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宁毓儿也比我悲惨。纵使她得了楚王妃的头衔,却失了她的夫君。我不知她为何答应配合太后“生米煮成熟饭”的计谋。她那样善良美好令谦益那般阴狠无情之人都为之侧目的女子本该与那样的阴谋绝缘。
她,还是太爱潜光了吧?爱到黔驴技穷而孤注一掷,爱到甘愿听从太后摆布?又或者,太后的摆布,她其实毫无反抗能力?
对于宁毓儿,我升起无可名状的怜惜之情。
我缓缓抬头,“宁姑娘其实应该得到幸福,她比我爱得辛苦……”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种苦,不是人人都能承受。我曾经尝过,所以格外明白她的心情。我自嘲,我明白她,谁又明白我如今的心情呢?纵使我自己怕也不那么明白。
潜光稍愣,“雨儿,我给不了毓儿幸福……她的爱,我无法回应。”
“或许你可以……”一阵夹雪的凉风吹来,几片雪花停在我手背。我缩了脖子,走向暖炉,对着红色火焰处伸出纤素双手,“潜光,你不该来,你来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绯雪飘飞,我心里很乱,我想跟他走,但我不能跟他走。
我为何这般矛盾?我理不清,更乱。
潜光见我畏寒的模样,走过来,帮我拉紧了衾披,执起我冰凉的双手合在他温暖宽大的两手间轻轻搓揉。他的神情始终自然,面上的疼惜无一丝忸怩尴尬,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他锁紧双眉,“雨儿,你的手,怎这般冰凉?”
我颇不自在,强行抽回了双手,藏进宽袍阔袖内。我似乎怕他手上的温度灼伤我的心,怕自己溺在他不经意流露的温柔中,沉沦下去,“我的手,一入冬就是这般冰凉。这是畏寒症使然,不过不碍事。”这句解释,我接的极不自然。
青妮雅的体质相当特殊,不仅痛觉比常人敏感,连对寒冷的畏惧也远胜旁人。畏寒症又称做寒冷过敏或植物性神经失调症,与体质有关。
潜光的眼里倏忽闪过一些我看不明白的深邃,再看,又什么都没了。他紧张追问,“你身子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我扬首,“也就是手脚冰凉,腰酸痛、腿怕风,别的没什么。”
“当真没有别的不适了?”潜光瞅着我又补上一句。
“当真没了。”我心虚道:“我自个儿就是大夫。”
潜光这才放心,“这便好。”
“潜光,你真能放下一切么?”我急急转了话题,不敢看他,“不只是宁姑娘,还有老祖宗和你的父仇。”
潜光正色道:“不能。”
这个答案在我意料当中,“那你为何还来?”
“雨儿,我更放不下你。”潜光的眼中全是浓浓情意。
“潜光,你今次前来,一点都不像你……”的做派。
“雨儿,我只希望还来得及抓住幸福。我放不下毓儿,放不下老祖宗,放不下父仇,可是毓儿的幸福我给不了,老祖宗的心愿我也达成不了。至于父仇,事实上,竹谦益事先并不知太子射杀父皇的计划,太子已遭生擒,这事便了了。”我提眉,潜光不叫“三哥”而直呼了谦益的名。
他再次捉住我的手,“雨儿跟我走,好么?”
我再度抽回手,道:“潜光,我心里很乱,我不能跟你走……”
“雨儿,我一定要带你走!”潜光忽而道。
我心中陡疑,“为何?”
整个人渐渐沉静下来,我觉察出一些蹊跷。我并不惊讶潜光的出现,毕竟他曾是大洛传奇的楚王爷,要查出我的下落虽难却并非办不到。我只是惊讶他出现的时机。我的案头,仍摆放着他攻打城池旗开得胜的消息,他却转眼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为何此时前来?又为何要带我走?
“雨儿。”潜光缓了语气,平和道:“没有为何?我只想带你走,只想给你幸福……”
我摇头,“你一定有何事瞒着我。”
潜光试图以浅笑掩饰过去,“没有,雨儿。”
潜光搪塞的态度,令我稍感不悦,“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分明瞒了我什么。”潜光踟蹰了许久,心疼道:“雨儿,并非我有事欺瞒于你。我只是不愿你再想起不开心的事。”
“你说什么?”这一次我没听懂潜光的话。
潜光动了动嘴,缄默良久,所有情绪化成一股坚毅,握紧了拳,最后迸出一句,“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本不该将你留在竹谦益身边。”
他说了这句话,带了怒气,我似乎有些明白他那句“我只是不愿你再想起不开心的事”。
我心里轻震,潜光会是指那件事么?我为谦益强迫的那件事?他知道了?他如何会知道?谁会跟他说?
