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不知谦益为何冷不丁冒出这么古怪的一句,惊问,“什么亭子有鬼?”
谦益没有马上回答我,静默了良久,静谧的俊脸上渐渐泛起别样的光彩。可这光彩是冷色调的。光彩之下,谦益高深莫测的神情,石击无浪的眼眸,都让我隐隐有些莫名的恐慌。
许久,谦益也不曾说话,双瞳深邃如渊。
杳渊,杳渊,真真名副其实了。
我轻轻拉扯谦益的阔袖,惶惑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一瞬间,谦益眸色恢复如常,略微低头,习惯性的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笑,“是想到了一些事,但不完整,恐还需前前后后再详尽思量一番方能回答你。”
“那……那个亭子……”我还是好奇。
谦益没让我说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却又颇为疼惜我,道:“丫头,先别问,你去歇一歇,可好?”
看来谦益认为,这件事还没到该说的时候。
不问这个,“那个,另一件事能不能问?”我心中疑惑实在太多了。
谦益微微侧头点了点,示意我问。
我小声问道:“葳蕤山庄那把火,是不是皇后和思樱放的?”
谦益稍愣,旋即回答,“是。”我以为他会问我如何得知,他却没问。
“那么,皇后为何要害我?”记忆中,我虽与她不睦,但也未曾有过要命的深仇大恨吧?
谦益明白我心中所想,淡雅一笑,“丫头不记得景王府的管家许诚了?”
许诚?
“就是那个自刎的许诚?”想起来了,谦益刚说过,许诚真正的主子是皇后,“难道说皇后是替许诚向我报仇?”皇后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么?
见我双眉成“川”,谦益暖笑着替我揉开眉心,“丫头,别总皱眉。”这次,我没有躲避他的柔情,因为我正一门心思想着皇后为何会为了一个奴才致我于死地。
我的心思仍没逃过谦益的眼,他解惑道:“许诚是左相府里一个管家的儿子,自小便陪在皇后身边,亦仆亦伴,感情自是不一般。我封王开府搬离皇宫后,皇后将他赐给了我,他也就成了皇后最看重的心腹。皇后对他的死比对别的奴才上心也不足为奇。”
我浑身一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回想起来,皇后想要我的命,可不止火烧葳蕤山庄那一次了!当年,我刚从涁河回到帝都,参加太后为思樱举办的晚宴时,皇后就曾下过杀手——似无意却有意的将十七公主砸向潜光的鹤头镀金果盘盏不偏不倚的打向我。
那次,若不是潜光出手相救,我的命定早休矣。
那次,潜光显然是看出了皇后对我的杀心,所以在怒骂十七公主的最后搬出了我大哥和父王,意在警告皇后不要轻举妄动。
谁知,皇后终是按耐不住报仇之心,没多久,便在葳蕤山庄放了那把火。
我看向谦益,表情有些无辜,说道:“其实,我真的没想让许诚死。我根本不曾想过他会自杀……我明明给他留了后路,他……”回想起那时的场景,许诚……割断自己的喉咙,双目圆睁,死不瞑目,我的心又止不住颤抖起来,恍似又闻到了残留鼻翼、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儿。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以那样毫不留情的决绝方式死在我面前。带给我的震撼,弥久不散,至今尤存。
谦益颇为自责道:“丫头,我知道许诚的死不关你的事,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想杀他又不方便出手,故而借了你的手替我除去他。”
我迷惑的抬眼,只说了一个字,“你?”
谦益扯动嘴角,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是我,是我杀了他。许诚,一度是我的保命符。在我羽翼未丰之时,我需借他的口向皇后转述我的懦弱无能和与世无争之心,以令皇后、左相党群放松对我的戒心。然,光阴荏苒,今时已不同往日,许诚成了束缚我大展拳脚之人。”
“是以,我对他早有必杀之心。只是不欲与皇后等人正面冲突,未寻得良机,只能迟迟不动手。谁知,胆大妄为惯了的许诚,竟连你的礼物也敢私拆,结果惹恼了你。我见此良机,便来了个顺水推舟……”
我打断谦益,“你是想借刀杀人,可最后,许诚明明是自杀的。”
“我本就要他自杀。”谦益笑了笑,脸上分明有笑容,而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笑意。
“为何?”我追问。
谦益换了一个站姿,斜斜对着我,道:“我知道丫头的手不沾血,否则依情就不止是痴傻失语了。再说,我也不忍让你沾血。”
“那你是如何做到的?我是指……让许诚自杀。”杀一个人容易,但杀一个人,还要让那个人自杀而亡,就不那么容易了吧?
