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外的人越积越多,并时常有小小的骚动。镇球愈加精神紧张,注视着人群的动向。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不远处一个卖橄榄茴香豆的小摊子旁边,站着鹤子和她的母亲。老太太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身上还是穿着那件黑毛衣,在夜色中左顾右盼。鹤子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棉罩衣,脖子上围着围巾。卖橄榄的小摊上那盏煤油风灯发出的柠檬黄色灯光照得她的红喷喷的脸庞分外柔和。她的手里有个折成三角形的小纸筒,卖橄榄的人正用一个竹夹子往纸筒里夹腌制过的青皮橄榄。
就这样一次蓦然一瞥,对镇球来说意义非凡。霎那间,他感到夜色呈现出一种粉红色,上千只仙鹤光芒四射地飞了过来。他的心怦怦跳着,他该是眼看着鹤群在夜色中一闪而过呢?还是要紧紧追着不放?
他灵魂出窍看着她们。此时电影已终场,看完电影的观众从边门流泄出来,等得急不可耐的下一场观众便向电影院入口处涌来。镇球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人潮推挤到了紧闭的铁栏门前。他连忙从腰里抽出五节手电筒,在挨近他的几个家伙头上砸出几个青包,想把人群往后赶。然而他胳膊所及之外的人群继续往前涌,把他紧紧压在铁栏门上,无法动弹。上千人的力量通过互相叠在一起的身体作用于他的身上,顿时他觉得自己如一只被鼠夹夹住的老鼠,眼球欲夺眶而出,五脏六腑往喉咙上涌。我要被压死了吗?他恐惧地想,死死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他再次看到了鹤子和她的母亲。她们的脸庞显得模模糊糊了,像两朵黑色的花。他没看见那个穿军绿大衣的北方男人,这让他感到欣慰。“也许他并不存在,只是我的一种幻觉。鹤子只是一个和母亲在一起的病退女知青,我可真想和她说话,我应该怎么和她说话呢……”
要不是在场内执勤的圣时、天禄及时赶来打开铁门救下了他,镇球今夜或许真要躺在医院里抢救了。现在,他除了喉咙里还有浓重的铜腥味之外,身体已基本恢复了正常。电影已开始,大门落锁,电影院内所有的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他站在场内右边入口处的紫色天鹅绒遮光布幔前面,脸色阴沉,甚至有点狰狞。他的左右站着圣时、天禄。银幕上,那只铁驳船在托玛中尉的驾驶下正顺着多瑙河之波开航,船仓里一个睡在床上的女人从毯子里露出一只手臂。
“拉几个出来给点颜色,解解气。”天禄说。
“刚才挤压你的那几张脸孔你总还记得吧?”圣时说。
“记不清了,人太多了。”镇球说。他刚才见到鹤子而引起的激情还在心里汹涌着。镇球想:本来他可以在检票入场时和她们打个照面,她们一定会认出他来的。他会留意一下她们的座位,如果座位不好的话他会去电影院主任那里搞两个好座位给她们。这一回,他一定会很礼貌地对待她们。可惜,这一切全让那帮挤来挤去的无赖泼皮给搅了。
镇球撇下圣时、天禄,独自在场内巡视着。他想着她那张红扑扑的脸庞。她们肯定就坐在场内,可不知是坐在几排几号。他顺着左侧的通道一直走到银幕跟前,转过身,面对着黑糊糊的全场观众走回来。突然,场内爆出一阵乐不可支的哄笑。镇球起先以为这是冲他而来的,扭头一看才知是银幕上的托玛引起的。托玛正搂着那个大胸的女人睡觉,有人来敲门,气得他捡起皮靴扔了过去。尽管如此,镇球还是因为笑声感到恼怒。他推开五节手电筒的按钮,雪白的光束便如一把长剑握在手中。他将电光长剑抬起,刺向一排还在大笑不已的人脸。电光照见的脸一律苍白,先是呈现出痛苦的反应,眼睛猛一闭;接着便怒目圆睁,作愤怒之状。镇球打心里讨厌这些故作姿态的脸孔。如果脸孔进一步作出反抗的形状,他就会让手电光束罩定在上面,直到脸孔的愤怒消失,变出恭顺为止。镇球就这样一排排检查过去,那些不知羞耻的男女们相叠在一起的大腿、伸进对方衣服里面的手,在遇到他电光照射时都抽筋一样收回来。镇球今天对这些流氓资产阶级的下流行为无心打击。要是往常,他会当场将他们喊出来,关在楼梯下的黑间里揍一顿,还得要他们写一张公开的检讨书贴在电影院门外。现在他唯一关注的是:她们坐在哪里?到底有没有入场?
