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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阿帕奇(2)

果然是中国话!字正腔圆的中国话!让我激动地靠近他:“真好!遇见中国人真好!我们早就应该认识了。”

“是,老杰克说有个中国小伙子想要见我,于是我就答应破例出来一次。”他仰头对着天空深呼吸,“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太阳了。”

“你从不出来放风吗?”

“是,从不出来,也从不去餐厅,每次都是杰克给我带饭。”

童建国看了老杰克一眼,十二宫杀手完全听不懂中文,一脸茫然地退到旁边。

“难以置信,你永远不见天日地坐在牢房里?能让你破例走出牢房,也算我的荣幸了。”

“你得谢谢老杰克,他说你能发现他的秘密。这倒令我很惊讶,所以我想你一定很特别。”

“是,我很特别。”

我觉得这对我是一种赞美,所以不太谦虚地承认了。

中国老头还不能适应阳光,用手遮挡脑袋说:“我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得回牢房去了。”

“不多聊一会儿吗?”我的大胆主动让自己都感到尴尬,只能再解释一下,“好久都没说中国话了。”

“我也是。”童建国回头盯着我的眼睛,“不过,你最近有麻烦了!”

他怎么知道的?

瞬间,脑中闪回过狱警阿帕奇鹰似的脸庞。

再当我抬起头来,童建国已与老杰克一起离开操场。

典狱长办公室。

德穆革先生刚睡完午觉,不停地吸烟提神,烟雾缭绕如干冰效果。

“什么?你说阿帕奇有问题?”他摸了摸颇为自豪的高鼻梁,明显的犹太种族特征, “1914,我提醒你注意,这不该是你向我汇报的内容。”

“我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整个肖申克州立监狱。”

“再次提醒你!你的身份是囚犯,虽然我对你很照顾,可以随时申请来见我,但并不等于你可以为所欲我。狱警对囚犯进行管理很正常,他没有违反规定,难道向你索要贿赂了?”

我紧张地站在典狱长的大办公桌前,看着窗外的大操场与落基山:“没有。”

“在监狱里贩卖黑货?”

“没有。”

“参与囚犯间的黑社会斗争?”

“没有。”

“那么请问他惹到你哪里了?”典狱长德穆革掐灭一个烟头,愤怒地嚷起来,“你说你要换牢房,我为你破例做到了,许多囚犯和狱警都看不惯,背地里说我们搞断背!所以我才处处包庇着你!该死的,你降低了我在这的权威,我不可能第二次为你破坏规矩!想要把阿帕奇调到其他监区——想都别想!”

这个肖申克州立监狱的最高统治者,在我面前大大雷霆,似乎随时会把我撕成碎片。

我的嘴角微微颤抖,心脏几乎要爆裂了,告诫自己不能与典狱长吵架,必须控制住情绪:“先生,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感觉阿帕奇迟早会杀了我。”

“那就让他先来杀了我吧!这里我就是上帝,谁都不敢在我的地盘乱来!包括你1914!”

“我不想死在这里。”

他又点起一根烟,手指关节敲着桌面:“难道你想逃出去?那就死在外面的荒野吧!还有一件事请记住,不要再给高小姐打电话,对于你的过分要求,我绝对不会答应!

高小姐?这个暴君果然提到莫妮卡了。

我盯着典狱长的眼睛,迅速读出他心里的秘密:“臭小子,要不是天空集团大老板给我打过电话,还给我帐上汇了一大笔,我才不会这么照顾你呢!”

刹那间,我也不想再请莫妮卡帮忙了,为什么要满足德穆革贪得无厌的欲望呢?也许对天空集团来说算不了几个钱,却足够许多中国贫困学生十几年的读书费用!

只有依靠自己才能得到自由。

走出典狱长办公室前,我回头问道:“先生,你有没有闻到过?阿帕奇身上有一股死尸气味!”

“胡说八道!”德穆革弹了弹烟灰,再度咆哮如雷,“不,我从没闻到过他什么气味,其他人也没有闻到过,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快点给我滚出去!”

“你闻到过阿帕奇身上的死尸气味吗?”

