巴看着他的名字从屏上消失,气得脸色发白。他至少也得安慰她几句话吧。她觉得沸冰一定是和那些按摩女混上了,要不然他不会这样冷漠的。嫉妒的火在她心里烧起。她现在就要到唐人街去,亲手将他捉拿。只要看到他那辆银色的丰田车,就能找到他。她开始穿衣服,其坚毅的神色犹如披甲上阵的武士。然后走出门,进入那透明的电梯从半空降下来。她坐了两站车,就到了唐人街附近的书院街。这条街有着文雅的名字,却是西雅图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游荡着吸毒者、酒鬼、娼妓。美国政府机构在下午五点之后都关门了,可这里却有几个政府部门还在开门服务。在街西有个毒品注射所。在这个国家贩卖毒品犯罪,使用毒品者却不算犯法。在纽约州那边,毒品使用者喜欢用吸食的方式,而在靠太平洋的洛杉矶、西雅图一带却流行注射。为了降低注射者使用不洁针筒和注射用水交叉传染艾滋病,政府开办了注射所,免费提供他们安全的注射用具,附带着还有热咖啡供应。依娟在经过这里时,看到那些等在门口的瘾君子萎靡不振,可从屋里出来的经过注射的人却神采飞扬。再往前走,看见前面排着长龙,这里又是一个政府的部门——戒酒屋。专家认为那些酒鬼之所以染上酒瘾是因为他们的酒的来源时多时少。他们在没钱买酒时干憋着,有了钱买酒就会痛饮一番。如果每天有一定的酒的来源,他们的酒瘾就会大大降低,可以控制自己的饮酒量了。市政府采纳了这个说法,用纳税人的钱办了这事。依娟尽管心里烦恼,还是好奇地站在这里贴着窗玻璃看了一阵子。她看见柜台后边站着两个肥胖的黑人妇女,根据领取酒的人的要求,用一个量杯将他们所要的品种的酒倒入他们的杯中。一个白人老头一口把酒吞入肚子,伸出空杯还要。胖黑人毫无表情地又给他倒了半杯。柜台后的架子上有很多不同的酒,啤酒、红葡萄酒、白葡萄酒、茴香酒、朗姆酒、白兰地、威士忌。依娟尖着眼睛想看看有没有她家乡引以为豪的青岛啤酒,可惜看不到。但有一瓶酒看起来超像北京二锅头。
当依娟走到俗称红灯区的犹太街时,发现自己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她显得提心吊胆了,把所有的扣子扣紧。她边走边搜寻周沸冰的车,却没看见。犹太街不很长,她走了个来回,还是没见到他的车。倒是有不少寻欢客过来关心她。“我可以带你走吗?”“你需要多少钱?”依娟在这里极其难堪地等了近一个小时,也没见周沸冰的车子过来。她知道沸冰一定没说实话,他一定是和什么按摩女鬼混去了。她的心里难过极了。这个时候她看到在距她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赶车人和老马都在打盹。这种马车属仿古的交通工具,多是些俄国人在经营。依娟忽然触景生情,觉得自己好可怜,像是那个被抛弃的俄国女人安娜·卡列尼娜。她前些时候刚看了《安娜·卡列尼娜》的缩写本,如今的女生能看几本古典名着的缩写本就可算是博览群书了。
十一点了,马道林开车回家。尽管已是夜间,16车道横跨西雅图的601高速公路依然是车潮滚滚。马道林看到,那些横架在公路上方的电子指示牌现在都闪着一段话:“Amberalert,10yearoldgirlmissing,call911withinfo.”(琥珀警报,十岁女孩失踪,发现者请拨911)601高速公路的日流量达二十万辆车,至少有超过二十万人会看到这个警报,然而琥珀警报是由美国联邦警察发布的特殊警报,涵盖了全国所有的公路网,所以几乎所有的美国居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这件事。马道林把着方向盘缓缓前行,只觉得眼皮和心情一样沉重,好几次他都觉得眼前模糊了。杰西卡失踪已有一天半了,目前为止还是没有下落。作案人除了在最初时间在加西沙河边地区打出那个没有声音的电话后,就不再有一点响动。警方除了对杰西卡住家附近进行大规模搜寻外,还对加西沙河区域的树林也进行了拉网式的搜寻,没有发现一点线索。根据李雪枫提供的部分和杰西卡有过接触的客户和租客名单,马道林和另外五个小组连日来都在寻找名单上人员,并和他们中的部分人谈了话。对这些对象的监视还在继续之中。