用不了多久,他看到了她们。他的手电光先照见了老太太。她对手电光毫不示弱,照样兴致勃勃盯着银幕,看样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影响她的好兴致。镇球急剧移过电光,在关掉手电的一刹那,电光已照亮了另外两张脸:鹤子和那个北方男人!镇球的手电马上又亮了。他看到鹤子的头斜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两人搁在扶手上的手绞在一起。镇球的手电光停留在两个人的脸上。鹤子的脸色苍白极其不安,仿佛已感到灾难临头,她的手更紧地握住那男的手。北方男人看上去倒是平静,坦然地面对着电光,似乎还向手执电棒站在黑暗中的对手点头致意。
这一刻的时间很短,不会超过两秒钟,但好像是一次漫长的对峙。镇球最后还是熄灭了电筒,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种突袭而来的痛楚使他的全身几乎麻木了。这个北方男人确实存在的!他是一只丛林的猛兽,有时会潜伏在密林,可是不会消失。眼下,隐藏的猛兽再次出现,而且落入了他的管辖之内。有一瞬间,镇球想立即集合圣时、天禄把坐在鹤子身边的北方男人当场拉出来查明身份,或者以他在电影院行为不轨的名义羞辱他一顿。但是镇球很快对这些方式失去兴趣。心头的痛楚逐渐消失,身体也恢复了知觉。镇球清醒意识到那个北方男人也正在黑暗中研究着对手。他相信,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快还会有一次影响他一生的较量。
一头黑卷毛的狗熊在那个明亮的花园里东奔西突,追着啃啮一个球状物体,那是他的脑袋……镇球猛然惊醒坐起,觉得头痛欲裂。这忽是白昼,他在家里睡觉,房间里的光线强得耀眼。镇球想:“看来那个北方人已经先于我开始行动了,我还能等多久?”
镇球在等待着机会,等待着刮“红色台风”。所谓“红色台风”是全市公安、民兵、联防队一起行动的夜间查户口大搜捕。镇球想起两个月之前的那次“红色台风”时还激动不已。他跟随派出所指导员午夜时去查一个有亲戚在台湾的地主成分人家。敲过门之后,里面的人没有开门,但听到有人的声音乱作一团。镇球又猛敲了几下门,猛然听到身边响起了巨大声音,伴随着一道火光和火药味。原来是指导员发火了,对着门用他那只勃郎宁手枪开了一枪。指导员原来是刑警队的,一次开摩托车追犯人出事故脑部受了重伤,后来脾气变得很暴躁。那个晚上抓来了好些人,都是些没有户口和最近不太老实的“四类分子”,在派出所的天井里站成一排。指导员训过话之后,把一个老头叫出来,用扫帚棍痛打,打得那个老家伙在地上打滚。镇球最近想起这件事特别兴奋,他常常觉得挥动着扫帚棍抽人的是他,而在地上打滚的不是那个老地主,而是那个北方的男人。
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无法容忍北方男人继续隐藏在黑暗中。可是下一次“红色台风”什么时候才会刮起谁也不知道。更令他头疼的是,《多瑙河之波》的热潮还没过,又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上演了。由于这个电影有女主角米拉换药时露出胸罩的镜头,电影院继续每天爆满,他得留在这里执勤,从而不能像过去那样带队夜巡了。
