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又停留在了对面的茶楼处,只是黑黢黢的一片也看不出个名堂,我却将视线认真地回到了易平生的脸上,我想易平生是患难与共的朋友,没有必要隐瞒什么,组织了一番语言道:“平生,他认得我,而我却不记得他,尽管如此,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我想……”略微一停,“我想我很喜欢他,原来喜欢是第一眼就能发现的。”
易平生听见这话眼睛里露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他吃惊地望着我,缓缓道:“等你想起来了,再做决定吧。”他转身离去,红色霞光的背影里有说不出的落寞心酸,我想易平生这些年没有个伴也真是孤单,等我这笔买卖做完,定帮他去跟牡丹说说。我看了看楼上光线暗淡的甬道,平复了心思,往里屋走去。
华夏以灵川为界划分南北,北长安,南建邺。建邺城作为江南的代表,将富庶、文气、秀丽集于一体展现的丝毫不差。长安城的风气以仕为荣,建邺城的百姓从商居多,且大都能做得很好,相互打招呼都是“最近在哪发财?”
在这座建邺城东南角,有处方圆近百里的庄园,占据了这座城最好的风水地。虽然只给一家人住,但是修有专门的官道,此道平坦可供三驾马车并行。庄园依山而建,山中有郁郁葱葱的苍柏,东边渐上有数十丈的瀑布,瀑布飞流直下冲出的水汽升腾,恍若仙境,这瀑布落成溪流,便是建邺城的护城河流。
天下财气,七分建邺,建邺财气,全在青家。
青城挥也不记得祖上是怎么有钱的,出生起名字便和有钱人挂上了等号。青氏人擅长做生意,生意分为三种:垦殖、分财、通番,财富源源不断的累积到了青城挥父亲这一代,似乎也没有停止的迹象,谁也不知道青氏一族有多少钱财,不仅仅外人不知道,就连青城挥自己也不知道。
青氏祖训中有一条颇有远见—一不做官,二不图名,但只求利,取妻不纳妾,风流一世,此生足矣。这似乎更像是先祖的人生心得,但是被子孙们贯彻到底,所以青氏子嗣不旺,到了青城挥这一代已经是五代单传,虽然最大范围中避免了宅内女人间的斗争,一定程度上维系了青氏稳定,但是子嗣单薄带来的问题便是青城挥童年惨绝人寰。母亲去世的早,他承载了父亲巨大的期望,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为了劳其心志,青老爷子让他吃的也很少,总之提起了青城挥的童年那是一把辛酸泪。然而青城挥从小就异于常人,在这种密集度极高的情况下,积累了叛逆与对父亲的不满也算正常,竟然还有精力生事实在是朵奇葩。吃喝玩乐无师自通,比他大一些的少年都会跟在他身后,常常是呼朋唤友三五成群,花钱如流水毫无节制可言,以此来对抗父亲高强度的栽培。青城挥十岁那年,已是建邺城内尽人皆知的小霸王。他偷溜出去玩耍,偶然从窗口见的普通百姓家一大家子坐一块吃饭,父母时不时地为子女夹菜,那人家远不如自己家有钱,可这样的画面却刻在他的心上,,那种羡慕的心态在偌大的青氏庄园衬托下越发茁壮成长。一直对自己严格要求到极致的父亲,只有每年生辰的时候会放他一天假,并且给些罕有的礼物,青城挥虽然作恶多了,却是格外盼望着每年这天的到来。
十二岁生辰,青老爷子上京未归,青城挥一直等到丑时,父亲也没有回来,他翻身上马去了建邺城内,吆喝上了平日里的朋友,声势浩大地到了最出名的“万花楼”。青城挥的一句话让万花楼的老鸨嘴巴差点笑歪—万花楼包场,一切花销都记在我青城挥账上。一语落地,来者醉舞狂歌,连万花楼的花魁施施姑娘都破例为青城挥跳了一支“虞美人”,分文不取,哄得青城挥心情大好,连随身的玉佩都赏了她。这一夜万花楼灯如白昼,这一夜极尽奢靡,这一夜无人不知青城挥。
东方破晓之时,家仆要见青城挥,却被青城挥的手下拦在了外头。青城挥知道一定是父亲回来见不着自己,便派人来找,可这次他偏不打算回去,结果一直将自己带大的邓管家冲了进来,一身孝服震惊四座,青城挥手中的酒樽啪的一声落在了地板上。
