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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梦神人(2)

张恩涪大怒,掉头看去,认得是镇上的无赖混混李二,一向横行乡里,因他是青帮成员,无人敢惹。李二见张恩涪对他怒目而视,笑道:“原来是张先生啊,您也好这口?也不怕被她克死。墨菊西施的味道不错吧?跟你家二爷说说。”

原来招娣脸上的胎记据说是克夫之相,先天克夫,夫死克子,总之谁娶她就没有好结果,因此到了十八岁,依然待字闺中,无人问津。镇上的人看到招娣,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张恩涪对她并不避讳,经常照顾她,因此招娣对张恩涪已是一见倾心,芳心暗许。只自惭形秽,想张恩涪必定看不上自己,但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定,再也挣不脱了。虽然镇上人人忌讳招娣,但却并未当面辱骂过她。今日被那李二左一个“墨菊”,右一个“西施”,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如此羞辱,脸涨得通红,泪水只在眼眶中打转,眼看便要流下来。

张恩涪强按捺下火气,正色道:“你要听什么,咱们晚上可以去石佛寺里好好聊聊!怕的是你不敢来!”

“去就去,别人怕石佛寺的鬼,二爷可不怕。小子,可别不来啊。要是二爷见不到你,明天就带人去拆了你那破学堂!”说完转身便走。张恩涪忽然伸出手指,闪电般地在李二背后轻轻一戳,闭了他的灵台穴,李二浑然不觉。

招娣语带哭腔道:“张……张大哥,我……我真的是很难看么?我真的是没人要么?”

张恩涪听见她改口叫自己大哥,显然已是将自己当作亲人,忙掏出一块手帕,本想替她拭去泪水,但见周围人多,只将手帕轻轻放在招娣手中,一面柔声道:“怎么会,别听那混蛋胡说,你是整个小镇上最漂亮的姑娘了。”

“张大哥,谢谢你。”招娣望着张恩涪,脸上兀自还挂着泪痕,说道,“这里每个人都怕我克他们,只有你不嫌弃我,我……我……”

张恩涪笑道:“傻丫头,只要你不嫌弃自己就行了。你那么漂亮,一定会找到一个好丈夫的。”

招娣用力点头道:“嗯,我不是克夫命,我将来要嫁的一定是天下最好的丈夫,对我极好,不会嫌弃我。我一定会和他白头到老!”说到此处,才发现自己一个女孩儿家不适合说这样的话,不觉娇羞地低下了头。

正在这时,只听得戏台上一人高声道:“各位乡亲,菊花大会现在开始!本次菊花大会很有幸能请到龙虎山张天师为评判,由他老人家来亲点花王,相信一定是最公正的。”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张元旭缓缓走到前台,只见他道装打扮,头戴青缎九梁道冠,身穿紫缎道袍,上绣八卦,按着乾三连、坤六断、离中虚、坎中满,当中阴阳太极双鱼图。腰系杏黄丝绦,白袜云鞋,好一派仙风道骨。张元旭举手道:“诸位,王道长在世之日,曾与贫道谈起过菊花会,乃本镇第一大盛事,历年来各种名菊争奇斗妍,令人大饱眼福,今日贫道忝为此次菊试主判,希望能不虚此行。”

台下的人越挤越多,张恩涪悄悄领着招娣走到山门外墙角处,远远地看着彩棚上展示的各种菊花。每年的花王都有巨额的赏金并有县政府颁发的奖状,因此各家各户无不用心栽培各种名菊,几年下来,小镇已经成为江南第一菊乡,远近闻名,每年菊花节,都有很多外地游人慕名而来。更难得的是,除了被称为“菊试”的赛花会外,又有吟菊、画菊、尝菊等活动,小镇出产的菊花茶用上好的白菊所制,也是当地最有名的特产。

此次菊试,在修真观外搭起了十二座彩棚,称为十二琼楼,各家的菊花均摆放其中,任人赏评。在戏台下设有一开口箱,游人可将自己看中的菊花编次写于黄纸上,投入箱中,最后累积最高者当选为菊王。

张恩涪虽说陪着招娣赏菊,但却一直惦记着许纯均的事。匆匆看了一回,便对身边的招娣道:“我的黄纸已经写好,你的花王选定了没有?”

