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1915
我的诗啊写得那样地早,茨维塔耶娃在1931年回答某一家期刊问答表中“关于您的创作您有何想法”一项时曾引用过这首诗的最后一行。1933年4月在回复尤·伊瓦斯科的信时曾写道:“‘琼浆玉液’写于1913年。这是我的写作的(以及个人的)生涯的公式——前景。一切我都知道——生来就知道。”
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曾为这首诗谱曲。
压根儿没想到——我竟成了诗人,
我的诗飘落,像喷泉四射的水花,
像焰火飞溅的落英五彩缤纷,
我的诗像小鬼钻进了教堂,——
那里幻梦萦绕,香火长焚,
我那抒写青春和死亡的诗,——
那诗啊一直不曾有人歌吟!
我的诗覆满灰尘摆在书肆里,
从前和现在都不曾有人问津!
我那像琼浆玉液醉人的诗啊——
总有一天会交上好运。
1913年5月13日
科克杰别里苏联黑海沿岸卡拉达格山脚下小村庄,苏联诗人马·沃洛申(1877-1932)曾在此地创办一所创作之家:1944年更名为普拉尼约尔斯科耶村。
你那样子同我相像,走起路——
两只眼睛羞涩地瞧着低处。
我从前也是低垂着眸子!
过路人啊,请停一停脚步!
采撷一束毛茛花和罂粟,
然后再把那碑文读一读,——
从前我的名字叫玛丽娜,
我在世上活了几多岁数。
千万别以为这里是一座坟墓,
我一旦出现,会使你失声惊呼……
我这个人原本实在太爱嬉笑,
可那时候却不允许真情流露!
血液曾经滋润过我的肌肤,
卷曲的秀发也曾轻轻飘拂……
我原也是一个活着的人!
过路人啊,请停一停脚步!
先自己掐上野草一株,
随后再采摘野果一簇——
墓地上草莓无与伦比,
个头儿硕大,甜美芳馥。
只是不要神情忧郁地延伫。
默默地、默默地低垂着头颅。
请你轻松愉快地思念起我,
请你忘却我吧——心境一如当初。
光芒那样强烈地把你照耀!
你浑身笼罩着金色的光雾……
但愿我发自九泉下的声音
不至于使你感到困惑惊怵。
1913年5月3日
科克杰别里
我这会儿伏卧在床上,这首诗是献给M.C.费尔德施泰因(1885-1948)的,他后来成了茨维塔耶娃的大姑子维·埃夫伦的丈夫。
怀着狂躁不安的心情。
如果你有意想当
我的一个门生,
我会一跃而起,马上——
“听见了吗,我的门生?”
浑身金银珠宝明晃晃,
我会变成水妖和火精。
我们会坐在地毯上,
围着壁炉——火焰熊熊。
火焰,寒夜和月亮……
“听见了吗,我的门生?”
我的马儿不可阻挡,
它喜欢疯狂地奔腾!——
我想把往事一古脑儿烧光——
那书本卷宗陈陈相因,
那朵朵玫瑰已经枯黄。
“听见了吗,我的门生?”
待到满屋子地上,
化成了灰烬丛丛,——
上帝啊,我会把你这个少壮
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精灵!
老头儿变成少年郎!
“听见了吗,我的门生?”
待您再一次投向
钻研学问的陷阱,
我会背着手站立一旁,
怀着幸福的心情,
您可堪称伟大的少年狂!
“听见了吗,我的门生?”
1913年6月1日
谢·埃这首诗是献给诗人的丈夫谢尔盖·埃夫伦的。
我挑衅地戴上他的指环!
是的,永远做他的妻子,不是纸上空谈,——
他那张特别窄长的脸
好像一柄长剑。
他嘴角下垂,默不作声,
那两道眉毛优美而充满苦痛,
两种古老的血统
在他脸上悲惨地交融。
他像条条树枝一样纤细。
他那眸子无助却也美丽!——
在两道展开的眉毛的翅膀下面——
有如两潭深渊黑魆魆。
我忠于他脸上的骑士风采,
还有那视死如归的你们!——
这样的人在这不祥的年代,
走向断头台的时候还在吟诵诗韵。
1914年6月3日
科克杰别里
给外祖母这首诗是献给诗人的外祖母玛·卢·别尔纳茨卡娅(1841-1869)的,她的像当年悬挂在茨维塔耶夫家中。1933年诗人发现,那张像并非是她的外祖母,而是外祖母的母亲。
一张刚毅的长方形的脸,
一身黑色的喇叭筒衣裙……
年轻的外祖母!何人亲吻过
您那两片傲慢的嘴唇?
