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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恋那件小事(1)

周成茵打小就懒,当然这种懒惰主要体现在读书上,若是论起玩乐来,她不会输给身边任何一个孩子,比如上课时在课桌的缝隙里偷读武侠小说,或是乘老师回过身去写黑板之际迅速尝一口同学刚送的生日蛋糕;自习课上跑到后座去跟与自己有过节的男生痛打一架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班主任时常把她拎去办公室,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教训她,“周成茵,你其实可以学得出来的,你脑子一点也不笨,为什么不肯花点心思在学习上?”

是啊,为什么不呢?

站在老师面前时,成茵也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一出办公室,所有的循循善诱便都成了浮云,她依然是那个没心没肺、上课开小差下课找乐子的顽皮女生。

成茵也不是不想好好学习,无奈只要一拿起乏味的教科书,困意就止不住上涌。好在她的成绩虽然不拔尖,总处于中不溜丢的段位,但也从没掉下来过。

每学期末,周妈妈扫一眼她那既无惊喜也无惊吓的成绩单,总会像唐僧似的念叨几句老生常谈的口诀,“考不了好成绩就上不了好学校,上不了好学校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遇不上好对象,茵茵,你这成绩不行啊!”

周老爹可比妈妈开通多了,他对女儿要求不高,过得开心就行,还反过来劝周妈妈,“咱茵茵能年年把成绩控制在这个水平线上,既不进步,也不后退,这也是种本事嘛!”

在周妈妈扬起嗓门埋怨爸爸的嚷嚷声中,成茵则笑嘻嘻地勾住老爸的脖子,在他面颊上使劲亲上一口。

她的童年之所以过得如此快乐自由,全拜她可爱的老爹所赐。

周老爹是家中独子且父母早逝,年轻时很吃过些苦,他也曾经勤奋过,可惜没赶上好时候,所有的努力都打了水漂。等年纪大了才慢慢琢磨过味儿来,人的力量其实很渺小,会有一只命运之手悄悄伏在你背后,把你往该去的地方推。

年幼时的成茵对老爹这套玄乎的说辞一直想不明白,有时正走着路,她会忽然扭过头去,希望能看到那只奇妙的推手。

直到有一天,她遇见杨帆,心头的疑惑才倏然间烟消云散,她终于相信,那只命运之手的确是存在的。

杨帆和她的关系说起来有点拗口。

成茵有两个阿姨一个舅舅,统统生的男孩,且都比她大,也就是说,她有三个表哥,而舅舅家的大表哥姚远比她大了整一轮,他二十四岁结婚时,成茵还是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小屁孩。

姚远的新娘叫李卉,她有一个表弟,就是杨帆。

婚礼那天,成茵跟在与自己年龄相仿且也是最要好的三表哥唐晔身边,混迹于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朝着李卉的娘家——一个叫田坊的乡村开拔而去。

李家在当地属于望族,连枝连蔓的亲属以及村上来看热闹的乡民把本来挺宽敞的院子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等一身盛装的李卉好不容易出现在姚家人面前时,成茵被亲戚按着头唤了新娘一声“大表嫂”,李卉则满脸通红地递给她一个红包,算是认下了这个表妹。

依此逻辑推论,成茵该叫比她大了五岁的杨帆一声“表哥”,尽管在当时那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场面中,她压根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存在。

四月的乡下,春风里含着令人熏醉的香气,蝴蝶和蜜蜂在菜花田里呼来喝去,老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得欢实,这一切让久居城市的成茵感到好奇与振奋。

二姨了解成茵的德性,所以一再叮嘱儿子唐晔看紧表妹,然而唐晔被忙得不知所措的姨父叫去帮了个小忙后回来,成茵早已跑没了踪影。

此时的成茵,正和新结识的李家不知哪个亲戚的孩子一起费力地往一棵歪脖子树上攀爬,据那男孩介绍,这棵树上常能掏到热乎乎的鸟蛋,味道极为鲜美。

成茵从没爬过树,但她以浑身是胆的劲儿很快就和男孩在树顶顺利会师,正四处寻摸鸟窝的位置,树下陡然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命令,“小伟,下来。”

刚才还两眼放光的小伟一听这声音,脑瓜立刻耷拉下来,瞟了眼不明所以的成茵,一声不吭就乖乖溜下树去。

成茵莫名奇妙,掰开树枝往外瞧,只见树下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身板瘦削却不失挺拔,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则帮着小伟整理弄得脏乱了的新衣服,也没见他喝斥或者板脸,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小伟就乖得象只小鸡仔了,这让成茵十分惊讶。

“上面还有谁?”少年低声问小伟。

“我也不知道。”小伟嗫嚅着,“好像是姚远哥哥那边的亲戚。”

成茵耳尖,听得仔细,立刻趴在树杆上大声作自我介绍,“我叫周成茵,姚远是我大表哥!”