“我也已经选好了。”招娣晃了晃手上的黄纸道。

“那我去帮你投吧。你在这里等我。”说完张恩涪便从人群中挤过,去戏台下投票,投完后,从另一个方向挤过人群,等到了西面人少处,忙转为小跑,往石佛寺后而来。那桑地本是石佛寺的寺产,后因寺庙荒废,遂被政府接收,租与乡下养蚕人家。占地极大,足足有百亩之广。此时近冬,桑树差不多都掉光了叶子,枝干疏疏,偶尔有两三片枯黄的残叶顽强地站在枝头,伶仃地在风中微微颤抖。在桑地正中,搭建着一个小小的草棚,那草棚柱、梁、桁条都是毛竹做的。畚土筑墙,编草为苫,斫木成门,浅而窄小。由于处在桑地正中,距离四边都很远,平日里除非是采摘桑叶之时,否则没有人会进到这里来。草棚外面胡乱地摆着几个花盆,种着些黄色菊花,都是一些寻常品种,想必是袁度平日里生计的来源。

张恩涪还未走近到草棚,远远已看见许纯均直直地跪在那边,却不见其他人。张恩涪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问道:“袁先生可曾答应?”许纯均摇了摇头,指了指草棚里面,也悄声答道:“没有,他一见我过来就躲进去了,不肯开门。我喊了也没用,只有在这里守着。”

张恩涪走到草棚边,从木板门的缝隙中向里面张望,只见屋角胡乱地堆了些稻草,袁度正躺在上面,背朝外,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再仔细扫视了一下,屋角摆着一个大酒坛子,透着一股怪怪的酒香,却不见那盆人面菊。

又等了一会,张恩涪实在是按捺不住,朗声叫道:“晚辈龙虎山张恩涪,拜见袁前辈!望前辈赐见一面。”草棚中依然悄然无声,仿佛没有人一般。张恩涪知道袁度隐居在此必有所图,一定不喜有人来打扰,尤其是识得他身份的人,现在来了一个闭门谢客,让来的人开不了口。张恩涪又不好硬闯,怕触怒了袁度,坏了大事,心下有些焦急,回头看见许纯均依然跪在那里,丝毫不动。只得对许纯均说:“前辈脾气古怪,怕请不动他啊!”

许纯均低声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他出来为止。只要能替舅舅报仇,再难的事我都愿意去做!”

张恩涪叹了一口气,心中挂念招娣,便说道:“那我回去把家父请来,不怕前辈不出来!”说完也不等许纯均回答,忙又朝修真观奔回。还未走到戏台下,就听见台上有人高声说道:“各位乡亲,本次菊试的花王已经产生,请张天师为大家揭晓结果。”台前放着那投票之箱,早已打开,黄纸按照十二琼楼分门别类堆叠起来,有的堆得十分高,有的却只有寥寥数张,中有两堆远远超过其他,大概均有几百张之多。

张元旭走到左边那堆黄纸前,拿起面上一张道:“这堆是投给辰楼乙行三本,共三百四十五张,花主为灌园叟。”“辰楼乙行三本”是指第五个彩棚第二排的第三盆,那是一盆绿菊,正是观音桥丘翁所种,那丘翁一生爱花,因羡慕冯梦龙《醒世恒言》中“灌园叟晚逢仙女”这一章,便自号“灌园叟”。每年都参加菊试,却从未中过花王,均输给王玄一所培之菊。

右边那堆黄纸显然更多,全是投给申楼甲行五本,那是一盆蓝菊。自古以来,菊色有很多,比如白色有“玉龙闹海”、黄色有“国华芳菊”、红色有“丽金”、绿色有“汴梁翠绿”,就连墨色也有“墨荷”,独缺蓝色。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本蓝菊又是龙爪瓣,每个花瓣末端都分裂成五丝,如同一只只手掌,花瓣团簇,远望如同千手观音一般。张天师拿着黄纸念道:“申楼甲行五本共五百零二张,花主是——西栅富源当铺崔老板。”

“崔老板?”百姓们都诧异不已,几年来从未听说过富源当铺的崔老板会种菊花,更未想到能培育出如此神奇的奇葩。只见崔老板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走上台去,接过菊王彩标,双手举起向台下示意。底下有人就喊道:“崔老板,这花是你种的么?别是买来的吧!”