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最后一场电影已经落幕。镇球和圣时、天禄去八仙桥吃了一碗猪脏米粉之后,执勤算是结束,三个人在十字路口分手了。镇球独自步行回家,在阡陌相连的深巷中,穿过黑夜还是黑夜。他已习惯了黑夜,还喜欢上了黑夜。黑夜使他能够窥视到万花筒一样奇幻的景象,能深入触摸别人的生活和隐私。但他愈往黑夜深处探究,愈觉得在无边的黑夜中隐藏着巨大的秘密,那是他无法真正接触到的……镇球如一条鱼游弋在黑暗的巷弄中,觉得周身舒畅,兴奋不已。不知不觉,他背离了回家的方向,进入了卖糖巷。在那座门户森严墙头长着瓦王草的大宅院门口,他迟疑了片刻,想:这样做是不是有违纪律?但是有一团迷人的火焰从腰肢间往上升,扩及全身。他掏出了万能钥匙,把门锁打开了。
现在,他又回到了白蒙蒙的天井里。经过天牛触角一样的走廊,穿过第二重门檐,便接近了鹤子家的屋子。他潜上了楼梯,无声无息靠近门扉。他感觉到屋子里的灯光还亮着,而且还有人坐在灯下。他屏住呼吸贴着门倾听。一会儿,他听见了老太太清晰的声音:
“鹤子,我好像感觉到那个年轻人又来了,你去把门打开看看。”
“好吧,我这就去。”鹤子应道。
镇球没来得及反应,门一下子开了。灯光猛扑过来,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感到窘极了。
“瞧!他果然来了。我说得没错。”老太太兴奋不已看着鹤子,飞快地洗着手中一把扑克纸牌,手指灵活得像网兜里活蹦乱跳的河虾。
而这回镇球感到鹤子的身上没有一点热气,冷冷的,像一具蜡人。她向后退了一步,从上到下打量了镇球一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屋里的情景跟上一回的相同,在悬于半空的白炽灯照射下,老太太和女儿对面而坐摸牌,一叠扑克牌在她们手中如孔雀开屏一样分开。镇球咳了一声,喝道:
“马上把牌放下,上回我已经警告过,夜间不准打牌!”
“不,上回你欺骗了我们。事实上政府禁止的是夜间打麻将,并没禁止打扑克。我曾经到居委会查询过治安条例。”老太太盯着手中的纸牌,显得风趣横生。她的眼睛从老花镜上方的间隙瞅着女儿,说:“我要出一对黑桃6了,你有什么对子?”
“我有一对梅花9。”鹤子微笑迎合着母亲的兴致。
镇球脸红到了耳根,不知怎样才能摆脱窘境。牌桌上,从老太太手指间飞出一张老K,那纸片上的国王冲着镇球吹胡子瞪眼睛。镇球开始恼火了,说:
“我再说一遍,我是派出所联防队的,我是来查户口的!”
“知道,我已经领教过你两次了。”老太太说。
“你们家到底有几口人?”
“这个你心里很明白。”
“我要看你们的户口册,把户口册拿出来。”
“就搁在这里,我早准备好了。”
镇球看到:在老太太面前的一摊牌子下面,露着一本发黄的卷了边的牛皮纸面的本子。镇球有点苦恼:他要是去拿户口本,必须贴近老太太身边。可这样,老太太那张兴奋得发红的脸就可以直接冲着他,还有老太太身上那条毛线衣发出的老人气味也会让他觉得恶心。但他已没有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伸手去取户口本。老太太突然尖叫一声:
“慢着!你应该戴上那只红袖章,才有资格查我的户口。这是政府的规定。”
“好吧。我这就戴上。”镇球悻悻说着,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红袖章。袖章又脏又旧,上面的字和印章都看不清了。
“今晚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还有两个小伙子呢?”老太太继续盘问。
“他们在楼下警戒。”
“是吗?要不要去把他们请上来坐坐,外面怪冷的?”