那双手演奏过肖邦的圆舞曲,
在那宫殿的辉煌的大厅当中……
那冷若冰霜的面孔的两鬓
梳理着螺旋般卷绕的发型。
那阴沉沉咄咄逼人的目光
时时刻刻都存有戒心,
年轻的女性可从不这样注视。
年轻的外婆啊,您是怎样的人?
一个年方二十的波兰女人,
几多办到的事以及几多
未曾办到的事随着您
带进了那难以填平的沟壑!
白昼晴朗,微风儿清新,
幽暗的晨星不再隐现。
“外婆啊!不正是因为您,
我的心呀才激荡不安?……”
1914年9月4日
我喜欢——您不是为我而害相思,这首诗是献给马夫里基·明茨(1886-1917)的,他后来成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妹妹阿纳斯塔西娅·茨维塔耶娃的丈夫。这首诗由苏联作曲家M.塔里韦尔季耶夫谱曲,成为一首广泛流传的歌曲。
我喜欢——我不是为您而害相思,
沉重的地球永远不会
从我们的脚下消失。
我喜欢——或许我会变成一个可笑的女子——
一个放荡不羁的女性——但不会闪烁其辞,
即便我们的衣袖稍许接触,也不会
春心泛滥,令人窒息,以至于面红耳赤。
我还喜欢——您当着我的面
泰然自若地把别的女人拥抱,
您不会因为我没有吻您
而让我在地狱的火焰中受煎熬。
我喜欢——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的温存的人儿
您都不会念叨我的温柔的名字——那会徒劳……
我喜欢——在那宁静的教堂里,哈里路亚基督教做礼拜时唱的圣歌,意为赞美上帝。的歌声
永远不会在我们的头顶上空缭绕!
我真心诚意地感谢您——
感谢您——您自己也不知道!——
是那样地爱我:为了我的夜晚的安宁,
为了在黄昏时分我们的幽会极少,
为了我们不曾在月下散步,
为了太阳不曾在我们的头顶照耀,——
感谢您不是为我而害相思——真糟糕!
感谢我不是为您而害相思——真糟糕!
1915年5月3日
我怀着柔情蜜意——
因为我即将离开人世而去,
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思忖:
遗赠给谁呢——我那件狼皮大衣,
遗赠给谁呢——那条暖和的毛围巾,
那根精美的手杖带有猎犬雕饰,
遗赠给谁呢——我那只银手镯,
手镯上镶满绿松石……
还有一盆盆花卉,一本本札记,
我已无法保存这些东西……
还有我这最后一首诗,
以及我这最后的一夕!
1915年9月22日
吉卜赛人是那样地喜欢分离!
刚一见面——就急如星火般离去。
我把额头依在手掌上,
凝视着黑夜,在思虑:
任谁翻遍了我们的书信,
也揣摩不透我们的心意,
我们是那样背信弃义,而这恰是——
对自己那样地忠贞不渝。
1915年10月
1916
我种了一棵小苹果树——
让孩子们——娱乐,
让老年人——热火,
让园丁——快活。
我把一只小白鸽
诱进了茅舍——
让偷儿——恼火,
让主妇——快乐。
我生了一个女小囡——
那一双小眼睛碧蓝,
嗓子像小白鸽甘甜,
头发像小太阳耀眼。
气坏了——少女,
愁煞了——少年。
1916年1月23日
任谁也没有夺走什么东西——这首诗是写给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的,后者于1916年来到了莫斯科。茨维塔耶娃对曼德尔施塔姆的创作评价很高,认为他的诗富有魔力、魅力,虽然有些思想混乱,但仍肯定他的诗有“杰尔查文的手法”的痕迹。曼德尔施塔姆在1916年也曾写过数首诗献给茨维塔耶娃。
我们身处两地,我为此感到惬意!
我亲吻您——超越把我们阻隔的
关山万千里。
我知道,我们的天赋无法相比。
我的声音刚一发出,便已沉寂。
年轻的杰尔查文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古典主义诗人。对于您,
我的拙劣的诗实在不值一提!
我为您艰险的腾飞祈祷:
飞吧,年轻的雄鹰!
你不曾眯起眼睛,强忍阳光辐照,
而我那不算年轻的眼睛却被刺痛?
任谁也不曾比我更充满柔情、
更坚贞不渝地望着您的背影……
我亲吻您——超越年年岁岁,
年年岁岁我们难以相逢。
1916年2月12日
哪里来的这般柔情似水?这首诗也是献给曼德尔施塔姆的,肖斯塔科维奇曾为之谱曲(第143号组曲)。
我抚摩鬈发并非头一回,
我也曾亲吻过嘴唇——
比你的嘴唇更幽晦。
一颗颗星星升起又陨坠,
(哪里来的这般柔情似水?)