青城挥迎来的是父亲的葬礼。
他回去的路上听邓管家讲述了事情经过。青老爷子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了土匪被害身亡,同行的还有一位回建邺城省亲的朝中官员,危急时刻帮青老爷子挡了一刀,可青老爷子的命中劫数最终还是没有逃脱的了,等到青家奴仆接到消息前去营救的时候,青老爷子留着最后一口气对来人说善待那官员的女儿,没有留下其他言语便归西了。除了逃出来报信的人,生还的只有那襁褓中的婴儿。那一刻他告诉自己,自己不能死,为了父亲为了青氏也为了一个商人的尊严。
青城挥看着怀中的一脸好奇看着自己的婴儿,这是父亲送自己的最后一件礼物,世间所有恩怨似乎能在她漆黑的眸子中沉淀下去。没有人知道即使再大再富有的环境背后,他有多么渴望亲人的关怀,父亲是他最后的血缘至亲,如今离去,他悲伤到哭不出一滴眼泪。土匪?当青家的仆从都是饭桶?能将青氏仆从通通杀光的土匪何必做土匪?他心里明白得很。只是这一刻,他明白小不忍和君子报仇的道理,对方既然没有斩草除根,那么自己这后患岂能不无穷?他想着父亲这些年来的处世法则,都是他嗤之以鼻的中庸之道,小心翼翼了一辈子,还不是照样成为了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吗?他直到死都没有让自己去报仇,真是窝囊!而他青城挥怎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这不仅仅是对他父亲一人的行径,更多是对青氏、对商界的杀戮,若他忍气吞声,日后不堪设想。他青城挥的目标绝不会是做个儒商,他要让青氏在这个帝国里无处不在!
青城挥的长大似乎只用了一瞬间,十二岁的青城挥成了青氏族谱上最年轻的当家人,并且开始了他的复仇大计。
青城挥当家后,并没有因为年幼时受尽父亲的严格要求而在自己当家后有所松懈,相反,他的治家之道分外严谨冷酷。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处理家族生意,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学就被推向了战场,这十二年他只是在父亲的教导下健心智学做人,然而声色犬马起来无师自通,应酬起来更是得心应手,他十二岁却比二十岁的人要成熟老练。青氏庄园并未因青老爷子的离去而荒废,这里修的更加奢华,但避免不了的死气沉沉,如同黑夜般的压抑布满了青氏庄园的每一个角落。青城挥通常板着脸,下人们更是不敢多言语,轻手轻脚,连白天都能清晰地听见春花绽放秋叶落下的声音。
如果青城挥的庄园是黑夜,那么唐果果的存在无异于是这夜里的唯一一线光亮。粉雕玉琢的小婴儿,在青城挥的安排下锦衣玉食地成长,起初她只要一哭闹,连入了睡的青城挥都会起床看个究竟,若生了病青城挥连出海的生意都会推掉。渐渐发现唐果果分外怕黑,夜里需要亮一盏灯才能睡着。有次嬷嬷不在,一位带班的下人夜里瞌睡,那灯灭了也不晓得。唐果果夜里醒来哭得整个庄园都听得见,青城挥那时正在鸳鸯梦中,只好打发了那位小娘子,披着外套来她房里,襁褓中的唐果果见着了青城挥便停止了哭闹,伸出两只肉嘟嘟的小手示意要他抱抱,佣人赶紧哄着她,哪里敢劳烦青城挥,谁知这素来黑面示人的青氏少主却小心翼翼地抱了过来,这小婴儿便攥着他的衣襟不撒手,他拿她没辙,只好哼着走调的童谣晃着她哄她入睡,叫下人们瞠目结舌。结果这一放回榻上,唐果果就会醒来,青城挥只好陪着她睡。她蜷在青城挥的怀里,小手小脚都贴着他的身子,像是取暖小动物一般,可爱极了。从此只要青城挥不陪她睡,那小儿就使劲折腾哭闹,只要青城挥来了,这小儿也就安分了,不哭不闹就会笑。唐果果抓周的那一年,抓住了青城挥死死不撒手,叫青府上下笑坏了。那一年,青城挥成了华夏最大的丝绸商。他对邓管家坦言了自己的计划,老仆人跪在青城挥面前道:“老仆愿誓死追随少主。”