“其实很简单,说出来不值一提。”谦益如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那件事还得从前一夜开始说起……”
那一夜。一贯与许诚修好的甄管事依了谦益之计,约许诚去他房中对饮。
酒酣之时,二人勾肩搭背,俨然已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甄管事佯装醉酒乱语,对许诚说道:“这次小禄子是捅了大篓子了,怕是凶多吉少,老哥可千万别跟他沾上边。”
许诚紧问,“这话如何说?王妃向来心善,倘若查无实证,严惩一下小禄子也就罢了,还能要了性命?”
“我看哪,你是没见识过王妃的手段……才……才敢这般说。”甄管事借着酒醉继续疯言疯语,“性命倒是掉不了……可要是生不如死的活着……还不如丢了性命一了百了。”
“竟有这样的事?”许诚眯了眼,凑脸过来,“这么说,甄老弟见识过王妃的手段?”
甄管事神秘一笑,“呵呵,话多了……话多了。”
许诚急切道:“你我兄弟多年,何事还向我保密?”
“这……”甄管事稍显为难,“主子的闲话,还是不说的好……呃,老哥你也还是不在知道为妙。”彻彻底底的欲擒故纵了一番后,甄管事终于在许诚再三保证不会告知他人的情况下,勉为其难的泄露了我的所谓独门手段。
“你可知依情那丫头为何会痴傻失语?”甄管事神秘问道。
许诚吃不准话中深浅,小心回答,“太医不是说她自个儿吃出的毛病?”
甄管事满脸酒红色,一拍桌子道:“屁话!她早不吃出毛病,晚不吃出毛病,偏偏得罪了王妃之后,就吃出毛病了?太医们明面儿上的说辞,你也信?老哥你是知道的,我管着药房里一摊子杂七杂八的事,别的消息打探不到,可太医们私低下的闲聊总能听到一两句吧。”
甄管家打了个酒嗝,“听太医们说,依情那丫头的病他们治不了,也不能治。”
“这是为何?”
甄管家道:“可不,这是为何?只因他们诊出那丫头的痴症不是病,倒像是中了一种叫‘失魂’的毒,才失了神智。”
“失魂?”许诚惊呼,“世上还有‘失魂’?”
“怎么?老哥也知道这种毒?”
“倒是听过一些,不过据说前朝末年,‘失魂’的配方就已失传了。”
甄管事反问,“失传了就不能再配?再厉害的毒,那也是人配出来的。配这点儿毒难倒谁也难不倒天医吧?太医们也是这么上下一琢磨,他们的肠子比你我弯的多。他们就想啊,王府之中,能配得出‘失魂’的人,除了王妃还能有谁?可王妃,他们谁开罪得起?再说了,他们既解不了‘失魂’的毒,也犯不着为了一个丫头惹恼王妃,不说依情那丫头自个儿吃出了毛病还能说什么?”
天才的想象力!
不过,“失魂”这东西还真是当初替依情诊治的太医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时偶然说出来的,只是被谦益封锁了。没想到他竟能在这种时候把太医胡乱的揣测巧妙利用起来。
失魂,严格说毒性不强,却曾经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听师父说,失魂,是前朝暴政那会儿,流行于皇家天牢的一种变态的审讯毒物。这种毒无色无味不易让人察觉。中毒的人,非但不会死,还会不停的说话。就如同失了魂魄一般,非把自己心中埋藏的所有事都说出来了,才能停下来。
停下来后,若依然未得解毒,就会痴傻失语。
许诚既知道“失魂”,想必也听说过它的厉害,心中难免又疑又怕。
所以就在当夜,他通过自己的门路证实了甄管事所言——太医的确怀疑依情中了“失魂”毒之后,第二日,特别提防了我。他清楚我抓了小禄子不放,目的就是要揪出他。
“那日,许诚谨慎到连一口茶水都未敢喝。”谦益静静说道:“可惜他不知,因你素有点薰香的习惯,我早命人在你当日所点的薰香中做了手脚。加在其中的药粉会令人血气运行加快从而引致焦躁不安……”
焦躁不安?我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难怪我审问小禄子之前,厅内的管事们都显得焦躁不安。我当时只当自己营造的气氛太过压抑。如今一想,那些管事都是老练世故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加之“盗宝”之事根本与他们无关,他们何故会焦躁不安?
