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路逆流北上。
三五日光景,我与潜光已远离了淼水都城尔水。离耶安排周到,这只载着淼水青隽帝与大洛楚王的木船,单层构造。不大不小,不过分奢华也绝非俭素,恰到好处的走了中庸之道。船上除了行船掌舵之人,还有两个在大洛雪原出生成长的小丫头,武功不错。唤作灵儿,雀儿,懂得洛朝风土人情,会大洛语。
几日来,潜光照顾我无微不至,渐使我的心情日日好起来。
夜晚,船泊河岸,他衣袂飘飞,坐而为我横吹玉笛。俊逸非凡的眉宇中,隐约带了些许愁。可他看着我时,总笑得山水清雅、日月隽永。仿佛只要对着他,我的心就可以觅得人间净土,进而愉悦。
我总是静静坐在他身旁,望着月,感谢上苍将这样的幸福赐予我。原来幸福只是这样简单,不在于他是谁,而在于我在他面前可以是谁。潜光吹笛时,常侧头看我。我便淡淡对他笑,再任自己坠入他满目深潭般的浓情中。
我有时会将头搭在他肩上,两人无语,只有笛音缭绕,如飞凤游龙在夜空中穿梭欢舞。此生若能永远这般惬意逍遥该多好?
一曲停歇,潜光顺势将我搂进怀里,拉过他身上的裘披裹住我。天空华丽一笔扫过,一颗流星飞逝。我赶忙坐正了身子,拉着潜光道:“有流星,快,许愿。”
叨念完毕,瞧见潜光仍学我模样,双手合十,颔首闭眼,口中默念。
我问道:“你许了何愿?”
潜光将玉笛收回腰间,皱眉问道:“雨儿,见扫把星许愿,还有这等讲究?”
扫把星?我愣了愣。竟忘了,古人都将流星看作带来霉运的扫把星,此处也不例外。我不自觉吐了吐舌头,“呃,我师父曾经说,在很远的东方,那里的人将流……扫把星当作通灵之物,在它陨落前对它许愿,愿望一定能达成……那个……我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
潜光给了我一个“原来如此”的笑。
我道:“你若是觉得向扫把星许愿晦气,为何还要跟着我做?”
潜光站起身,亦将我拉起,“你让我做,我就做呗。若真有晦气,我也替你挡下。”
感动。
我吸了一鼻子,轻捶下潜光,“你真是个傻瓜,我让你做何,你都做。我要是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潜光状若沉思,忽而挑起我下颚,俯下脸暧昧吐气,一脸痞样,“你舍得么?”我心头一颤,一把打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我作何舍不得?你……”话还没完,倏忽脚下打滑险险似要摔倒,我急忙前扑抱住潜光。他出手揽住我的腰,魅惑一笑,“雨儿,这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我可什么都没做。”
我立住身子,嗔道:“是,是我给你机会一展君子风范,行了吧?你还没告诉我许了何愿?”
潜光高深一笑,停了一会儿才道:“我许的愿是……你每日深情看着我,而后对我说三个字,你说好不好?”我的脸倏地一红,不自在的低下头,心里自然浮现了“我爱你”三个字。潜光见我表情,一脸坏笑道:“你可知每日跟我说什么?”
我低了头。
潜光怪笑道:“你每日必跟我说‘喵、喵、喵’。”
“竹-潜-光!”我正期待着他说“我爱你”,他竟学猫叫了三声。
潜光优雅一笑,“在下深知自己姓甚名谁,不劳青皇陛下提醒。”
我心里窘,“你竟许愿让我做猫?”
潜光将我脸颊上一绺青丝掠到耳后,邪笑,“猫不好么?猫有九命,我要你长命百岁。这样,我也方能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四字,让我猛然间想到了“金玉配”,想到了“金命女”宁毓儿,想到了太后,想到了潜光为我所放弃的一切。我敛笑捧起他的脸道:“对不起,傻子,都是我。是我让你做了一个不孝不义之人。”
“傻雨儿,又胡思乱想,跟你有何关系?”