就在我这双眼睛里,
一对对明眸升起又陨坠。
夜深沉,茫茫一片漆黑,
我在歌手的胸前依偎,
(哪里来的这般柔情似水?)
还不曾听过这样的歌声令人心醉。
哪里来的这般柔情似水?
你这狡黠的少年,如何应对?
你这来自他乡异地的歌手,
没人比你的睫毛更长更美。
1916年2月18日
莫斯科吟组诗共九首,选译四首。
1(3)“夜晚打从钟楼经过……”这首诗是献给奥·曼德尔施塔姆的。
夜晚打从钟楼经过,
广场催促我们急行。
啊,深夜里何等恐怖——
那年轻士兵们的吼声!
狮吼吧,洪亮的心灵!
热烈地亲吻吧,爱情!
啊,这狂暴的吼声!
啊,这慓悍的血性!
我的嘴唇是那样嫣红,
尽管样子看上去神圣。
就像一只精巧的金匣子,
伊韦尔斯克钟楼伊韦尔斯克钟楼耸立在红场入口处,蔚蓝色圆顶,装饰着金星。光泽曈曈。
你快让恶作剧收场吧,
点燃起灯火通明,
但愿像我希望的那样,
这会儿我不曾跟你同行。
1916年3月31日(4)
那一天即将到来——都说那是悲伤的一天!——
我那双像火焰一般闪动的眼睛,
不再咄咄逼人,不再哭泣,不再目光炯炯,——
陌生的铜板儿使它们变得冰冷。
就像面貌相似的人碰到了相似的人一般,
从那从容的面貌后面隐约显现出面孔。
啊,我终于也赢得了你这珍品——
优美典雅的汗巾儿!
而从远处——我也会看到你们吗?——
沿着坎坷小路,拜谒的人流
惘然若失地画着十字,一个个把身子探向——
我那只不会缩回去的手,
我那只开戒的手,
我那只不再存在的手。
活着的人们啊,我第一次丝毫
不会不应允你们的亲吻。
那优美典雅的衣衾
从头到脚包裹住我的全身。
任什么都不会使我羞红了脸。
我的神圣的复活节今日来临。
沿着留在身后的莫斯科的街道,
我的灵车将要行进,你们也将步履艰辛地随行。
不是一个人跟不上送葬的人群,
那第一锹泥土将撞击灵柩盖发出响声。
终于将要得到解脱了啊——
那自私的、孤独的梦。
新谢世的贵夫人玛丽娜,从今以后
任什么东西也不再需求。
1916年4月11日
复活节第一天(5)
在被彼得遗弃的京城1712年彼得大帝从莫斯科迁都彼得堡。上空,
滚动着雷鸣般的钟声。
在被你遗弃的美人儿的头顶,
响遏行云的声浪喧腾。
彼得大帝和您,沙皇啊,备受称颂!
然而,沙皇们,高于你们的却是洪钟。
只要它们从晴空中发出轰鸣——
莫斯科就该受到人们的尊崇。
莫斯科的教堂多得出众,
它们一起嘲笑着沙皇们的骄横!
1916年5月28日(9)
一串串花楸果,
着火一般红艳。
树叶纷纷飘落,
我降生到人间。
洪钟有上百口,
扯着嗓门争辩。1934年诗人曾就“洪钟有上百口,扯着嗓门争辩”这两行诗中的动词“争辩”写道:“……本来可以写成‘颂赞’,可以写成‘重演’,不,还是写成‘争辩’,争夺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所有的人都可以得到,但是任何人也得不到(所有的神和任何一个教堂!)。”
今天礼拜六——
使徒圣约翰基督的门徒之一。据基督教历,他的纪念日9月26日适逢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诞生日。
一直到今儿个,
我照样儿喜欢——
咀嚼红花楸果,
苦涩的一串串。
1916年8月16日
失眠在茨维塔耶娃早期的诗作中,时常表现失眠的主题,《失眠》这组诗共十一首,其中第3-10首是受到尼·普卢采尔萨尔纳(1881-1945)启发创作的,后者从1915年春天起便成了茨维塔耶娃的至交,并曾在她生活极端困难时刻给予她多方面照顾。
失眠给我的眼睛
画上了阴影的圆环。
失眠给我的眼睛
编织了阴影的桂冠。
倒也是!每天夜里
不要向偶像祈祷!
偶像崇拜的女人,
我已经泄露了你的隐密。
你——还歉不够——无论是白天,
还是太阳的光焰!