原来,菊试规定,参赛之菊必须是自己亲手培育,否则便是欺诈之罪,坏了自己的名声。崔老板老脸涨得通红,辩道:“那是当然啊。是我们崔家的宝贝!”台下又有人发难道:“崔老板,既然是你们家的宝贝,那这种叫啥名字啊?”崔老板一时语塞,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众人见他这般模样,都纷纷起哄。忽地有一人跳上台去,大声说道:“爷爷,这本“孔雀开屏”又不算是极品,告诉他们也没啥关系。”大家认得那是崔老板的孙子崔元之,纷纷笑道:“爷爷答不出,孙子来帮忙。”

崔元之正色道:“这种是我爷爷花大价钱从外地买来的,是苗疆的异种,九年才开这么一次花。据说英吉利女王的王宫里面也有这么一本,是全英国的重宝。咱这本可不比他们洋人的差!”他这一通扯,倒也唬住了台下的人,都说少掌柜到底是读过新学堂的,毕竟见识不一样。虽然有人心中还有些疑惑,但也无人再有责难了。当下张元旭将彩银交给了崔老板,祖孙两个喜滋滋地抬着蓝菊回家去了。

张恩涪见菊试已毕,便想找父亲讲袁度之事。一转身便见到招娣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面说道:“张大哥,你怎么跑这边来了?可叫我好找。”张恩涪笑了笑道:“我被人挤散了,也在到处找你。你看,今年这盆蓝菊可真罕见啊。”他一面说着,一面还望着台上。招娣点了点头道:“是啊,我年年来看,今年的真最好看的。等下罗委员肯定要去买下它,崔老板又能发一笔了。”

“每年罗委员都买下花王么?”张恩涪问道。

“是啊。还把每年的花王都摆在分水墩破阁子那边,也不知道给谁看,真奇怪。”招娣脸上充满迷惑不解的神情。

张恩涪一听“分水墩”三字,便知道那委员必定也知道太白珠的事情,忙问道:“罗委员是哪里人?什么时候上任的?”

招娣侧头想了一会道:“听爹爹说他是前清宣统元年来的,那年洪水后,他来这里,当了师爷。民国成立后他又成了委员。到现在为止大概有六年多了。你看,那就是罗委员。”招娣指着修真观山门口说道。

张恩涪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盆蓝菊由两人抬着进了修真观,后面跟着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人,想必便是罗委员,边上陪着的是父亲张元旭,两人一面交谈一面也向观中走去。张恩涪再用法眼仔细一看,却见那委员的头顶有一缕晦暗的妖气盘旋,若有若无,不由得大惊,刚想去提醒父亲,转念一想,既然自己能看得见妖气,父亲自然也能看见,而如今却依然跟他谈笑风生,显然是另有安排。于是便对招娣说道:“天色也不早了,你再不回去,陈大叔要着急了。我送你回去吧。”

招娣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张恩涪并不是真的要送她,见她推辞,正好顺势道:“我还想再看看菊花,那你自己回去要小心啊。”见招娣转过了街角,忙闪身进入了修真观,他知道父亲多半是带着委员去给王玄一上香,就径直穿过玉皇阁,来到最后的轩辕殿外——那里面便是王玄一的灵堂所在。他矮身蹲在窗棂底下,竖起耳朵偷听里面的谈话。

只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王道长此次仙游,实在是令人叹息啊。在下亲写了挽联一副,聊表寸心——‘风雨琴樽握手至今唯有泪,蓬莱云水换骨来生定成仙’。”说话之人显然是那个罗委员。张恩涪悄悄直起身子,从窗棂间望进去,只见罗委员正在给那具空棺上香。

“多谢委员亲来祭奠,王道长泉下有知,定十分欣慰。”张元旭答道。

“王道长一心为民,乃是道门中第一大善人。我们这些俗人应该来送道长最后一程的。”罗委员四处一看,问道,“怎么不见道长那个外甥啊?”