这句话使得镇球心惊肉跳,以至看户口册时神不守舍。她们怎么了?好像在演一场请君入瓮的戏似的。我又是怎么了?为什么心跳不已?我有正当的理由进入这里,我不能让一个身份可疑的藏匿者在我的辖区内逍遥自在,我相信他这回跑不掉了。可糟糕的是他又藏起来了。镇球正想着,冷不丁听到鹤子冲他说:
“我没有户口。我的户口还没迁回,你要把我抓走吗?”
镇球猛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轻蔑,上一回则满是热情。这一下,镇球心里全乱了。他迟疑了一下,才说:
“我不是来抓人的,我只是想见见藏在你们家里的那个男人。”镇球心里觉得难过。他的表现越来越不老练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今晚这屋子里唯一的男人就是你。”老太太说。
“不!你们把他藏起来了。上一回,我没有抓住他,但是几天之前,在瓯江电影院里,我亲眼看见了他和你们坐在一起。”
“当时你用手电筒照着我!你是个没有教养的野孩子。”老太太脸色一下子凶残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似乎还正面对着那刺目的手电筒光束。
“你说错了。你们家那个男人才是个没有胆量的胆小鬼,一个藏在女人裙子底下的见不得人的家伙!”镇球忍不住发火了。自从他当起联防队员之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抵抗。
“一对丁钩!我要赢了。”老太太怪叫一声,出了一手牌,兴奋得全身发颤。
“那么我要搜查了。”镇球脸色发白,喊道。
“请便,尽管你没有搜查证。”
镇球已无路可退。他必须再次进入这个带圆洞门的挂着葫芦子珠帘的套间里面。上一回,鹤子站在珠帘的前面,用她丰满而温暖、陶瓷花瓶一样的身体阻挡着镇球进入里面。而今天,鹤子无动于衷地坐在桌前,没有看镇球一眼。镇球在即将撩开珠帘的时候,突然之间感到空虚之极,那诱使他多日的神秘感顷刻间荡然无存了。这种类似早泄的沮丧使他对北方男人的存在真实性再次产生了动摇。或者说,北方男人的存在与否已不再值得他的关心。现在剩下给他的,只是尴尬和疲惫。这个时候他不能后悔,应该尽快结束这件事,于是他一个箭步冲进了套间。立即,有一股凛冽的北风吹得他浑身哆嗦起来。凛冽的北风是从套间里面一扇敞开的木推窗的窗口吹进的(而上一回,镇球没有发现套间有窗门。他一定是把木推窗看成是板壁了)。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那条有着红色斑渍似图案的旧床单已经换成一条白色的,小桌和地板擦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镇球想起动物园里囚禁猛兽的铁笼。猛兽已经出逃,连一点痕迹和气味都没留下。镇球走近木窗把头伸出去,寒冷的风吹得他的头发根根竖起。他看见了窗外有一个小阳台,阳台上也空空荡荡。现在他相信,他再也不会见到北方男人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从他背后,响起鹤子冰冷的声音。
镇球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鹤子。他的尚未成型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发涩地说:
“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会走。他已经走了,回北方了是吗?”
鹤子一声不响,只是很失望地看着他的眼睛。
屋子里变得异常宁静。静谧中,镇球慢慢退去。退至门边时,他听到老太太最后的声音:
“你不能走!你赶走了我们的客人,我们的三人牌局也残缺不全了。你得留下陪我们打牌!”老太太的声音混浊不清,像是从肺叶间摩擦出来的。镇球忽觉毛骨悚然。
鹤子直着头颈出神,好似在冥冥之中聆听着什么。
一副牌从老太太手里徐徐飘落,在桌上排成整齐的一行。一律是红色,是一组红心同花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