C区58号监房,月光透过高高的铁窗,覆盖在我茫然的眼睛上。

老马科斯坐在对面的黑暗中:“不,从来没有过,虽然他的眼神让人厌恶,但并没有什么特别气味。”

他的回答让我激动:“不可能啊!他不是每天都来查房两次吗?”

“是的,但他没有气味。”

“难道在整个监狱里,只有我一个人能闻到阿帕奇身上的异味?”

为什么?

我的鼻子能闻到所有人闻不到的气味?想到这个诡异的问题,我就陷到小床的角落中,仿佛要找个地洞钻下去。

“也许,因为你很特别,就像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

老头说完打开小灯,现在已接近凌晨一点,子夜时阿帕奇刚来查过监房。

灯光刺激我的眼睛,宛如一片干涸的血迹,我痛苦地抓着自己头发:“别人看不到的事?”

我明白马科斯说的是我的读心术。

可我真的想要看到吗?

“孩子,你并不知道,其实你是Gnostics。”

老头坐到我的身边,像父亲抚摸儿子的头发,而我绝望地仰头:“什么是Gnostics?”

“你孤独吗?”

“是的,非常孤独。”

“因为你被囚禁在监狱?”

“还因为这个世界!当我从昏迷中醒来,看到这个陌生世界,不认识一个人,甚至不认识自己。就像一粒石子,被扔进乱石堆中,孤立无援,怀疑一切!”

马科斯的英语标准起来:“你被扔进这个浩瀚无垠的宇宙,你对它无知,而它也不认识你,因此你极度恐惧。”

“宇宙不认识我?是,每个人都不认识我,包括我自己!他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

微弱的灯光,宛如铁窗外那颗星星,伴随老头的话语:“宇宙广阔漫长,而你渺小短暂——不仅是你与宇宙在空间时间上的不对称,更重要的是宇宙的沉默,它对于你的渴望漠不关心!人间一切欣喜或悲伤,宇宙都视若无睹不闻不问,它不会来拯救你,也不会拯救任何人,这才是你在万物之中深感孤独的原因。”

“为什么创造我的世界,却这样抛弃了我?被扔进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像一座巨大的监狱,就像这里!”

看着可怕的铁栏杆,坚固的墙壁,高高的铁窗,这个世界似乎要我窒息。

“许多人都会这样问自己,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为什么你出生在中国而非美国?为什么你活在二十一世纪而非公元前二世纪?没有任何理由来决定!你的出生是个偶然,你的灭亡也是个偶然——但你身上有一样不是偶然!”

“是什么?”

“心灵、精神、思想——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截然不同于创造你的世界。物质创造了你的身体,不等于创造你的精神。人不同于宇宙中任何事物,甚至不同于宇宙。与这个无穷无尽的世界相比,你的身体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你的精神并不渺小,而是超越这个世界的力量,不可以放在一个空间比较。”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这就是Gnostics哲学?”

“我在西班牙隐居了二十多年,研究摩尔图书馆里的古代文献,人类祖先在两千年前,就已深刻探索了人和世界的本质。”

“这是一种古典哲学?”

“世界上有三种人,属灵的人、属魂的人和属肉的人——或者说只有两种人,属灵人和属世界的人。”

“我们不都属于这个世界吗?”

老马科斯突然厉声喝道:“那你的不幸从何而来?千千万万谎言又从何而来?你为什么感觉世界是一座监狱?”

“因为我个人的命运。”

“无数个人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人的起源分为宇宙与超宇宙,肉体和魂魄是宇宙产物,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受制于现实命运。封闭于肉体和魂魄的是灵,它不来自于这个世界,却被人类的生命禁锢,这是我们最大的悲剧。”

我躺倒在床上喃喃自语:“也许,并没有人抛弃过我们,而是我们抛弃了自己?”

“人最大的敌人不就是自己吗?正如爱因斯坦论证的宇宙是有疆界的,并非无穷无尽,也并非无始无终,而在人的小宇宙中,灵被我们自己的魂所封闭,宇宙秩序之外的力量,在人而言却是最内部的;宇宙秩序最内部的结构,在人而言却是最外部的。最里面属灵的人,就是真正的Gnostics,他不是of this world,而是in the world。”

“of this world?in the world?”

