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8日,下午15点11分。
沉睡之城。
大本营。
玉灵已在五楼守了一整天,除了中午去四楼带了些吃的上来,便在房间里陪伴着小枝。不知那些人又发现了什么?叶萧和顶顶是否已找到?看着窗外阴郁沉闷的天空,气压也变得格外压抑,心里越来越痒的感觉,要一直等下去吗?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自从搭上这旅行团的大巴,到现在已经四天多了,发生了几辈子都遇不到的事——迷路、困境、死亡、失踪、猜忌、仇恨、嫉妒、绝望……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会在自己身上或者身边,看到那么多灾难,感受那么多的情绪。
想着想着回过头来,小枝仍安静地坐在床边,捧着一本台版的《聊斋志异》。像有了什么感应,神秘的女孩放下书本,眼神奇特地注视着她。
“我有什么不对吗?”
“不——”玉灵一时有些尴尬,差点就说“没什么,你很乖”,她试探着问,“你——你不想逃出去吗?”
“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在这个南明城里,无论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小枝平静地回答,像个早熟的女高中生,若无其事的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乌云说,“看,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脸色就变了,拧起眉毛退到客厅。玉灵也警觉起来,提防着走到门后:“怎么了?”
“开始了!变化开始了!”
小枝把鼻子贴到门缝上,用力地嗅了嗅,玉灵怀疑是不是狼狗在外面?
“不!这只是第一步!”小枝有些歇斯底里了,惊恐地抓着玉灵说,“快点下楼去!快一点!我已经闻到了!”
玉灵摇摇头,孙子楚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让小枝逃跑了:“不行,我不能开门。”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是想要逃跑,是要和你们一起逃出去,现在这里非常危险,我们随时都会死的!”
“怎么回事?”
玉灵脑中的汉语词汇几乎要用光了,右手仍抓紧门把颤抖,同时感到一阵灼热,背后竟冒了许多热汗。
“开门!”
小枝的呼喊犹如命令,玉灵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门。幸好小枝没有独自逃跑,而是抓起玉灵的手。两个女孩一齐冲出房门,才发现浓烟弥漫在楼道里,五楼的几间房里串出了火苗。
着火了!
玉灵有些慌了神,她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是旅行团的地陪导游,有责任保护每个人的安全,现在是该组织灭火还是逃生呢?
灭火是消防队的事情,先保全大家性命要紧吧——何况这已没有消防队了。
她们飞快地跑到四楼,正好撞到了黄宛然、钱莫争和秋秋,原来他们也刚闻到烟味。五个人都被浓烟呛到了,黄宛然将湿毛巾放在女儿口鼻上,拼命保护着她跑下去。
他们一路跑到二楼,发现火势越来越大,几扇房门都被烧穿了。钱莫争在走廊里大声呼喊:“杨谋!快出来!”
但房间里丝毫都没动静,钱莫争只得叫女人们先逃生,自己冒着火苗冲向杨谋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摸到卧室,依稀可辨杨谋的背影。
钱莫争抓住他的胳膊:“什么时候了,快走!”
“不,我要留下来,陪着我的妻子。”
杨谋几乎半闭着眼睛,对着床上唐小甜的尸体。
“现实一点好不好?你的妻子已经死了!你也想被烧死吗?”
不知是悲伤还是被烟熏的,泪水再度从杨谋眼里流下,转眼被热浪蒸发干净。他抓住已死的妻子说:“我怎能独自把她抛下?让她在火海中煎熬?”
钱莫争也不知该如何劝他,情急之下扇了他一个耳光,同时大声喝道:“你已经失去了她,永远都不能再挽回了!”
巴掌火辣辣地打在杨谋脸上,竟一下子把他打醒了,双腿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吸了口烟便剧烈咳嗽起来。
“走啊!”
