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气、神已然混乱,整个人没了灵魂般死气沉沉,躺在帐幔重重的红木雕花床上一动不动。
潜光要娶宁毓儿,这消息对我来说,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令我窒息难受。
心,痛不可言。
理智告诉我这件事必有蹊跷,然而理智没能抚平我心头的伤戚。有那么一瞬,我甚至心生策马奔回大洛一探究竟的冲动。可我知道我做不到。七日后便是九月十二,即便谦益肯放我离开,即便我策马狂奔,我也回不去。
心里放不下潜光,晚膳,我只喝了少许补身炖品。红木桌上那双银筷根本没动过,那七八碟精美别致的荤菜、素菜,四五盘切成小块的瓜果,我丁点儿未入口。
我辗转反复,始终难以成眠。
约莫四、五更天的时候,忽听得内室珠帘簌簌,声音很轻,似风的低语,但显然,有人进来了。我反转身子,低问,“是磬儿么?”
来人稍停了片刻,道:“我吵醒你了?”
竟是谦益,我讶异之际,他顺势挑亮了灯。
我撑起身子倚靠在床头。他背着灯光,颀长身形在帐幔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而我正巧坐在他的影子里。我道:“你怎就回来了?不是说好明日么?”
“怎么?丫头不愿我回来?”谦益语气平淡,用了玩笑的语调,却让人一丝一毫也听不出玩笑的意味。
我接道:“你回不回来,又岂是我愿意或不愿意能决定之事?我眼下根本连自己吃什么,喝什么都做不了住。”唯一能做主的,只是吃多吃少的问题。
谦益笑了笑,坐下,换了话题道:“丫头饿否?听说你晚膳几乎没吃。我……”
我嘴角浅浅一弯,“你回来就为了这个么?”
“那丫头以为我为何而来?”谦益气定神闲的反问。
我道:“我如何能知你的心思?我只是在想,黄昏时飞出的那几只鸽子,告诉了你什么。你竟抛下你的将士们,连夜快马赶了回来?”
谦益顿了顿,良久方说道:“我若说,有些……担心你,丫头信么?”
我脱口而出,“担心我什么?我有何值得担心?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日子比猪还逍遥快活。”
谦益笑了,“不说这个了,我已命人炖了条芒鱼,你既醒着,就起来吃些吧。”
我微惊,整个淼水国,芒鱼只产于芒城的山顶湖,亦因此而得名。因芒鱼性狡猾,行动敏捷极难捕捉,又加数量稀少,肉嫩汤鲜,味美级数绝非其他鱼类堪比,故而甚是名贵。尤其听说,吃芒鱼对孕妇极有益处。
只是我此前虽吃得百般好,也未曾吃到过这种鱼。
我拧眉道:“伪皇与洛奇残余之军就那般不堪一击?你竟还有闲情逸致去芒城山顶湖捉鱼?”
谦益还是笑着,笑得云淡风清,从容自若,“惊弓之鸟,困斗之兽,哪里还有反抗的勇气?吓唬吓唬就已腿软弃械。此去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我皆占之,众望所归,便也一帆风顺了,几不费吹灰之力。倒是听说天下间芒城的芒鱼最难擒拿捕捉,果是不假,但到底还是让我抓来了几条。”
听了这话,说没感触是假,我心湖激荡涟漪片片。
我知道谦益抓芒鱼是为我补身。可我现在最不需要他这种讨好似的对我好。于他似赎罪,于我则是更大的折磨。
我重又躺了回去,道:“我不饿。你赶了一宿夜路,不回去歇会儿?”
谦益没说什么,静坐着。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过来,掀开帐幔在我床前坐下,伸手仔细摩挲我嫩滑的脸庞。低叹一句,“丫头,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背过身去,一言不发。我亦该拿你怎么办?在我恨你的时候,你却总给我一些不应再恨的理由。爱也罢,恨也罢,我与你纠缠在一处,你不快乐,我也伤心。我们怎会走到如此田地?
谦益又叹了几叹道:“或许有件事我说出来,你会好受些。关于……老七迎娶宁毓儿的事……大抵是老祖宗想了法子逼得他不得不娶毓儿。”
我轻颤一下,“你果然知道此事。”
“是啊,我自然该知道此事,只不过内里详情究竟如何,我也未曾探究,亦不愿深究。是以,也是不知的。”谦益笑接道:“我能告诉你的,只是老祖宗为何定要老七迎娶宁毓儿的原因。这个原因,知道的人不多,连毓儿自己亦是不知。而我却有幸知道。”
“其实,在老祖宗与父皇心里,无论老七爱谁,娶谁,纳谁,都不重要,唯有一点不可变。那便是老七必须要与宁毓儿相伴终生。虽然此次老祖宗促成二人成婚,更多是从伐谋的需要出发,是为巩固与右相党群的联盟。但骨子里大抵还是因为毓儿是‘金命女’。”
我心里“咯噔”一下,蹙眉,静心问道:“何为‘金命女’?”