张元旭道:“适才还在守灵,想必是有事出去了,我派人去找找。”

“没关系。”罗委员摆手道,“不知可曾替道长定好吉地?”

张元旭微微停了一下,答道:“就在镇北的分水墩。”

罗委员也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好地方,好风水。等过了头七,道长下葬之时,我必亲来送葬,也算是我陪王道长最后一程了。”

张恩涪闻言,心中不觉一动,想道:“父亲不过随口试探,这妖人便如此着急,果然也想觊觎那太白珠。”听得张元旭道:“不敢不敢,委员事我务繁忙,到时由我帮忙送葬就行了,岂敢再劳动委员大驾。”

委员摆摆手,也不坚持,转言道:“葬礼若经费不够,可派人再来县里支取。在下就先告辞了,天师请留步。”

张恩涪忙躲进左侧的门洞后,只见委员出了轩辕殿,随人抬着蓝菊去。张元旭在殿内忽喝道:“梅生,不要躲躲藏藏的,出来吧。”张恩涪笑着走到父亲面前,拱手道:“爹爹好生厉害,孩儿什么事都瞒不过。”

“呵呵,你若是真要瞒我,我自然无从知晓了。”张元旭捋着胡子笑道,“你且说在此偷听了半日,都知道了些什么?”

“孩儿见到那罗委员顶有妖气,怕不是常人。”张恩涪答道,“而且听他语气,每年又购买异菊,似乎也要对付分水墩上的妖物。我们可要早点动手才是,我已经设法让许纯均去说袁度出手,相信必能成功。”

张元旭连连点头,目光中大有嘉许之意,说道:“不错,难怪不见了许纯均。你参与其中,我便放心了许多。只要安排妥当,这太白珠自然是我们的了。至于那委员,区区小妖,何足挂齿,等到拿了太白珠再回头对付他也不晚。”

“对了,孩儿有一事要寻爹爹。那袁度连见许纯均都不愿,该如何办?”张恩涪将适才桑林中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父亲。

张元旭听罢起身道:“既然这样,我们且过去看看。希望那姓许的小子能说动袁度出山。”

张恩涪跟着父亲出观而来,见广场上居民们正在给彩棚挂上纱幔,因花展要持续三天,必须防止大风将花瓣吹落;又见到几个镇上的混混神色匆匆地跑着,后面跟着大夫,便知道自己适才给李二封的灵台穴已经开始发作了,那灵台穴乃督脉要穴,气血要在此化为天之上部的阳热之气,与肺金之气同性,如今被自己闭了,自然是呼吸困难,气喘不止,肺部渐渐衰竭,痛苦数日而死。他十分恨李二出口伤人,侮辱了招娣,因此下手十分重,存心要将李二折磨而死。说也奇怪,他此刻想象李二临死痛苦的模样,忽然感到了一阵快意,仿佛一种压抑许久的心情得以畅快地宣泄一般。两人也不停留,直朝桑林方向而去。

老远张恩涪看见许纯均跪着的身影,看来他已经足足跪了四五个钟头了,眼看已是日央,只怕再跪下去关节受损,会折出病来。张元旭也不走近,站在数丈之外,一言不发,望着草棚。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就听见“吱呀”一声,木门开启,袁度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手中还是拿着那个酒瓶,他眯着眼睛,从头到脚将许纯均打量了一番,然后坐在一旁的桑树根上,靠着树干,一面喝着酒,一面望着桑林尽头,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袁度将头转了过来,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唉,你这又是何苦来哉。”许纯均听到袁度如此说,想要说些什么,可鼻子中只轻轻发出了哼的一声,身子竟慢慢倒了下去。

张恩涪大惊,忙上前扶住了他,摸了摸脉息,尚且平缓,知道无甚大碍,只是疲劳过度,暂时虚脱而已,忙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袁度又喝了一口酒,也不看许纯均,只望着地面说道:“连王道长这样的身手尚且不敌,我岂是那妖物的对手?”

张恩涪揉了几下,许纯均便醒了过来,听见袁度如此说,不禁大哭道:“求前辈出手,剿灭那分水墩上的妖怪,为家舅报仇!”

袁度不说话,只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不住地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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