钱莫争拉着他的胳膊,硬把他拽出房间。杨谋最后回望了一眼,唐小甜已被浓烟覆盖,心里明白这是真正的永别。
他们一路躲避火焰,衣袖和裤脚管都差点烧着了,惊险万分地跑下楼梯,冲出大火中的楼房。
黄宛然、秋秋、玉灵和小枝都在外面等着,发现彼此的脸全被熏黑了,尤其是杨谋还在不断咳嗽。
钱莫争将他们拉出小巷,来到十几米外的街道上,无奈地看着大火吞噬整栋楼房。从五楼到底楼冒着烈焰,任何人都无法存活下来了。黑色烟雾直升高空,想必整个城市都能看到。可怕的大火劈啪作响,不时有电视机显像管爆炸的声音。而旅行团留在房间里的行李,包括所有人的衣服物品,有些人的现金和护照,还有冰箱里储存的食物,全部付之一炬了!
至于躺在二楼的唐小甜,则正好完成了火化仪式——杨谋痛苦地跪在地上,面对大火焚烧的楼房,这就是亡妻的葬礼了。
其余人也都目瞪口呆,几分钟前还在这栋楼里,此刻却狼狈地逃窜出来。这把火究竟是哪来的?是电路老化引起了短路?还是房间里早已埋藏的隐患?抑或有谁偷偷地放火?
不,也许全都不是,而是毁灭所多玛城的天火,是神对他们的惩罚!
短短几分钟后,楼房已被大火破坏得面目全非。就当他们手足无措之时,天上却响起了一个闷雷。
钱莫争下意识地仰起头,面对满眼的层层乌云,感到一滴水落进了眼睛。
紧接着是无数滴水——转瞬间大雨倾盆而至,就像上天的某种感应,一场及时雨覆盖整个沉睡之城,也包括这“热火朝天”的楼房。
水与火的缠绵——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幕,六个人都仰头迎接雨水,就连压抑惯了的黄宛然,也舒展双臂释放开来,任由雨水冲刷脸上的眼泪……
“大本营”在雨下冒出无数青烟,发出水火交战的奇异响声,几分钟后大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烧焦了的残垣断壁。
冰凉的雨水打在每个人头上,玉灵紧紧抓着小枝的手,两个二十岁女孩都有相同的感动。眼前的大楼像一具尸体,每根骨头都露了出来,四处冒着恐怖的青烟。
不能再回去了!他们成了一群可怜的流浪儿,就连暂时寄居的家也没有了。钱莫争绝望地回过头来,却发现黄宛然的身边并没有秋秋——
他恐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紧张地环视四周一圈,就是没有秋秋的身影!
“秋秋到哪去了?”
钱莫争立即冲到黄宛然身前,而黄宛然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六神无主了。刚才所有人都被这场大火,与接踵而至的大雨惊呆了,她也放松了抓紧女儿的手,就这么可能十秒钟的疏忽,便让秋秋钻了空子!
杨谋仍跪在雨中,玉灵看着他这副样子,竟莫名地内疚起来。但她并未上前扶起他,而是拖着小枝到店铺里避雨。钱莫争和黄宛然,感到世界都崩塌了,只剩下雨点把自己万箭穿心。他们迷茫地四处张望,在大雨中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秋秋!请不要离我们而去!”
罗刹之国。
当大雨骤然降临古老国度,大罗刹寺顶部的密室,依旧保持亘古的黑暗与干燥。
壁画永远与风雨隔绝,因为画中人的灵魂都在墙上。
叶萧、顶顶、孙子楚、童建国、林君如、伊莲娜,六个人站在神秘的石室里,面对那些鲜艳夺目的壁画,仿佛已坐在电影院里。
刚才看了四幅壁画,八百年前的故事已渐渐展开,大法师的叛乱成功,利用“龙之封印”屠杀大量生灵,占据了辉煌的罗刹宫殿。
然后,他们向第五幅壁画看去——
依然是混乱的罗刹王宫,不少地方腾起烈焰,战象践踏战败的士兵,木桩酷刑折磨着宫女。就在兵荒马乱的“兰那精舍”,公主被一队大法师的士兵抓住,正要被押往大殿面见篡位者。突然树丛里跳出一个男子,挥舞长长的战刀,迅速劈倒那些士兵,将公主救了出来。