“丫头该是听过一段有关老七婚配之事的传闻,‘金玉配,始成婚’。”
我点头,心里一物入水,激起涟漪圈圈,哀点点。
谦益如是说,我其实已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缓声道来,“老祖宗与父皇向来深信玄学命理之术,想来你也清楚。我十二岁那年……”他似想到了什么,语调忽而变得奇怪,有点儿沙哑,还有点儿哽咽,但旋即又恢复过来,也无风雨也无晴,道:“那年,秦母妃逝世。”
“父皇哀恸自伤半年有余,醒过神后,他召见的第一个大臣不是文相武将,而是司天鉴尉南风。多年之后我几经打探方始得知,自老七出生之后,父皇便指了一项秘密任务予司天鉴。父皇要他们测算出天下间命中带金的‘金命女’。”
“你知为何?只因秦母妃体质奇异,幼时有一无名玄学方家指她命中带玉。便亦如玉一般,志坚韧,其身却将随日月同损,本需嫁一‘金命郎’,取意‘金镶玉’,以金护玉,保长命百岁。”
“那无名氏当即为秦母妃算出了一段可结的姻缘。留谕说,若不嫁此人,必活不过三十。不想秦母妃最后仍执意嫁了父皇。老七出生后,父皇找了玄学方家测算,算出老七袭了秦母妃玉命体质,只有娶一名‘金命女’方能延年益寿。”
我心渐紧,听谦益又道:“只是茫茫人海,找一个‘金命女’实在太难。五年前,也只在五年前,司天鉴才算出了一名‘金命女’,不是别人,正是宁毓儿,宁右相之女。”
谦益接着说,他十八岁那年,有次应邀去宁相府做客,曾无意中见到了宁毓儿。那时,她年方九岁,寒风凛冽的日子,风刀割脸。宁毓儿小小的身子,双手合十跪于一棵老槐树下,嘴唇已冻得乌紫却纹丝不动。
他问婢子们那是谁,在作何?她们道,那是毓儿小姐,老爷的掌上明珠。她在为缠卧病榻多年的太老爷祈福。从去岁冬日开始,每隔七日便会在寒风中跪拜槐树仙半个时辰。小姐性子倔,劝也枉然,老爷夫人只好随她去。
那不知是谁告诉宁毓儿的法子,说是那样,她爷爷的病就能好,就又能熬过一个冬日。她自幼与爷爷的感情极好,听罢真如是做了。
谦益知后颇为动容,从那时开始,便有意无意关注宁毓儿。他说道:“起初待她,是纯粹喜欢。那样一个始终善良真诚如一的女孩,男人多半都喜欢,只是,不知为何,我却从不想娶她为妃。”
五年前,谦益从被他艰难收买的司天鉴尉南风处得知宁毓儿是“金命女”。之后,某些纯粹的东西渐渐变得不纯粹。
他转而道:“其实我与老七一样,至今也不相信‘金玉配,始成婚’之说。在我们看来,秦母妃只是患了一种世人没见过,寻常大夫不会医治的病。这种病,连天医也说不出名,不能根治。而秦母妃过早离世只因我十二岁那年愚蠢之至,竟以为所作所为能搏人欢心,不想毁了御花园一片待开之花后始知竟为人利用。成为害死秦母妃的元凶。”
谦益冷讽的大笑了三声,“我竹谦益也曾那般愚蠢!”
我回头看他,他侧扬着头,黑睫闪动,硬要将内里氤氲之气生生逼退回去。他深深吸了吸气,竭力压抑着自己。旋即,言语又高低起伏激动起来,听了令人顿生苍凉悲戚之感。
原来,那片待开之花中,生长了一种优昙笸箩花,是医治秦贵妃顽疾的救命药,极难生长又绝不可缺。天下间唯有皇宫与天医宫的花草匠能养活此花。然,那花却在入药前夕为谦益无意之举悉数毁去。
他是无意,显然有人却是有意,否则凭他一个十来岁不得圣宠的孩子如何能毁了有侍卫看守的那块花地?
恰那之前南方灾重,皇上外巡不在帝都,太后着人急急前往天医宫索取药草。奈何师傅云游不知去处,天医宫的优昙笸箩花尚未到药用之时。
优昙笸箩花,在我那个时空亦有关于她的传说,又叫优昙婆罗花。说此花乃佛教圣物,三千年一开花,若是现身人间,乃是祥瑞之兆,必有圣人出。现实中,有人见到一种细丝顶白点的东西,便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优昙笸箩花。其实,那根本连植物也不是,而是一种叫作草蛉的益虫。
在这个时空,优昙笸箩花也不是花,而是一种草,不开花。只不过草的叶子鲜艳如血,聚在一处时形色皆似花,故而得了一个花名。此草的叶子生长相当缓慢,一年只长一寸,一般需长到三寸时,方能以叶入药,否则没有药效。入药时,最好是现取现用,次之,离土亦不可超过十日。
没了优昙笸箩花,师傅也不知去处……
种种巧合汇聚一处,秦贵妃终是没能活过三十,倒正似应了玄学方家的前话。秦贵妃死后,本就对命理之说深信不疑的太后、皇上更坚信了“金玉配,始成婚”之说。
而四年前,潜光冲动之下求赐宁毓儿之事,实则是皇上几次三番逼赐与谦益屡屡使计,双作用下的结果。
皇上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保潜光长命百岁。
而谦益的目的这四年来虽未完全达到,却也已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利用宁毓儿牵制潜光。谦益原本的完美计划是要潜光爱上宁毓儿。用他的话说,老七没有野心,但有才能,不得不防。而对付他那种所谓重情重义的人,最好、最有效、最简单的武器就是一个字——情。
谦益说完最后一个“情”字,我猛然忆起一句话,心头一震。
情之一字,薰神染骨,误尽苍生。劫数,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