我试探道:“你……”
潜光没让我问出口,打断了我的话,吐出两个字,“宜凌。”
我霎时明了。这两个字敲在我心里……那么他所指的必然就是那件事,“夜醉”作祟的那件事。
我推演起来,潜光此前率军东进欲攻豪城。荣沐在豪城,那么宜凌怕是也在那里。之后,潜光遇上了宜凌。而宜凌自是知悉谦益那夜对我所做的事,她本也知潜光对我的情意,她会对潜光说些什么?并不那么难以揣测了。
潜光是为了那件事而抛下一切,特意前来么?
他内疚,疼惜,还是想补救?所以他说要给我幸福……会是这样么?
可那并不是他的错。错在我不该以为谦益不会伤害我、更不会强迫我。我恨谦益,或许有很大成分是恨他辜负了我此前的信任吧。
我忽觉眩晕,轻声道:“都过去了……”再也说不出话,潸然泪下。
潜光轻轻擦拭我脸颊上的泪,搂住我道:“雨儿,跟我走吧,我会给你幸福。”
“走?幸福?”我退开来,抓住潜光的手,抚上我的腹部。宽大的帝服掩盖了我怀孕近四个月的事实。潜光的手只停了一瞬,他的神情有那么一刻是呆愣的,随后眸种净是疼惜。他道:“雨儿,是竹谦益的孩子?”
我点头,“潜光,我怀了他的孩子,你让我如何跟你走?如何接受你给的幸福?”
起初,谦益以磬儿的性命做要挟,并派人盯紧,不给我打掉腹内胎儿的机会。而后,我对未来的憧憬因潜光迎娶宁毓儿、宁毓儿怀孕而告破碎。再之后,我得了怪病。我的生命色彩似乎已然褪尽,一片灰白无望中我打定主意要生下这个孩子。
孩子不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不能今日要,明日又毁。
无论是打掉孩子跟潜光走还是带着孩子跟他走,我都办不到。
我此刻的心情复杂难当。
潜光见我神情,捉住我双臂道:“雨儿,我不介意。我在乎的是你,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可我介意!”这是我心头的疙瘩。当我那夜为谦益强迫,他已不是我曾爱过的那个人,对我而言,与失身于旁人无异。这个孩子,每每提醒我那段疯狂岁月的存在,我如何能不介意?
“潜光,你能来,我便很高兴了。”我冰冷的手抚上同样冰冷的脸,逼自己冷静下来,“但我不能跟你走。”
我究竟放不下什么?执拗什么?别扭什么?
此时此刻,我有千百个理由想跟潜光走,可孩子的存在,我不愿委屈潜光,又无法狠下心肠打掉已近成形的孩子。
潜光看着我的眼神越发坚定了,“雨儿,我一定要带你走。”
“我若坚持不跟你走呢?”我轻声反问。
“那我便日日在你殿外等,等到你愿跟我走为止。”潜光直视我。
我叹息一声,“何苦?”浅浅一句被风吹碎,混在雪瓣中散去。
这一夜的雪,注定停不了。
我让潜光解开钟廷的穴道,在钟廷好奇探寻的眸光下拉着他离开了观雪阁。
翌日,雪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满目银妆素裹,绿树白花,在这个南方国度极为难得。皇宫沸腾了,宫女们顾不得寒冷,在雪地里欢喜奔走。淼水国没有太监,侍卫们也闹腾了起来。欢乐以极快的速度传染,满朝文武大臣与龙啸殿的皇护使们亦是喜笑颜开。
早朝时,大祭司离耶称这场百姓们盼了二十多年方姗姗来迟的“大雪”,既然恰在我登基为帝后到来,便是寓意了淼水神授意我乃天命青皇。他如是一说,文武百臣莫不争先恐后表我功绩,赞我天命所归,英名睿智。而我的全部心思却仍未从我寝宫外那道孤白挺拔的身影上收回来。
潜光,一直在等,立于我寝宫外的屋瓦之上静静的等。
我上朝之前吩咐下去,不可惊扰他,他愿等,便让他等。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只知道折磨潜光之时,更折磨了自己。
六日。
潜光在外等了六日。
我在寝宫之内,也煎熬了六日。第七日,我终于病倒了,或说累倒了。
钟廷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什么也没说,他知道的却不少。
他坐在床前,看着我,道:“姐姐,你太累了,该歇了。”
我摇头,他接道:“姐姐喜欢的不是景王殿下,而是外面那人,对么?他来带你走,你为何不跟他走?姐姐担心淼水国么?其实你不用担心,大祭司早说过,你怀孕五月之时,需退而养身,由我监国。你就早歇了吧,淼水国没了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