唐果果蹒跚学步的时候,摇摇晃晃的样子逗乐了府中的上上下下。她走路的时候,仆人们都围着,生怕摔着磕着要惹骂,青城挥见着后却一反常态地阻止仆人们的过度照看。唐果果跌倒了,他便在远处瞧着,任她哭闹打滚也不上前搀扶,久而久之唐果果也知道这招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站起来,一步三晃地走过去,青城挥见她走到自己跟前,才心疼地将她抱起掸去她膝盖上的灰尘,被青城挥抱起的唐果果便咯咯直笑。她粉嘟嘟的脸蛋乌溜溜的眼睛,在受尽了青城辉黑暗作风的庄园里,这真是一道让人缓口气的风景,仆人们发自肺腑地喜欢她。
唐果果打小就有贪吃甜食的喜好,喜欢桂花糕,喜欢酒酿圆子,有一次偷吃酒酿竟醉了,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到了书房。青城挥的书房向来是不许随便进出,尤其是他和人谈事情的时候,看着唐果果的下人眼睁睁地瞅见她冲了进去,吓得差点跪在地上。青城挥低头见这个小不点迷迷糊糊的晃着脑袋进来,伸手就要将她抱走,哪知道她一把反搂住青城挥的脖子,糊里糊涂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学着大人模样道:“青兄呀,等了你好久咯!”惹得青城挥和那客人捧腹大笑,这事情直到唐果果及笄还被拿来打趣。这一年,华夏茶庄,七分姓青。华夏皇帝驾崩,新皇登基,这对青氏来说喜忧掺半。喜的是,青老爷子去世的那一年先皇身体也不停的抱恙,几个儿子也不怎么听话,老皇帝斩草除根的计划无暇顾及;忧的是,如今先皇登基,虽政局不算太稳,但是一旦稳定了政局,作为没有日益强大的青氏必然会再成为皇室的眼中钉。
过完孩提时段的唐果果,俨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和青城挥童年类似的轨迹。这位少年时候不问家世、在父亲去世后不得不掌管整个青家产业的少当家,开始严格的为她挑选储备起各种先生:教诗词歌赋的先生,教琴的、教画的、教书法的、教礼仪的……能找到的都是术业有专攻的先生,找到其中一位或许可以,但是能将这些先生都找到的,只此青氏一家。所用的毛笔是紫竹制成的笔杆,砚台是龙尾鲁柘配玉簪朱砂墨锭,上等宣纸落笔能分出五种墨色,而青城挥给唐果果用来练笔的竟是能分七色,民间有价无市,更别提七弦琴、黑白棋了,随便一件拿出来都可做大户人家的传家宝。唐果果并不领情,她虽不知道外头同龄的姑娘是怎么过的,但是她着实厌烦这些生硬枯燥的安排,可是庄园太大照顾自己的佣人又多,每天除了愁眉苦脸根本找不到其他表示不满的方式。
时间长了,她便开始捉弄起教书的先生:在这个先生的扇面上画了一只长得像鸭的鸡,在那个先生的墨水里搁着花粉惹得先生喷嚏连连……次数多了,青城挥多少耳闻了一些,可是每要质问她,她便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含着泪水的大眼睛看着青城挥,哽咽道:“青叔……好久不来看果果了……”明明昨天才一起用的午饭,可见着她委屈的模样,青城挥只能努力板着脸装作一副严肃的样子,也训斥不了什么。过了几日,青城挥得了空便在屋子外头看她究竟如何听课。那日是先生教她《诗经》,先生念完便要她自己念,唐果果双手握拳支着下巴,一脸苦大仇深晃着脑袋敷衍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有位淑女—想喝点粥—”然后换了一副期待的神色仰望着先生,那先生知道她是青城挥的半个养女加上报酬很高,一直忍着,可被捉弄了太多次,这回子正要发作,一偏头看见了窗外的青城挥,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隐忍总算昭雪了,吹胡子瞪眼地指着唐果果对一边的青城挥道:“青大当家的你自己听、你自己听、你自己听,这这这……成何体统!” 