看来我的英语水平还得练习,就这么两个简单的短语,却可能让我一辈子难以理解。

“在认识到自己是Gnostics之前,你被放逐到这个世界上,被囚禁在肉体和魂魄之中,昏昏噩噩一无所知——那时的本质就是‘无知’,甚至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的觉醒与复活是由知识,也就是Gnosis来实现的。”

“没错,我的生命开始于2007年秋天,从对自己彻底一无所知开始,直到我发现兰陵王的……”

“HERO!你将是一个拯救者,你这个内在属灵的人,将从世界的羁绊中解放出来,回归光明的故乡,这才是你毕生为之奋斗的使命!你必须清楚地认识自己,认识你的源头在哪里?也要认识这个世界,包括人间的真相!”

我联想到了一部电影。

“黑客帝国?”

“什么?”

“哦,我忘了你关在监狱八年,不可能看到这部电影。”

老头已经完全投入,没在意我说什么:“这种非凡的知识和能力,是世界拒绝赋予你的,也完全不是我能给你的。只有依靠你自己的力量,才能开启被封闭的心!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

“认识我自己?”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大的而且从未停顿过的问题。

“知道你自己是谁!”

“然后获得觉醒与复活!”

“最后成为所有人的拯救者!”

美国阿尔斯兰州荒漠,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阴暗的光线之中,马科斯连续说了三句话。

我和老头都沉默了,似乎被扔进一个陌生世界,两千多年前的西奈沙漠,远远走去的先知。

反复默念这三句话,许久才发出声音:“三段论?”

“对,专属于你的三段论!作为一个Gnostics的使命——人的拯救,才是世界的拯救,也是我们的终极命题,假设终极命题存在的话。”

“谢谢。”

“不,我曾希望自己也是一个Gnostics,很可惜发现自己不是。”老马科斯苦笑一声,“于是,我用后半生来寻找这个人——就是你。”

“认识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幸运。”

“也是我的幸运。”老头爽朗地大笑几声,“快点睡吧,小子!明早查房别爬不起来。”

最后一盏灯关了,黑暗将我的生命笼罩,但我不再害怕黑暗了。

第二天。

放风时间,囚犯们在操场上散步聊天,或者干着见不得人的交易。

没有陪比尔打篮球,而是小心地盯着铁丝网,看看有没有狱警阿帕奇——没看到那张秃鹰般的脸,独自坐在一块台阶上,眺望遥远的落基雪山。

昨晚,与老马科斯一席长谈,烙印似的刻在心中,才明白什么叫醍醐灌顶。

Gnostics——我给了它一个中文音译:诺斯替。

我渴望在某个夜晚,也坐在这块大操场里,仰望阿尔斯兰的星空。无数神秘的星辰,仿佛在头顶闪烁,近得伸手就能捞下来,颤抖着捧在心口,倾听人间的秘密。

可惜,这是一座监狱。

我只有上午一个小时,被允许坐在这里眺望雪山,与熟悉或陌生的人们聊天,比如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

中国人。

除了我之外,肖申克州立监狱第二个中国人。

他的名字叫童建国。

没等我慌张地站起来,这个六十岁的中国老头,便随意地坐在我身边,同样托着下巴眺望雪山。

“你好,1914。”

又是久违的汉语,童建国比上次见到干净了不少,就像坐在台阶上看同学打篮球的中学生,虽然头发已白了一半。

“从前我杀过许多人,也有不少人看到我就吓得半死,所以当我来到这个地方,就决定躺在牢房不出来,哪怕一年都见不到阳光,而你让我破例出来了两次。”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想起昨晚那些对话,既然世界本来就很荒谬,我们都在虚幻的镜子中生活,即便再危险邪恶的力量,也不可能把我吓倒。

我试着寻找肚子里的汉语词汇:“上一次我已经很荣幸了,这一次又因为什么?”

“你不觉得上次太匆忙了吗?”

也许,他只是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走到阳光下的理由。

“你对我很感兴趣?”

