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秋雨一寸凉,九丈秋风九丈寒。若将风雨赊月色,何人肯为天下忙?
细密的感动之后,我也只剩唏嘘嗟叹。
眉间尺量宽,人间愁苦长。
我躺靠着浴桶,轻轻擦拭白如雪,凝如脂的身体,小心避开身上未消退的疤痕。
我终归是要离开楚王了。
今夜我虽已令离耶飞书淼水国边境的洛奇,命他暂停与墨阳世子的战事。但这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为了哥的安危,我势必要去墨阳一趟,或者还不得不卷入淼水国的复位争斗中。所以此去之后归期……渺渺。
我放不下哥,正如楚王也放不下宁毓儿。
这便是我们两人的宿命。
我们或许并不多情,却也绝不无情。
漆黑的夜,风吹雨斜,红烛闪动,两个丫鬟早早退了出去。我贪婪的享受着热水包缠全身的温暖舒爽,恨不能热气氤氲中睡上一觉。我青丝倾泄,如黑瀑般流淌在雪白肌肤之上。
脚步声传来,轻扣房门楚王低唤我,我应声问:“何事?”
楚王道:“父亲急召,我需赶回。你沐浴之后早些歇息。若是腹饿,再用些吃食,我已命人热在厨房……”
“好的,我知道了。”我抢过楚王的话,怕他再说下去,我会融化在这份浓郁的温情当中再也不能自拔。我整顿思绪,稍停了片刻,楚王道:“那我先走了。”我急忙出声,“你明日若得空闲,早些过来吧,我有话和你说。”
“何事?”楚王停步细问。我静道:“我……还是明日再说吧。”离开的话,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那好,”楚王接话,“今夜我先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我无声的点头,楚王似又停了一会儿,听我没再吭声,脚步声才淡去。
面对如此深情的人,我忽而不知明日该如何告诉他,我又打算离开帝都,离开他。我实在不忍目睹他那时的神情。
一阵风来,红烛突闪,火光挣扎几下,转眼竟熄灭了。我忙唤丫鬟进来点灯,一道金石相互撞击般的声音破空而来,“景王妃还记得我吗?”
我霎时双手抱胸,几乎当场叫起来,“你,你是?”胸中实已有疑揣之人。
“生亦空,死亦空,生死之外尘世空,空空如也……看来景王妃是记得我的。”这人慵懒一笑,声音转变为正常的人声,陌生中夹带些熟悉感,“倒也不枉费我花这许多工夫来找你。说起来,楚王倒真是将你藏得很好,连我也不告知。若非他今日为寻走失的你,动用的人实在多了些,动静大了些,怕我还需再找些日子了。”
我心生疑窦,听空空公子的话,他似与楚王相熟?那么他会是谁?
“你……你怎么……我不是什么景王妃。”我惊震之余矢口否认,身体缩进水里微有些颤抖。空空公子总在不经意间莫明其妙的出现,说些莫明其妙的话,做些莫明其妙的事,让我猝不及防。只是……如今我已非我,他还找我作何?
“你是谁,你我心知肚明。当我查知景王妃葬身火海那夜,楚王急调走一名患疾而亡尚未火化的死刑女犯尸体,我就猜到会有事发生。不想他竟做了这等偷梁换柱之事,他实在爱你无法自拔了。”空空公子笑意中夹着冷冽的声音开始在房间内四处飘荡,就像一个阴森的幽灵的声音满屋子乱飞。
“你想做什么?!”我不自觉的有些害怕,不再拒绝承认自己的身份。
“我来,不过为做一桩买卖,王妃实不必害怕。”空空公子颇为闲适的说道:“不过这之前,有些话须先说上一说。人有时做事,往往因为无知所以无畏,我希望王妃能知而畏,畏而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毫不掩饰的抗拒与空空公子的谈话。
空空公子朗声一笑,“你不明白,我便慢慢说,说到你明白为止。”
“王妃可还记得我曾赠过一封信?”空空公子不紧不慢道,果然大有慢慢说的架势。
“信?”我的思绪回溯,是指我在秦川客栈时收到的那封信吧。我冷道:“信,我早撕了……因你在信里下了恶毒的诅咒!”