“若不是我……”
“雨儿,我说了,那些跟你没关系。”潜光搂我入怀,“忠义仁孝的虚名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我昂起头,“傻子,我并不是为你可惜那些虚名,也不是对宁姑娘与太后感到愧疚,我是心疼你。”
潜光将我搂得更紧,“雨儿,我知你心意。”
“潜光,我若生下孩子……”我深呼吸,“我陪你回去。无论是庙堂还是民间,你到哪儿,我都陪着你,即便是刀山火海也不离不弃。”只是此刻,请原谅我自私的将你留在身边。
潜光轻吻我的额头,“雨儿,得你一句‘不离不弃’,我此生已无憾,其他,我不强求,你也不要逼迫自己。”
“傻子,我不是逼自己,我只是要你幸福。”我求上苍保佑你此生,“你幸福我才能幸福。”
我闭上了双眼,感受温润的唇渡来的温度。愿上苍听到我的祷告,无论如何,让拥抱我的这个男子,生而幸福。我不能患上荧霍,荧霍无药可救。如果,我说如果,我当真患了荧霍,那么无论我在何处,请上苍允许我,不要忘了他,纵使忘了我自己,也不要忘了他。
这是我请流星转达的心愿。
这夜,星不语,两颗心贴得更近。
几日后,逆水之船到了淼水、大洛边境,船折返尔水,两个丫头随我与潜光前往大洛。
入了大洛江东王府辖地,旱路以马车代步。因我怀有身孕,马车行驶相当缓慢。车内铺垫了厚厚的绒毯,舒软而温暖,这是潜光亲手操办。
时值洛朝一月。天,仍旧寒冷。不少地方残雪尚未消融。
往年的一月,因年关刚过,村舍街巷间喜气尚存,总还有几分热闹。今年由于大洛亲王夺嫡引发内乱的缘故,江东虽未受战火波及,危机感却已传染至此,故而喜庆热闹的气象大打折扣。
一年有余未回大洛,再回来,感触良多。
灵儿与雀儿第一次来江东,倒是觉着新鲜,一路上叽叽喳喳,时刻不让人忽视她们的存在。
昨儿个,不知雀儿从何处弄来一只全身通黑的小狗。她喜欢的紧,抱给我看的时候,一个劲儿夸道:“夫人,您看,它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狗。”灵儿猛点头认同。我不置一语浅浅笑了笑,倒是把潜光吓了一跳。
这种全身通黑的狗,在大洛人的眼中是邪魔的化身,一旦母狗生下这样的小狗,便会被狗的主人扔掉任其自生自灭。但是在淼水人眼中善恶整个颠倒了。黑是喜庆的颜色,一身通黑的狗自然就是最喜庆的狗,往往还有避邪的功效。
灵儿与雀儿虽在大洛出生成长,但自小受到的熏陶仍是原汁原味的淼水国韵味。我向潜光解释,他听了只是笑笑。
今日,因着灵儿与雀儿的喂养,这狗生气了许多。晚膳后,我放两个爱闹的丫头自由活动,结果落得我替她们二人看狗的下场。我与潜光围着客房的木桌而坐。我下颚抵着桌沿,盯着桌上一团漆黑的小狗。它一双黑亮亮的眸子也时不时盯着我。
像是对我有好感,小东西沉静一会儿,向我爬过来。我乐着跟潜光道:“看吧,还是我有亲和力,这就是美女效应。”
潜光皱了眉,似乎正要问我何为“效应”。却见小家伙猛得伸出舌头向我舔来。第一次没舔到,说时迟那时快,潜光出手如电,只见他宽袖横扫一股风,小狗已落入他手。他冲我笑道:“这下你明白了吧。它可不是看上你的亲和力,它那是色心作祟。”
“哈哈。”看着潜光一本正经的抓着小黑狗大说“色心作祟”,我忽笑起来,逗着小狗对潜光道:“快叫爹爹,叫爹爹。”
潜光“幽怨”的看我一眼,小狗突然冲他叫了一声。我立时笑得前仰后翻,没了形象,“哈哈,这个色心不小的家伙,原来是你儿子。”
潜光顺口道:“雨儿,亏你还是大夫,它是男是女你都没分清?”
就知你会上当,我大笑,“这么说,它是女的?这是一只女狗?你承认它是你女儿了?”
潜光顿悟,叫起来,“好你个雨儿,拿话诱我犯错。”
言罢,他也陪闹开来,拿狗对着我,道:“乖乖,叫娘亲。”
这狗还真是听话,居然真对我叫了声。
满屋子顿时炸开了潜光的笑声。
只是,这样的笑声,源自一只小黑狗添增的乐趣,几日后,却也烟消云散了。
小黑狗死了。它死因如何,已来不及追究。我们找到它时,它的血溅了一地。灵儿与雀儿低泣,我捧着它的尸体,试图将它救活,但我是人,不是神,它早已死了。血从我指缝间一滴滴坠下,打在地面。
“啪,啪。”声音敲进我心里,我眼前蓦地一眩,仿佛一团雾气冲入大脑。
我甩了甩头,扶着墙站起来,未及站稳,身子摇晃两下,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