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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许国光和三文(1)

秋季艺术品拍卖会上,陈馆长的收藏品无一流拍,而且价格普遍高出原来的估价,任伯年的《走马图》拍到了十五万,吴昌硕和林凤眠的画每件都超出了三十万,程十发的两幅画也超过了预期,一幅十万,一幅九万。这样的结局可谓皆大欢喜,陈太太和陈馆长的两个儿子来法院拿支票的时候,据说兄弟俩还客气地喊了她一声“姆妈”。

拍卖成绩之所以令人满意,一来原收藏者是美术馆的馆长,决不会是赝品,等于给买家吃了定心丸。二来,吴昌硕、林凤眠、任伯年的这几件作品,尽管不是他们本人的代表作,但价位适中,升值空间大,故普遍受到买家追捧。

《窗台上的Zoe》作为本次拍卖会的最后一件拍品亮相,这时候,大多数买家已无心恋战,有的拿出手机离开座位,有的在拍品确认单上签字,有的左顾右盼,心不在焉。

拍卖师简短地介绍道:“这是一幅肖像画,作者不详,画名叫《窗台上的Zoe》,Zoe就是画上这位医生的英文名字,这幅画的起拍价为人民币一千五百元,每次加价幅度二百元。”

最先应价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职业女性,持32号竞价牌,穿一件系腰带的短风衣,风姿绰约,又显得干练。

拍卖师注意到,这位女士第一次对拍品应价,或许她喜欢油画,不喜欢国画,哪怕是吴昌硕、林凤眠这类大师级的作品。

近年来房产热,很多上海人买了新房,客厅里挂一幅油画,画廊里的油画标价都是上万元,太贵了,就来拍卖行看看。其实他们对画根本一窍不通,完全凭着感觉走。

参与竞价的还有两位男士,一高一矮,在三个人的竞拍下,这幅画的价格突破了四千元,高个男士显得力不从心了,摇了摇头,手里的牌子放了下来。矮个男士还在拼力一搏。当拍卖师喊出四千五,并得到女士的应价时,矮个男人苦笑了一下,偃旗息鼓。

“现在是四千五百元,有没有人出到四千七,有没有?”

拍卖师最后问了一遍,环顾四周,果断落槌,咚的一声。

“32号女士,画是您的了,恭喜。”

周围响起两下稀稀拉拉的掌声,是那两位男士在鼓掌,蛮有风度。

当女士在拍品确认单上签字的那一刻起,这幅画就属于她了。

本来,她瞄准的是那尊关公持刀象牙雕像,没想到从估价的三千元一路飙升拍到了一万四千元,大大超出她的预算,只能退而求其次。

虽然超出了心理价位,但我喜欢这幅画,尤其它的蓝色调。

“沪浙小厨”第二间餐厅就要开张了,我总要送上一件礼物,餐厅包房的墙上如果挂上这样一幅油画,国光一定会喜欢的。

杜咬凤心里这样想着。

位于普陀区“中远两湾城”一带的“沪浙小厨”新店,装潢已经结束,工程队撤离后,一家清洁服务公司先进场,把店内店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搬场公司把家具运进来,餐具、桌椅、沙发,装了满满三车厢。

发财树怎么摆,窗帘怎么挂,卫生间用的洗手液究竟放在左手还是右手的位置,许国光都要事必亲躬,不敢马虎。除了摆设,还要检查电气设备,每一台空调、每一盏灯甚至每一把锁,包括所有的厨房设备,都要运转起来,看能否正常工作。

比起第一家店来,新店的面积大得多,除了大堂,后面新辟三间包房,且风格迥异。一间为旧上海风格,挂了一组三十年代的上海滩老照片。一间古香古色,餐桌椅都是红木的,墙上挂了一幅书法,请一位廉价的地摊书法家题写“美食美色”四个字。还有一间西式包房,《窗台上的Zoe》就打算挂在这里。

今天上午,杜咬凤就是送油画来的。

拍卖行把油画包装得十分周到,用了两层牛皮纸和塑料纸,还装了四个硬角,杜咬凤注意到硬角上有“051”的编号,还盖有S美术馆的专用章,她有点纳闷,难道画是从美术馆里来的?为什么没有盖拍卖行的印章?