“诅咒?”空空公子傲慢轻笑,“王妃为何不看成提醒!而不是诅咒。其时的提醒如今换个前提,依然有效。”
“换个前提?”我浑身一抖,“我已不是昔日的我,你还想怎样?你当日所言,我若力助谦益夺嫡将会家毁人亡,命丧黄泉,永劫不复。我现今已是家毁人亡,你还想拿什么威胁我?”我的家没了,孩子流掉了,自己也已诈死,我还怕什么?
“哈哈,王妃恐怕是误解我的意思了。”空空公子大笑,“我所谓‘家毁人亡’,所毁之家,所亡之人乃指江东王府慕容氏一族。”
“你说什么!”我惊诧的差点儿找不着自己的声音,刺骨的寒意袭来。他竟连慕容氏一族也算在内?“这又与江东王府有何关系?”
“王妃还不明白吗?”空空公子随性笑道:“江东慕容氏族,乃景王姻亲,力助景王谋逆,如若事败,其罪当诛。”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低叫,背脊死死的抵着浴桶,任凭刺骨的寒意钻入骨髓。空空公子对一切知悉彻底,而我居然忘了考虑慕容氏族,是因为太过相信谦益一定会夺嫡成功?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别人以为我是空空公子,那我便是空空公子。”
“难道,你本不是空空公子?”我疑问。
“不是,也是。”空空公子模棱两可的回答,转而低叹,“说实话,我钦佩景王其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谋常人所无法谋,思虑深远几无第二人能及……然他戾气过重,杀心大,可以犯上作乱,却不该是天命所归之人。而王妃你,本可为母仪天下之人,却偏偏……”空空公子似是有些叹惋,“王妃天资甚好,只是可惜了。本还望年关之内得一璞玉,精雕细琢,日后调教出一代贤后,不想你却是应天劫之人。”
应天劫之人?“这话何意?”
“百鸟朝凤,潜龙入水,凤逆龙势,日晦月明,乾倒坤转,天下大乱。”空空公子空空然,神秘莫测的说道:“王妃可知,你命中该嫁之人本不是景王。可你偏偏身应天劫,实乃该诛之人。然天机虽得,人心软而不忍诛之,只得动一乾坤,为你改命。奈何天道循环,变数迷幻,一变惊起数变,何去何从,前路已然迷惘。窥得天命之人,再无法窥视,只得再尽人事而已。”
空空公子言语肃然,说得相当认真。
我紧抱了自己,听完之后只觉思绪混乱,难分清浊,良久咬唇无语。
我记起来,莫来亲画,太后挂墙的那幅兰花图上曾显现过的“百鸟朝凤,潜龙入水”的龙行体墨字……难道我当初没有看到的后文就是“凤逆龙势,日晦月明,乾倒坤转,天下大乱”?那么我突然嫁给谦益,便是有心人扭转乾坤替我改命的结果?
顺藤摸瓜,思索而下——这个窥得天机的人就是莫来吧?那么替我改命的也是他?是他在兰花图内暗藏了天机,是他提醒了太后。谦益曾说,是太后助他求得了我,当时未曾细想,现今想来,不论谦益求下我的目的何在,太后有何理由助他娶我呢?我求太后,不过是请她助我不登太子妃位。正常说来,她帮我落选即可,何必还助我成景王妃呢?
天劫所言,似乎我若为凤将颠倒乾坤……寓意我可能借龙蓄势,他朝化身成龙?所以太后为保竹氏天下,不能让我有机会成凤。更甚者,将我嫁给看似淡泊,实则心机深沉,冷酷无情的谦益,也是为了借他的强势来压我的命程吧?
再细想下来——恐怕力保我不死的人,也是莫来。太后也还是心念了与莫来的旧情,因而我虽应了天劫却没有杀我。莫来啊莫来,我终是看懂你的心了。你既不愿我应天劫颠覆竹氏江山,亦想保我周全。
可是那个百鸟朝凤不过是个偶然罢了……
我打了个激灵……空空公子一席话倘若为真,那么,太后助谦益求下我必定已是改了我的命程。
如今,我的命程已变,接下来的事该何去何从,也没人知晓了。
尽人事,只剩尽人事了。
我恍然大悟,叫道:“难道……你是太后手下的人?!”
空空公子傲然笑道:“没想到景王妃大难不死,更见聪慧了。”
天,原来太后是这么高深的人!连空空公子都为她所驱使。莫非,莫非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空空公子?
“那你此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杀了我么?”浴桶里的水已经冷了下来,我忘记动弹的坐在其中。
空空公子答非所问道:“王妃不想知道我当初为何会夜探于你?”