顶顶再定睛一看,壁画里的男子果然是仓央。他显得格外勇猛英武,一只手抓住兰那公主,另一只手握着钢刀。有数百名士兵围住了他,但他的刀法非常独特,壁画里只见一片白光飞舞,人头与血肉纷纷飞起。他就这样杀开一条血路,保护着公主冲出危险的王宫,躲入原始丛林。
壁画下方转到密林深处,明媚的月亮悬挂中天,森林外有许多士兵在搜索,而公主与仓央躲在一个秘密角落。他们的衣服都已破损,脸上残留着血痕,却已忘情地拥抱在一起。公主将象征永远爱情的曼陀花,编制成花环套在仓央脖子上——代表自己已嫁给这个男子,两人成为森林中秘密的夫妻。
再看下面的文字也非常简短,孙子楚翻译了出来——
“仓央在乱军中救出了公主,两人在森林中秘密结婚,躲避大法师的追捕。”
伊莲娜连连点头说:“这故事还挺浪漫的。”
接着他们转到了第六幅壁画前——
国王戴着金冠卷土重来,骑在一头白色战象上,身后排列成千上万的军队。兰那公主与仓央也出现在国王阵中,显然国王找到了效忠于自己的军队,并有了仓央这样勇敢的武士做将军,气势汹汹地讨伐叛乱的大法师。而另一边同样盔明甲亮,大法师将自己的军队集结在宫门外,双方就在大罗刹寺的五座宝塔脚下,展开了无比惨烈的战斗。许多人被战象踩死,双方士兵用长矛刺穿对方身体,倒地者无一例外被砍下了人头。天空中出现许多秘密武器,有的酷似飞碟UFO,有的则像焰火和炮弹,地面也炸开许多陷阱,双方在陆地和空中殊死搏斗——简直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
但在壁画下方形势急转直下,国王的军队像中了某种毒药,大多口吐白沫倒地毙命,浑身的皮肤都溃烂了。国王再度丢下军队逃跑,就连兰那公主也被大法师俘虏,仓央则身负重任倒在死人堆里。
看完这惊心动魄的画面,孙子楚再翻译下面的梵文——
“大法师使用‘龙之封印’的力量,国王的军队大多中毒而死,国王也逃入丛林的更深处。公主不幸被敌人俘获,大法师不但垂涎于公主的美貌,而且想通过迎娶公主,而获得王族身份登上王位。”
“太可怕了!”伊莲娜第一个跑到第七幅壁画前,“让我看看结果怎么了?”
顶顶感到肩膀上一阵剧疼,像有绳索将自己捆了起来,她艰难地深呼吸,看到壁画里再度呈现了王宫——
罗刹王的宫殿已收拾一新,张灯结彩像是举行什么典礼,大法师戴上国王的金冠,接受文武群臣的叩拜。一个披挂着盔甲的武士走上大殿,他正是来自古格的仓央,整个罗刹国都已传遍了他的威名。但他的背上插着荆棘,竟像个奴才一步一磕头,恭恭敬敬地来到大法师跟前。
“难道他是来投降的?”
林君如疑惑地问了一句,在壁画的下半部分,是仓央向大法师敬献地图的情景。当地图全部打开之际,突然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荆轲刺秦王的“图穷匕现”!大法师没有秦始皇这么好运气,仓央果断地抓起匕首,直刺入大法师的胸膛。
大法师当场被刺杀身亡,仓央自己也未能幸免,效忠大法师的武士们一拥而上,立刻将仓央乱刀砍死!
看完这幅悲壮的壁画,已不再需要孙子楚的翻译了,每个人都被历史的精彩与残酷震惊,仓央诈降刺杀了大法师,却牺牲了自己生命,为的只是兰那公主?
他们再看第八幅壁画——在一轮明月的照耀下,罗刹王宫的大门,塔门上微笑的佛像,已沾染许多血污。一颗人头挂在塔门之下,正是仓央的人头。在宫墙的隐蔽之下,一个年轻女子悄然而至,披着一身白色长袍,躲过卫兵们的盘查来到塔门。她颤抖着拉起那根绳子,将仓央的人头捧在怀中。壁画下部可以看到她的脸庞,果然是兰那公主,她紧紧怀抱人头,丝毫都没有恐惧,眼神里只有悲壮和柔情。她带着仓央的人头离去,如精灵隐入浓浓月色。
“爱人的头颅?”