管它呢,付了钱,就是我的。

装上画框的画很大,占据了后排的车厢空间。

去年N广告公司业绩骄人,做了几桩大case,杜咬凤收入增加,房贷还款轻松多了,于是买了一辆红色POLO。有了私车,就不用乘地铁了,在拥有一千七百万人口的上海,每天高峰时段去挤地铁,如果你有心脏病或者高血压,肯定“走着进去,横着出来”。

行驶中,她打电话给汪总,说去拜访一位老客户。

她没有说“老客户”的名字,她知道,汪总信任自己,不会刨根问底。

许国光可以算作老客户吧,他的第一家店,还有这家开张在即的新店,在杂志、报纸的美食专栏里做的广告,都是通过N广告公司代理的。

许国光特意挑选了这个时段,因为上午新店空无一人。下午一点钟以后,店里就要热闹了,新招聘的服务员全部要来,由老店调来的领班进行培训,厨师也要来,熟悉一下厨房,对崭新的厨房设备,就连那些锅碗瓢盆切肉刀,都要逐一上手,厨师离开了用惯的家什,总觉得别扭,这跟作家用惯自己的笔和电脑一样。

总之,从今天下午开始,直到开张那一天,店里不会再有清静,而许国光本人也不会再有空暇时间。要干就得抓紧。

杜咬凤把画除去包装,挂在那间西式包房的墙上。

“嗯,不错,真的不错,”许国光欣赏着画,连声赞誉,“咬凤,你蛮有眼光喔。”

许国光从后面搂住杜咬凤的腰肢,两人就象藤缠树,越贴越紧。

“不过……她为什么要戴口罩?”许国光发出质疑。

在他的印象里,画里的主人公戴口罩,还是第一次。

“笨蛋,人家是牙医,当然要戴口罩啦。”杜咬凤在许国光的脑门上轻轻戳了一下。

“可是,她没有看病人呀,坐在窗台上,好象在休息,干吗不把口罩摘下来?”

许国光的话有道理,画的左边,口腔治疗椅上是空的,而且收了起来,呈75度。

“一定是医生做久了,养成的习惯吧。”杜咬凤自圆其说。

“也许是受了非典的影响,不敢摘口罩吧!”许国光说了一个搞笑的理由。

“别傻站着,快把门关上。”杜咬凤指着包房的门,门敞开着。

“随它去,现在店里就我们两个人,大呼小叫都没关系啦。”

许国光一边把窗帘拉起来,把空调打开,调到适宜的温度。

拥抱,深吻,之后就是做爱。做爱的姿势是她在前他在后,有人把这种姿势形容为狗爬式,由于姿势的缘故,许国光面对着这幅画,大概因为杜咬凤的背上肉嘟嘟的,除了胸罩带子勒划出来的痕迹,实在没啥风景,他几次把目光移到了画上。

画上那个女医生,给许国光的感觉有点怪怪,尤其是口罩上那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阴森森的目光,夹带着几分诡异,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医生戴口罩天经地义,画的作者完全可以忽略呀,为什么非要用口罩把她的脸遮起来?

忽然,许国光停住了,一动不动。

凭杜咬凤的感觉,身后的他还没到高潮,怎么突然不动了呢?

“嗳……你……没事吧?”

许国光怔怔地盯住画上,因为他看见口罩外的那双眼睛,好象朝自己眨了一下……

不,不,一定是我看错了!

许国光这样对自己说。

“国光,你在干什么?”杜咬凤想把身体转过来。

别转,我们继续,继续……

做爱后,两人各自去了洗手间。在洗手间里,他们的手机几乎同时响了起来。许国光收到一条短信息,是许太太发来的:

“晚上我去参加同学聚会,会打牌到很晚,你们不要等我了,先睡吧。”

看完之后,许国光就把它删除了,表情有些厌恶。

同学聚会?哼!

他们夫妻是从浙江金华来的,就算有同学聚会,也应该在家乡啊,怎么会开到上海来?