马道林回到家,一边吃饭,一边翻着《星岛日报》。尽管他的英语阅读报纸没问题,他还是习惯读中文报纸。报上好几版都是失踪女童的事,马道林看了几则就觉得没什么价值。然后他打开了电视,看到了警察局正在举行新闻发布会。他看到莫里欧局长在报告案情调查进展,话说得慷慨激昂,实质上没有透漏一点风声。然后他意外看到了李雪枫、林毅夫妇也到了现场。杰西卡的父母看起来相当悲伤疲惫。面对各媒体李雪枫泣泪宣读了一封给绑架者的信,她读道:“我不知你或者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杰西卡,但是有一条可以肯定,你们没有理由恨杰西卡,你们也不会恨杰西卡的。看看她的眼睛吧,她是那样天真无邪,她是那样无辜无助。请放她回来吧!如果你们索要赎金,就打电话来吧,我们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回女儿的生命和自由。”李雪枫在发言过程中多次泣不成声,她特别强调的是:请求绑架者不要虐待杰西卡。她们一家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人的事。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她好像感到生活中存在着仇恨,好像还受到了某种压力,是来自内心还是外界的舆论?他想起这几天的调查,一些她的客户和在她家地下室住过的人在被问及相互关系如何时,都好像有话要说,可这个时候又不愿多说。马道林突然想起李雪枫说过的那个登租房广告的网站——西雅图中文之星网。他放下报纸,在Google上搜索到了这个网址。
他在广告的板块上浏览了一下,转到了新闻。马上看到了“寻找失踪女孩杰西卡的专题”。由于是民间的网站,这里的小道新闻很多,每个人都可以在上面贴文章。马道林看到了一个贴子。
悲剧的起源
悲剧已经临头,你们在电视上哭诉:我们从没伤害过任何人。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有多苍白!因为你们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看不出这个案子有多少偶然性,相反从媒体对你们家况的报道我深感发生这样或类似这样的事件对你们来说是迟早的,是必然的。因为你们把钱看得太重,而在对于钱的获得过程中你们无视了其他。
你们和中国大陆那些努力往上爬的中产阶级人士一样,缺少的就是反省。你们总是提防着人家的侵占,对自己的行为却总有宽恕理由。不过我相信,现在你们一定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实在是有太多的东西比钱更重要!反省自己是痛苦的但又是必须的,与其对绑架者诉说你们失去女儿的痛苦,不如传达给他们你们对自己的忏悔,也许这样才真正能打动他们。祝小杰西卡早日平安返家。
马道林看完了这个贴子,本来已昏昏欲睡的脑子变得清醒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这样痛恨杰西卡的父母呢?他真的是个旁观者或是个当事人?要是能和这个人取得联系一定会很有意思的。但他无法找到这个人,因为法律不许警方通过网络寻找自由言论者。马道林想:明天得让李雪枫看看这个贴子,尽管这会刺痛她。不,她一定早已看到了。
现在,马道林又和李雪枫对面而坐。李雪枫形容憔悴,眼圈乌黑,但从她紧闭着的嘴唇可以看出她的坚毅。她没有垮掉,为了女儿,她得挺着。
“林太太,你们在这些年里是否和什么人结下仇恨?”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仇恨我们,但是我们从来没有伤害人,我们总是善待每一个人。”李雪枫说。马道林看到她的双膝紧紧并拢,这种身体语言表明她在紧张地防守。
“我们相信这一点。出于调查的需要,我们不能排除绑架者是出于报复的动机。我们注意到在西雅图中文之星网站上一些贴子,好像对你家很有成见。不知你有没有看到。”
“我没有看到过,不过我能想象那些东西写的是什么。”
“你和你的客户有过经济纠纷吗?”
“在前几年的北美股市大崩盘中,有些客户损失很重。曾经有些客户要我赔偿,可这是股市的风险,我怎么控制得了?”
“这倒也是。”马道林想起自己在香港房市上的亏损,似乎很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