顶顶痴痴地念出几个字,这是她当年读过的一本小说的名字——公主盗走情人被斩首的头颅,然后怀抱爱人的头颅远走高飞。司汤达的《红与黑》也有相同的结尾,玛蒂尔德抱着于连的人头去埋葬。
其他人移到第九幅壁画前——却是地狱般的景象,熊熊大火点燃罗刹之国,所有巍峨的宫殿都毁灭了。人们纷纷四散逃窜,来不及逃命的葬身于火海。只有七个男人逃入大罗刹寺内,他们捧着一个石匣,一直进入中心密室,将石匣再度封闭在里面。然后,他们又跑到接近顶部的密室,坐在里面描绘起了壁画。
这是密室里最后一幅壁画,罗刹之国的精彩故事,终于要画上一个休止符了。孙子楚激动地翻译了下面的梵文——
“就在公主盗走爱人头颅的当晚,罗刹之国被叛军放了一把大火,昔日辉煌的宫殿文明,终于在一夜之间毁灭。我们七位国王御用画师,意外发现了‘龙之封印’,并将其送回大罗刹寺的密室,重新把它封闭于石匣内。但我们也无处可去了,便留在大罗刹寺内。这间宝塔下的地宫,正好可以给我们描绘壁画,留下这九幅传奇的故事,作为罗刹之国灭亡的纪念。现在粮食已经用尽,饥饿与病痛正吞噬我们,死神就在壁画前微笑,请将我们带到地狱。再见,八百年后来自中国的朋友们,感谢欣赏我们生命中最后的颜色!”
生命中最后的颜色——感谢你们,八百年前全世界最伟大的画家!
大雨滂沱……
从沉睡之城到罗刹之国。
秋秋仰望阴郁的天空,表情如此冷酷决绝,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南明城西缘的小径,溪水在雨中暴涨,几乎漫过整个林荫道。她不知从哪弄了一把伞,快步向城市西部边缘跑去,也是昨天清晨骑自行车经过的路。雨淋湿了她的裙子,湿湿的发丝粘在额头,心跳却越来越快。
十几分钟前,大本营突然着火,妈妈带着她逃了出来。紧接着下来的倾盆大雨,让她趁着妈妈不备,悄悄溜到对面的小巷。秋秋很快弄清了方向,在雨中向西飞奔而去。雨水是那么冰凉,却无法抑制自由的欲望,无拘无束地奔跑感觉真好!她要逃离妈妈与钱莫争的牢笼,还要去看看爸爸的坟墓。
尽管,上午妈妈刚告诉她一个秘密——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是钱莫争,但秋秋并不打算相信,即便是真的又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妈妈的低贱与肮脏,还有那个钱莫争的卑鄙,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配做自己的爸爸妈妈。
秋秋心中的父亲永远是成立,他虽然有许多坏毛病,却在鳄鱼面前牺牲自己,勇敢地拯救了女儿,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作自己的父亲!
十五岁的女孩在大雨中跌跌撞撞,转眼已经到了鳄鱼潭边,她立刻扑在成立的墓前——不过是一堆泥土和标记。
泪水混合雨水流下来,但秋秋不敢过多停留,她知道妈妈和钱莫争很快就会追来,只能抓起一把成立坟墓的泥土,匆匆冲向那个致命的深潭。
黑色的水面上已满是水花,她飞快地沿着水岸行走,丝毫都不害怕鳄鱼会出来。昨晚她听到了大家的谈话,知道探险队如何绕过鳄鱼潭,通过一条森林中的小径,进入传说中神秘的罗刹之国遗址。秋秋也渴望走进那个地方,因为她相信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召唤着她。在那里可以摆脱一切烦恼,什么爸爸妈妈学校老师全都不复存在,不用再回到令人烦恼的城市了,也不用再回到该死的家里了,如果有哈利波特的魔法学校,如果有绿野仙踪的奇异世界,如果自己永远都不再长大……
没错,命中注定的罗刹之国。
她迅速地绕过了深潭,找到了丛林中的秘密通道。进入头顶布满树冠的小径,几乎可以不用撑伞了,很少有雨滴能透过重重树叶落下来。收了伞跑得更加飞快,很快就冲出林间小道,望见了那古老的围墙。
这就是神秘遗址?秋秋心头重重地一震,重新打开雨伞,沿着围墙找到塔门,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进入塔门她已不再属于自己,只是一具撑着伞的年轻肉体,在两排魔鬼的注视之下,怔怔地走向命运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