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将那人迎进正堂,让他们坐一会,就冲我窥探的门缝来了。他一把将我从门缝里揪出来,沉声说:“我跟他们说些事情,你也来。”
“我?”我点着自己的鼻子,疑惑地问。我爸不喜欢我和别人打交道,我爷爷在这方面不太阻止,但他跟人谈事情一般也会支开我。他今天这么一说,我就觉得特别奇怪。但我爷爷的神色严肃得很,丝毫不容我抗拒。
我被他拽到正堂,那个大人物和我开了两句玩笑,我有些忙乱,不知道怎么回。他没有电视上看着那么精神,头发有些乱,两个眼袋乌青,眼白上还有不少血丝。
我爷爷坐定后说:“那就在这说吧。”
“他也在?”大人物旁边一个瘦高个指了指我,有些惊讶。现在回想起来,那人应该是秘书吧。
我爷爷揽过肩膀,摊开两手,用力扶了扶我的双肩:“他是我独孙,你们以后没准还要跟他打交道的,怎么?不合适?”
瘦高个还想说什么,大人物举手制止了他。我爷爷请他们落座,大人物简要地说了几句局势,我听不太懂,不过看他的表情也知道形势很糟糕。他说话时,我爷爷一句话也没说,将几个人面前的茶盏倒满。等他说完后,我爷爷将茶壶递到我面前,也把我的茶盏倒满,才缓缓开口了:
“你们知道1930年的事情吧?”
大人物看向瘦高个。他大概是从外地调来的官员,肯定不太清楚武汉过去的事情。瘦高个的脸顿时青白变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爷爷抿了一口茶:“你们不知道也很正常,1930年,连我都还是个小孩子哪。不过你们肯定知道一句老话——大水淹了龙王庙。”
大人物和瘦高个都点点头。
我爷爷放下茶盏,轻轻靠着椅背,声音低沉:“1930年,国民政府打算修路,在龙王庙动了土,把龙王庙和附近的牌坊全给拆除了。第二年,武汉就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水,汉口城被泡在大水里整整两个月,三万多市民死在洪水里,很多人被洪水连人带屋一起冲走,连尸骨都找不到。”
大人物猛然抬头,目光射向旁边的瘦高个:“这条街叫什么?”
瘦高个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头亮晶晶的细汗,他张了张嘴巴,艰难挤出三个字:“龙王庙……”
我爷爷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缓缓说:“武汉人说的大水淹了龙王庙,就是这么来的。你们大概不知道龙王庙的来历。元朝以前,现在的武汉三镇是没有的,只有两镇——武昌和汉阳。汉水的入河口远在沌口。明末陈友谅自称汉王,与朱元璋夺天下时战死,尸首埋葬在武昌。”
“朱元璋洪武年间,汉水突然改道,分出了一条支流,从这里入江。巧的是,汉水新的入江口对面不远处,就是陈友谅的墓地所在。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告诉他这是陈友谅心有不甘,还想兴风作恶,于是在汉水入江处修建了龙王庙,借助龙气镇住陈友谅。成化年间,汉水再次改道,死人无数,大道士周思得便想出了个法子,封闭汉水故道,将汉水引到此处,生生汉阳分成两半,这才有了汉口。然而汉水依旧桀骜不驯,屡次改道,正德年间,王阳明被贬谪贵州时途径此处,他掐指一算,在龙王庙埋设了二十八道天碑,才完全将汉水镇在龙王庙附近,从此汉水再也没有改道过。你说,这龙王庙的土,是随便能动的?”
瘦高个耐着性子听罢,有些坐不住了,屁股像上了陀螺一样,在椅子上磨来磨去。我爷爷冷哼一声:“你不信也罢了,汉口龙王庙可是长江三大庙之一,再顺着汉水往上走几步,就是集家嘴。汉水入江处,就是龙王的咽喉,集家嘴附近就是龙王的嘴巴,沿河、沿江两条大道就是龙须。捋了龙须,动了龙头,还有不发大水的?我话也放过了,书也上过了,你们听了哪一句?”
瘦高个还要说话,大人物却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江老,情势紧急,您知道这么多,想必是心里有办法?”
我爷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办法倒是有,不过……”
大人物打断道:“有办法就好,您需要什么,我马上让人去做,绝不耽搁!”