青城挥面色虽冷峻却难掩眼角的笑意,瞪了唐果果一眼看她这次怎么收场,唐果果却不惧他,索性丢了书本,脸蛋干脆贴着书案,晃着脚,眨巴眨巴地看着告状的先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先生说完回头瞥了她一眼,见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险些气晕,碍于青氏势力,克制道,“青少爷,其实……其实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用太勉强……”说罢甩了袖子逃一般地离开。唐果果看着先生离开,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青城挥抱臂倚在门口唐果果,好像看见了多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无奈下招招手道:“果果,过来。”
这是青城挥第一次带唐果果出庄园,他将她抱上马,从后头抱着她,唐果果虽小却一点也没有害怕,满是兴奋。一路无阻地到了建邺城集市,这样热闹的景象叫唐果果看花了眼,她素来衣食无忧与世隔绝地生活了几年,如今像是精灵到了凡间,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叫卖的小贩、熙攘的路人、玩闹的孩童……她惊喜的转过身去看着青城挥,心想自己犯了错,青叔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干吗?青城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她又转回去接着瞧,像是要用眼神将这些吃了一般。青城挥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马,却来到了卖菜的市场,不同于之前街道的整洁,这里似乎有些脏乱不堪,从未见过这样世面的唐果果有些不忍直视,但是随之扑鼻而来的腥臭味道让她差点被熏晕过去。左边杀鸡的小贩利索地割断了鸡脖子,将鸡倒立起来放血,被倒悬着的鸡挣扎着,等到血放干净,便被丢进了开水锅里,唐果果惊恐地看着这一系列动作,瞠目结舌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另一边则是鱼贩子的摊位,一个小贩抓起一条鱼狠狠地往地上摔了两下,然后用刀柄将鱼脑袋敲了敲,随即横刀刮起了鱼鳞,片刻鱼鳞刮好,用刀锋迅速将鱼肚剖开,鱼内脏伴随着血被掏了出来,那鱼还扑腾了几下,随即小贩便将内脏扔在了一边。唐果果的嘴巴呈椭圆形,和她瞪的圆溜溜的眼睛倒是相得益彰,她显然被这一切给吓傻了,原本还将青城挥一撮头发绕指缠的动作都停滞了。青城挥见她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很满意地问道:“果果,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吗?”唐果果目光呆滞僵硬地摇了摇头,青城挥换了只手抱她,一脸严肃道:“因为他们背不出诗、认不得字、弹不了亲、学不会礼仪,所以长大了只能来这里……”话音未落,只听耳边一声虽压抑但更是惊恐凄惨的一声“嗷~”,随即唐果果便将头埋在他的肩窝死活不再抬起来。
受到了偌大惊恐的刺激后,唐果果着实安分了起来,只是每晚她都拖着和她人一般大的枕头死活要和青城挥一起睡。唐果果的童年最怕的不是大灰狼或者人贩子,而是菜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