“你是有故事的人,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

“哦?”

我急忙转头躲避他锐利的目光。

“这可是你自找的,干嘛总是盯着我的眼睛?是不是想偷看我心里的秘密?就像你发现老杰克的秘密一样?”

“对不起,我来美国之后养成了这个坏习惯。”

“你不怕你心里的秘密也被我看到吗?”

真是“读人心者反被人读”!(本人原创)

“我?”尴尬地笑了笑,肖申克州立监狱是什么藏龙卧虎或藏污纳垢的地方啊!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知道我的秘密?”

“我可不会读心术!”

童建国爽朗地大笑,从眼睛和鼻梁的线条来看,他年轻时长得很帅。也许在黑暗的牢房里窝得太久,他不断活动筋骨,敞开囚服衣襟,可见强壮的胸肌,似乎要胜过许多年轻人。

我却说不出“我也不会”几个字:“你想要听我的故事?”

“这里每个人都有故事,但我想听中国人的故事,不过——别说你是被冤枉的!”

“我就是被冤枉的。”

我的直率让中国老头沉默片刻,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你想知道是谁陷害了你?”

“是。”

“你被判了多久?”

“一辈子。”

也许是对我的怜悯,他悲伤地摇摇头:“可惜,你还那么年轻。”

通常年纪大了都会喜怒不形于色,童建国却是表情丰富,甚至有些夸张,大概山水见多了之后,方能“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吧。

“你呢?”

“也是一辈子。”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老了,在这里养养老也不错。我的英语可能永远都学不好,以前把自己关在牢房里,只能和老杰克说些简单的话。当年我沉默寡言,现在难得遇到一个中国人,竟变得这样多嘴多舌,自己都感到讶异。”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很多很多原因——我杀过的人可以编成一个连。”

原以为老杰克是这里杀人最多的,没想到又来一个杀人魔王!两个魔鬼关在一个牢房,典狱长德穆革真是个天才!

“职业杀手?”

看他的眼神还有修长健硕的体形,竟然有《这个杀手不太冷》的让·雷诺的感觉。

“是,不过更早以前我参加过战争,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

“那个不算犯罪吧?”

“我不知道。”

也许,任何杀人都是一种犯罪吧?

“你已经那么厉害了,能把你抓住的一定更厉害吧?”

“不,我是自首的。”

“自首?”

大概整座肖申克州立监狱,只有他一个是自首进来的吧!

“我厌倦了漂泊的人生,想要找个地方养老,我考察了全世界许多地方,发现肖申克州立监狱最合适!”

虽然,这个中国老头边说边笑,我却已目瞪口呆:“你不会真的想在监狱里养老吧?”

“对于一个年迈的杀手来说,肖申克州立监狱是最佳养老圣地。”

“你就在阿尔斯兰州杀了一个人,然后到警察局自首?”

“不,许多年前我受雇于一家公司,在马丁路德市的酒店里,杀死了一个窃取公司机密的商业间谍。去年我专程来到美国,向阿尔斯兰州警方自首——这时警方才发现,当年已有一名凶手被判有罪,是酒店里的黑人服务生,因为有过犯罪前科,被检察官以一级谋杀罪起诉,后来被判处了死刑。”

“天哪!冤案,和我一样的冤案!他坐上电椅了吗?”

“是——”童建国低下头,忏悔似的低吼一声,“非常抱歉!我投案自首太迟了,多年后才洗清了另一个无辜者的清白,可惜他早就变成了冤魂。”

这个故事让我想到自己,也许当我老死在肖申克州立监狱后,真正的凶手才跑到警察局自首,诉说当年在破旧的公寓楼杀害了常青……

“但愿杀死常青的是个老杀手。”这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嘲讽,“这样我就能期待他想要养老的那一天了。”

“1914,我发现了你有趣的一面!”他恢复了原来的表情,酷酷地说,“老杀手基本死光了,我只能算一个幸存者。”

“你遇到过很多危险?”

“每次都是危险,甚至每时每刻,更多时候是别人想要杀我。”

“而这里也算一个避难所?因此你在黑暗的牢房里藏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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