面色苍白的女人,戴上
我的一对指环!
你呼唤——却唤来了
阴影的桂冠。
你是不是很少——把我——召唤?
你是不是很少——与我——共眠?
你要躺下,面容轻松,
人们在膜拜顶礼。
我,失眠,将是你
吟诵圣诗的仆役:
——睡吧,你将得到安息,
睡吧,你将得到赐予,
睡吧,你将得到桂冠,
妇女。
为了你能——更容易——入睡,
我将成为——你的——歌手:
——睡吧,不得安宁的
可爱的女友,
睡吧,可爱的珍珠,
睡吧,失眠的女友。
不论我们给谁写信,
不论我与你向谁信誓旦旦……
为自己睡吧。
形影不离的人们
就这样终于分手。
你那双可爱的手臂
就这样垂下。
可爱的受难的女友
就这样你就不必再把苦难忍受。
长眠——神圣。
人人都要——谢世。
阴影的桂冠——已经消逝。
1916年4月8日
我爱亲吻
双手,也爱
给人们命名,
也还爱把房门
大开!
——向着夜色幽冥!
双手抱着头颅,
倾听着,沉重的脚步声
在什么地方变得轻盈阵阵,
风儿摇曳着
似睡非睡的
森林。
唉,夜啊!
什么地方泉水潺潺,
我很想——入梦。
我几乎入眠。
深夜在什么地方
有人溺水沉淹。
1916年5月27日
我的雄伟的城市里——夜已深沉。
我离开沉睡中的家——步出柴门。
人们的心里牵挂着——妻女亲人,
萦回我脑际的只是——夜已深沉。
七月的熏风为我扫清——路径,
何处的窗口轻飏着——乐声。
啊,这会儿,直到黎明——熏风
穿透薄薄的胸壁吹进——胸中。
黑杨婷婷,窗子里亮着——灯火,
钟楼上钟声回荡,手握——花朵,
听这脚步——前方并无——行者,
瞧这影子,我却恍惚——失落。
有如一串串金项链——束束灯光,
嘴里咀嚼夜间的树叶——阵阵清香。
朋友们,请让我解脱——白昼奔忙,
你们会梦见我的——请多体谅。
1916年7月17日
莫斯科
经过不眠的夜晚浑身软弱,
身躯可爱,但非属于自己——也不属于他人。
在舒缓的血管里箭矢穿心酸痛——
像六翼天使,你笑脸迎人。
经过不眠的夜晚双手酸软,
而且不论是仇敌还是友朋毫不牵挂。
在每一次偶然的声响中是一片彩虹,
而且在严寒中蓦地想起佛罗伦萨。
嘴唇温柔而光鲜,深陷的眼圈
阴影更加金灿灿。这是夜晚
点燃了这异常光辉的容貌,——
只有我们的眼睛由于黑夜变得昏暗。
1916年7月19日
我这会儿是上天派来的宾朋,
下凡来到了你的国境。
我看到了森林的失眠,
也看到了田野的睡梦。
何处的马蹄半夜深更
把草地爆炸得隆隆。
在沉睡的牛棚里,
奶牛在叹息,心情沉重。
我惆怅地讲给你听,
但是却充满了柔情,——
讲一讲酣睡的鹅群,
还有一只鹅在守更。
一双手埋在狗毛之中。
狗的毛色雪白洁净。
接着,临近六点了,
曙光从东方冉冉上升。
1916年7月20日
今夜我独自一人在夜里——
一个无眠的孤苦伶仃的修女!——
今夜我拥有钥匙
把无与伦比的首都所有大门开启!
失眠催我上路,
——噢,我的朦胧的克里姆林宫,你啊多么清秀!
今夜我亲吻胸膛——
那战火纷飞的地球!
竖起的不是头发——而是兽毛,
滚热的风儿直透灵魂。
今夜我怜悯所有的人,——
有人值得怜悯,有人值得亲吻。
1916年8月1日
松树上是什么鸟儿发出
温柔的温柔的、纤细的纤细的歌声。
在睡梦中我看见了
一个黑眼睛的娇婴。
幼小的红松上
滚热的树脂在滴落。
在我的美妙的夜晚就这样
锯齿在我的心上拉过。
1916年8月8日
乌黑得有如瞳孔,有如瞳孔
把光线尽收——我爱你,机警的夜啊冥冥。
让我放声把你歌唱,啊,诗歌的祖宗,
普天之下都握在你的手心之中。
我只是一只贝壳,我把你呼唤,把你赞颂,——
贝壳里的海洋还不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