许国光明白得很,所谓的同学聚会,只是跟一个人聚,那家伙是太太读中学时的同学,姓马,如今在上海西区一家装饰大卖场里租了铺位,开了一家地板专卖店,卖以次充好的榉木地板。

夫妻俩是在装修新居的时候,发觉地板有问题,前去交涉,一来二去,这才发现彼此是同乡,许太太跟他还同念过一所中学,不打不相识,地板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打那以后,这位马老板经常趁许国光在餐厅忙碌的时候,跑来向许太太“问寒问暖”。

幸亏地板是铺在地上的,要是象窗帘一样可随手摘取,许太太一定隔三岔五就要换新的。

其实,许太太对丈夫跟杜咬凤的关系早就有所察觉,但许国光说得振振有词:

我跟杜姐是朋友,她先生病故,撇下孤儿寡母的,我帮她们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错了嘛?再说,我们是从外地来上海发展的,需要上海的朋友,没有她的鼎力相助,我的小餐厅能发展得这么好吗?

吵也吵过,闹也闹过,捏不住证据,许太太也只能不了了之,久而久之,她也懒得管。你做你的,我搞我的,夫妻俩井水不犯河水,争吵声减少了,反而相敬如宾起来。

在女用洗手间里,杜咬凤接到的是女儿打来的电话。

“妈咪,晚上我不回来了,我和三文约好去紫金山天文台看火星。”

紫金山在南京市的东郊,从上海坐列车去南京,两小时足矣。

杜咬凤想起来,前几天就听女儿唠叨,将有“火星冲日”的天文现象,届时火星离地球最近,据说是六万年来最近的一次,所以一定要去看。后来,杜咬凤看过报纸才知道,所谓的最近距离也有五千五百多万公里。就算再近个十万公里,在望远镜里看起来又有什么区别?

你和三文一起去,今晚你们住哪里?

其实杜咬凤想知道的是,你们在酒店同住一间房,还是每人一间房?

其实杜咬凤明白,这种问题问了也是多余,因为即使同住,女儿照样可以谎称每人一间房,甚至说自己住在八楼,三文住在六楼。

算了,女儿长大了,随她去吧,只要不惹出什么麻烦。跟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做爱,她有这个权力。

女孩子的性事提前,已是世界潮流,跟全球经济一体化一样不可阻挡。好在诺诺是乖乖女,在性方面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来,安然渡过了少女期,这对任何一位母亲来说,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离开洗手间,许国光带着杜咬凤四处参观了一番,逐一介绍,这个花了多少钱,那个花了多少钱,报帐似的,十分钟后,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汪总打来的,催她回公司,有一个项目创意要商议。

吻别了许国光,杜咬凤走出沪浙小厨,回头又望了一眼。

照现在的规模,可以改名叫“沪浙大厨”了。

她上了POLO车,朝公司驶去。

杜咬凤走后,许国光可没闲着,先吃两粒洋参丸,打起精神,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首先,他认真勘查了一遍“作案现场”……应该是“做爱现场”,看看有没有疏忽的地方,果然在地上发现两滴乳白色的液体,粘乎乎的已呈半干状态,马上用纸巾擦干净。

挪动的餐桌椅摆回原来的位置,桌布弄整齐,窗帘拉开,空调关闭……

忙碌的时候,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朝墙上那幅油画看了一眼。

咦,怎么搞的?整幅画明显向右倾斜,刚才还是好好的……

许国光把画框扶正,又看了一眼。

身上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象笼罩在头上的阴云,挥之不散。

这幅画居然要五千元,花五千元买一幅看不到面孔的画,这个女人的鉴赏水平实在有问题。

在许国光看来,花几十元也能买到一幅油画(当然那是印刷品),挂在餐厅里,起到点缀的作用就够了,对客人来说,重要的是餐盘里的菜,而不是墙上挂什么画。

许国光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快到中午了,隐隐有点饥饿的感觉。

第一间包房的空调制冷太慢,第二间包房的墙纸竟然有泛黄,会不会是墙体渗水?大堂那座花了二万元的新吊灯,已经有几只灯泡不亮了,需要更换。收银机的滚筒有点卡纸,厨房的水龙头漏水、搅拌器的电插座接触不灵,卫生间里的洗手液居然少了一半……