我爷爷竖起三根指头:“那好,第一,你们即刻停止拆除,能恢复原状的尽量恢复。第二,我要九名青壮男丁,五行属火,名字里也要带火,随时听候调遣。第三……”
说到第三,我爷爷忽然沉默了。那大人物也有些着急:“江老,您说的我一定办到,请您务必相信。”
我爷爷转向我:“老头子我倒是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江淼是我独孙,若是我回不来了,你们也不许勉强他江家的其他人,你们也不要去打搅了。我要是回不来,随身的东西你们就给我收拾好,交给江淼。”
我内心突然惊恐无比,我爷爷一向乐观开朗,但在那一刻,我却觉得爷爷的身上背负着太多我不曾知道的重担。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我爷爷却一把捏住我的肩:“别哭,江家的人,总是要去面对这些的。去找你爸爸,让他把那件东西拿给我。”
爷爷说的那件东西,装在一个古旧的小木盒里。我小时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家里被我翻了个底朝天,上到天材地宝,下到我小叔偷藏的武侠小说,都给我翻了出来,那件东西也不例外。
那件东西看起来是一块颜色古怪的石头,一面被磨得平整,刻着几行我看不的线段,似字非字,每段笔画都像是火焰一般。最奇怪的是,那块“石头”捏在手里却不觉得冰冷,反倒是觉得其中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就像人的心脏一样,但又让人情绪安定,一点都不觉得恐惧。
我看得入迷,都不知道我爷爷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我还快来不及反应,他就将那东西从我手中一把夺走,飞快地塞回了木盒里。我爷爷对我一贯很和善,但当时的神情非常严肃,我被吓到了,哇哇大哭起来。我爷爷只好摸着我的头说:“江淼,不是爷爷凶你,这件东西你不能随便碰,否则会……哎,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交给你的,不过,我希望这天来得越晚越好……”
我半懂不懂,我爷爷又哄了我好一阵子。我一高兴,就把这件事丢到脑后去了。后来,我再也没在爷爷的房间看到古旧的小木盒,原来我爷爷把它交给我爸了。我和我爸关系比较紧张,也不会去翻他的东西,放在那里是最安全了。
我从我爸那里要来盒子,将它交给了我爷爷。我看着爷爷登上停在门口的越野车,心中充满忐忑。当天晚上他没有回来,我做了许多噩梦,一会梦到他被水冲走,一会梦到水里冒出了怪物将他卷进水底。
恍恍惚惚地过了几个星期,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爷爷回来了。我在梦里就哭了出来,因为他对我说过,在人死后的“三七”,也就是第二十一天,他们可以短暂地回到人世,看亲人最后一眼。
我希望我爷爷还会说些什么,直到我爸一爆栗磕在我头上:“还死睡什么,你爷爷回来了!”
我爷爷真的回来了,这不是我的幻觉。他瘦了一圈,两眼深陷,下巴上都是白胡茬。没有什么比他平安归来更值得高兴了。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始终不说,只是说以后会告诉我的。问急了,他说不是他的功劳,那些在抗洪抢险第一线,与洪水搏斗的人才值得称赞。在我爷爷回来不久后,洪水渐渐平静,堤坝的险情也一点点解除。我不知道他到底做过什么,做的那些事情有没有用,只知道我们总算平安度过了一次危机。
好几年以后,武汉又在龙王庙的遗址上修建了龙王庙公园。老城区的改造还是在进行,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要找我爷爷讨论一下规划。如果你去武汉龙王庙附近,会注意到其他商圈热衷修建的高楼大厦,在这里统统看不到。怪就怪在,自从1998年那次以后,武汉再没有发过特大洪水。
后来还发生过一件怪事,拆迁队长四毛睡觉醒来,都会在床上发现许多沙子。一开始他还怀疑是老婆带上来的,老婆否认后他又怀疑是儿子在恶作剧。有一天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半夜惊醒,发现身下有很多沙子,而且更多的沙子在从他的毛孔中掉出来。
四毛差点吓疯了,连夜来找我爷爷。我爷爷说这是龙王还在怪他,让他去弄了很多枇杷树枝叶,插在龙王庙码头下的泥沙里三天。第三天时,我爷爷取出枇杷树枝叶,从头到脚给他拍了一遍,拍得四毛嗷嗷乱叫,身上都是红印子。从此四毛再没有发现身上掉沙子,但他家总是比别人家脏得更快,弄得他老婆总是抱怨他不讲卫生。
我对这件事还挺好奇的,还专门问过我爷爷。我爷爷说,四毛搞拆迁是龙王爷头上动土,他从江水里取枇杷树叶打四毛,就是替龙王爷发脾气。龙王爷脾气发过了,就不再追究了,不过还是给四毛留下一个小惩戒,免得他好了伤疤忘了痛。
从那以后,我爷爷对我严厉了不少。我以为他是想早点让我上道,接手后堂,成为真正的“二堂掌柜”。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我觉得,我爷爷早就做好了准备,而我的命运,也早已注定了……
PS:可能有朋友觉得这两章方言的东西太多了。我想说一下,我是苗族人,现在又在武汉,身边有一群说方言的朋友。我觉得方言有时候是能给文章增色的,也比较有地方韵味,不过也可能增加其他地方读者的阅读障碍,所以以后的方言会相应地减少一些,或者弄个方言对照出来。希望朋友们喜欢和继续支持《长江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