谁曾想竟是谦益在薰香里加了料。
谦益继续说道:“待许诚察觉身体有异时,正巧你嫁祸他杀了容香。他便以为你已对他施了‘失魂’且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许诚其人不怕死,但他怕自己把心里藏着的一切秘密都说出来,那样必会害了皇后,是以欲与你同归于尽。甄管事出手后,他也明白了我早就清楚他的底细。便更怕落入我手中,泄露了皇后的机密,这才选择了自刎。”
谦益说到这里,许诚自刎之谜已然解开了。
我记得,许诚曾睇了眼我身后的熏鼎香炉,森冷对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只是你若想从我口里套出什么,是万不可能的。他还大笑道:你是神医又能如何?我就是死,也不会受你掌控。
我一度纳闷于他死前的言行举止,今日也都清楚了。
可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曾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到头来我依然只是谦益手中的一粒棋子。
我面无表情的看向谦益,“为什么要把实情告诉我呢?”这其中的曲折,他不说,我绝对想不到,“你另编一番说辞我也会相信。”
谦益淡淡一笑,浓情在眼,“我不想再骗你,丫头。过去的事,我的确欺骗了你,也利用了你。我做过,就该坦诚。我若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便是我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
过去的事,我本无意深究什么,吐了口气,道:“罢了,过去的,如烟云散吧。”
转凝眸,我扬首,“皇后不是你的亲娘,对吧?”
以为自己问不出这句,居然还是问了。
没有哪个亲娘会派一个人常年监视自己的儿子,皇后对谦益只有防备之心,丁点儿没有疼爱之情。
谦益脸色稍稍有变,却也未有大变,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亲娘是谁?你又如何成了皇后的嫡子?”我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嘴。问过之后方觉不该问。
天边一片絮云飘来,久久的停在谦益的头顶不动。
谦益眼中渐渐似开了一大片血红色的花,花虽艳丽,看着却令人悲戚。片刻后,他眸中卷来汹涌之浪,将一切摧毁淹没。
最后,风平浪静,“我的亲娘没有任何封号,只是一个不能公之于众的女人。”
谦益侧过身子,不让我瞧见他的神情。我呆呆的瞅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刻,觉得他把自己也变成了一片云,看得见,却看不透。
游廊尽头,荣沐大步流星走来,手中拿了一封信。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绝美的脸上不仅爬满了疲惫,更是一脸的焦急之色。荣沐一贯善于控制情绪,掩饰功夫也是一流,可这次,他却把“掩饰”也省掉了。
谦益多看了他了几眼,并没问什么,荣沐也不多说什么。两人面对面,低头看信。也不知谦益有没有把信看完,转瞬间,勃然大怒。双手用力一拍,两手之间的信就碎成了碎片。
碎片从谦益手中飞散,旋转,坠落。
静下来,两人沉默了许久。谦益方道:“即刻下令,命白子善率一万大军西进回援;叫许征给我死守化水道,这条道若是丢了,提头来见;另调阎三率五千精兵东进,截断墨玉城外的粮道……”
荣沐谨慎道:“丢的城就不要了?”
“不是不要,而是该如何要。”
“王爷,我方是不是可……围点打援?好比……”
谦益打断荣沐,冷静说道:“当务之急是我方回援,若我猜的不错,他们下一步全力攻打的将是帝都了。”
“攻打帝都?”我惊愕。忽而想到,帝都若是经受战火洗礼,优昙笸箩花还能不能保得住?
谦益听我出声,回头安慰我道:“丫头放心,我绝不会让江东受到战火袭扰,你和孩子留在此处可保安全。”
“可是……”我本打算要去帝都的。
“丫头,最后那个问题你去问老七吧。我想,他知道的不会比我少。”谦益没给我机会说下去,歉意一笑,领着荣沐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