这些问题都被记录下来,下午就让维修部火速处理。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厨房尚未开始进货,冰箱里空空如也,没有食物,许国光只能泡了一桶方便面。餐厅老板居然吃速泡面充饥,真是笑话。

坐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许国光啜着面条,忽然听见沓的一声。

整间餐厅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声音很清晰,就在隔壁包房。

许国光放下面桶走了出去,沿着走廊检查包房,听声音好象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沓,又是一声。是从第三间包房传来的。

许国光走进包房一看,地上扔着一双白色的ninewest女鞋。

许国光蹲在地上,捧着这只三号半的女鞋,有些发呆。鞋的旁边,还扔着一件浅蓝色的上衣和一条浅蓝色的裤子。

奇怪,这些衣物从哪儿来的?

又一样东西飘落下来,很轻,象一片羽毛,浅蓝色的羽毛。

这是一只纸质医用口罩。

许国光慢慢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口罩后的那张脸,还有……

滴!滴!

佩在腰间的手机发出振荡和声响,把他从惊愕中拉了回来,又收到一条短信。

许太太大概是午夜零点三刻左右回家的。

她尽量做到轻手轻脚,在厨房吃了两块饼干,喝了半杯牛奶,然后冲了一遍淋浴。

她和那位金华的同学一道吃了晚饭,看了场电影,那是一部拍得很糟糕的国产恐怖片,观众没怎么害怕,反而哄堂大笑了几次,然后,去了他的公寓,坐了会儿,喝了杯咖啡。

她拒绝了他的性要求。她是这么想的——

首先,她不想做一个不忠的妻子,这样至少对得起自己和孩子,其次,等到掌握了丈夫与杜咬凤的确凿证据以后,再跨出这一步也不迟。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许太太使用电吹风的时候,这样想着。

吹干了头发,挂好电吹风,她轻手轻脚走进卧室,没有开灯,就脱去浴袍,穿着内衣钻进被窝。

如果他醒了,提出性要求,我是决不会答应的,除非你把问题给我说说清楚。

然而,被窝里的那一半却是空的。

许太太打开床头灯一看,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床头灯的黄色调光反射在大衣橱的镜子上,使得卧室里呈现出一种诡怪的气氛。

难道丈夫还没有回来?不可能呀,门厅的鞋架上明明有他的鞋,他的衣服和皮包挂在客厅的衣架上,手机摆在床头柜上。

许太太下了床,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先去儿子的房间,轻轻打开房门,房间里漆黑一团,有样东西在一闪一闪。

她开了灯一看,儿子在床上睡得正香,一闪一闪的是电脑显示器的电源灯。她关了电源,那灯就不再闪了。

丈夫不在这儿。

许太太回到客厅,有些发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五分。这种时候丈夫会在哪儿呢?会不会去小区的花园散步了?

这样吧,我去阳台,朝花园里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

这样想着,许太太穿过客厅,拉开通向阳台的玻璃移门,发现插销没插。

许太太知道,对这方面丈夫是很细心的,每晚临睡前,都会检查窗户和阳台门,家中那扇防盗门,本来只有一道锁,丈夫找来制门工厂,加装了上中下三道锁,固不可摧。

小区里曾发生数起入室盗窃案件,窃贼沿着落水管道往上攀爬,谁家的窗户或者阳台门没有关严,就会给窃贼可趁之机。

许太太带着疑惑,走上了阳台。他们家住在六楼,从阳台望出去,小区的情景尽收眼底。花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散步。

真是奇怪,丈夫怎么会失踪了?

许太太的脚后跟触到一样东西,把她吓一跳,回头一看,丈夫竟然坐在阳台的地上,背靠着墙,身体蜷缩成一团。

“国光!你怎么在这儿?”

许国光穿着睡衣,脸埋在膝盖上,双手抱腿,一动不动,这种姿势让人联想起因为考试不及格害怕挨大人打的小学生。

许太太推了丈夫一下,许国光象团泥巴一样瘫软下来,倒在阳台的地上,发出轻微的“扑”一声。

他全身软绵绵的,这种软,许太太难以形容,好象一只软体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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