“为何?”我反问。
空空公子笑而坦言,“只因那日,皇上收到一份楚王呈送的秘折。秘折所求,正是王妃你。楚王从不轻涉情爱,却独独为你心动难抑,任谁也会好奇想知晓你是何许人?”空空公子停了停,“你,从容自若,有国母之风,但却不精世情,聪慧而不睿智,如不雕琢,实难成辅助仁君开疆拓土之大器贤后。”
是说我小家子气吗?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皇后!”我冷声道。
“所以你没能嫁给楚王。”空空公子泰然自若道:“当今天下,天命所归者当为楚王。”
“这不可能。”这些日子以来我岂会看不出,楚王根本没有夺嫡争天下之心。
空空公子驳道:“有何不可能?天下需要一位睿智仁君,胸怀磊落坦荡为首要条件。五年前,楚王德感沙陀,收其为臣,已显他胸襟抱负。多年来,他圣宠不衰,却能不骄不躁,于锋芒毕露中专注修身……于刀林箭雨内犹可安命。可见,他已具了仁君所需之仁,德,智与实力。天命归他何所不该?且也只有他登帝位,太子若废,方能保全性命。”
“可这是楚王自己的意思吗?”我疑惑,楚王若有夺嫡的想法,雷雨那夜又为何吩咐自己的人都站远些,不要靠近谦益欲刮起的腥风血雨?“让楚王登帝位,是太后的意思吧?”
太后定是惊觉了谦益的野心和不可小觑的实力。同时也认定了太子在谦益面前兴许自保都难,更遑论她与皇上百年之后坐稳江山?所以她才不得不把一切转向投资到声名在外,实力不弱的楚王身上,既为洛朝觅得仁君又能保太子被废之后不至丧命。
太后也认为谦益是冷酷无情不顾兄弟情谊之人?
“只要你离开,楚王自能有此意愿。”空空公子笃定道:“你的存在让他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田园野趣?他忘了他是皇嗣,天命尊贵,生来就不该有那些想法。劝你离他而去,便是我此来要做的买卖。”
绕了一大圈,空空公子终于转入正题。
“作为交换,我可保景王日后事败,你慕容一族性命无虞,如何?”空空公子的话听来绝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太后不杀你的底线也只在此了。你若冥顽不灵,她再不忍,也绝不会心软。”
我动了动,有些哀伤,太后对我的亲近从来也不是源自她对我的真心喜爱,这让我怎么掩饰都难消悲意,有些意气的问道:“你就这么肯定谦益会事败?”
“我从来也没说过他肯定事败。”空空公子不急不缓道:“他如今的实力连太后与皇上都惧几分。鹿死谁手,此时定论为时过早。但有一点,太后早摸准了景王的弱点。若非如此,以景王谨慎入微,几无破绽的隐忍性格会受激而加快策划谋逆之事?要知道,有些事,宜晚不宜早,早则思虑欠妥当,会留下致命伤。犹如做菜,火候不够就出锅,味道肯定不对。”
我没在意空空公子言下之意,只在呢喃,“受激?”我皱了皱眉,受激?受激?我闭眼思索一番,莫非是指皇上派他的缇骑抢劫谦益南下涁河,押送的三百万两赠灾银子的事?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事对谦益的刺激颇大。照空空公子所言,劫银一事应当算作太后或皇上用的激将法之一了。为的就是刺激谦益尽早发难夺嫡,他们怕他再蓄势下去就更难对付了。
照这个逻辑,我在秦州收到空空公子的警告信,然后在益州由太后下令接回帝都,所有的一切都可解释为,让我远离谦益的夺嫡事业。说的好听些,一旦谦益夺嫡失败的话,算是太后为我留了一条活路。
我蓦地冷静下来,“楚王知道你们的计划吗?”
空空公子笑言,“他很快就会知道。”
我大惊,这就是说,潜光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无上荣幸”的被太后选为了皇位继承人。他还不知道,正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要将他推上那把紫玉九龙椅。
世事为何总这般……可笑?
谦益为了那把紫玉九龙椅算尽机关。潜光志不在此,却偏偏有人千方百计想把他推上那把椅子。
所以,“其实,我根本没有选择了,是吧?”我冷然的抬头,然而黑暗中谁也看不见。
“你有,”空空公子淡然道:“你可以选择离开的方式。我想你是聪明人,会懂得该怎么做。”
我戚然一笑,“你一夸我聪明,我就知道,更没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