少年仰头望向她,眼里有淡淡的笑意,大概是被女孩的直率感染了,“你就是周成茵?你有个哥哥在找你。”

“是我三哥吗?”

“应该是,你赶紧下来吧。”

“噢,好!”

可是上树容易下树难。

彼时成茵正骑在枣树那歪脖子的最高点上,离地约三米,要想下来,就得先顺着歪脖子往回爬,等攀到枣树的主干后再顺着树身溜下来。

就在她一点一点往回倒退时,歪脖子枝干仿佛戏弄她一般随着她的动作剧烈颤抖起来。

往下瞧,是三米高的荡空距离,这要摔下去,或许摔不成肉泥,但摔折条腿绝对不成问题,非但如此,她那身漂亮的新衣服估计也得跟着完蛋。

刚才上树的勇气荡然无存,她匍匐在枣树的歪脖子上,面容扭曲,寸步难行。

少年和小伟站在树下静静地等她。

“我,我下不来。”成茵搂着树杆,憋得脸红脖子粗,“树一直在抖。”

“我上去接她一把吧。”小伟自告奋勇兼跃跃欲试,但还是先用眼神征询了一下兄长的意见。

少年扫他一眼,“你想挨板子吗?要再把衣服弄脏了,舅妈不会饶你的。”

小伟抿紧嘴巴不说话了。

少年走近老树,掂量了一下距离,胸有成竹地对成茵说:“你再下来一点,然后往下跳,不用怕,我会接住你。”

他沉着的口气给了成茵信心,于是她闭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往下挪了几步,再低头瞅一眼少年那已然张开、准备迎接自己的双臂,一咬牙,一闭眼,手就松开了树杆。

身体立刻失去重心往下坠,没等她尖叫出声,整个人已被稳稳托住,很快,她安然站在了地面。

“谢谢哥哥!”成茵立刻感激表白。

少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淡笑,搂着小伟的脖子悠然离去。

这是成茵与杨帆的第一次照面,他给她的印象是很干净——这点很像从小就爱臭美的唐晔。不同于唐晔的是,杨帆的身上仿佛有种魔力,无需多言,更不用摆出凶恶的表情便能震住别的孩子,让人不由自主就想乖乖听他的话,犹如一个老练沉稳的大人,而那年他才不过17岁。

此后的几年,成茵除了偶尔从李卉口中听到有关杨帆的只言片语外,再没与他见过面,他在她心里,是一个模糊的、翩然的白色幻影。

再次见到杨帆,已是三年之后。

成茵在她妈妈那边的第三代里是唯一的女孩,又最年幼,所以从小就倍受长辈的宠爱,每年暑假,她都会收到舅舅以及姨妈们热情的邀请,而她去得最多的是二姨家,因为唐晔会带她四处逛玩。

不过初三那年的暑假,比她大两岁的唐晔因为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强化班没空陪她,她只得去了大舅家,帮舅妈描摹绣花样子,没几天就觉得无聊了,正琢磨着怎么跟舅妈开口想提前回家时,表嫂李卉忽然在晚饭时提起杨帆被美国某家大学录取的消息。

“奶奶可高兴了,说这个星期六打算给他办桌酒,当是送别宴,要我和姚远也都过去呢!”

杨帆的名字一经李卉口中吐出,成茵立刻想起枣树下那个纤尘不染的白衣少年,涣散的思绪顿时集中了起来。

姚远最讨厌应酬,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出国留学嘛!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家自己聚一聚就可以了。”

李卉顿时不高兴起来,“你要不去,奶奶会怎么想?你可是她的大孙女婿,她指明了要你去的!”

舅舅舅妈见儿媳生气了,也都劝姚远,“还是去一趟吧,难得老人家高兴,就算没这事,你多陪小卉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啧啧,就你们家事儿多。”姚远无奈地摇头。

舅妈又提议,“不如你们带茵茵一块儿去,这两天她在家陪我描花样一定闷坏了。”

姚远懒懒地看向成茵,“你想去吗?”

他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对去田坊应酬那拨热情的村民不胜其烦。

“想去!”回答他的却是成茵高兴而响亮的声音。

田坊在成茵的记忆里永远是以满目金黄的菜花为背景的,不过这次来的时节不对,菜花早已凋零,油菜秸秆上结满了嫩绿的菜籽儿。

一路上,李卉不厌其烦地讲着自己那个天才表弟的辉煌求学经历,姚远压根无心聆听,他为自己错过了上午的朋友聚会和即将错过下午的一场球赛而闷闷不乐,反而是跑龙套的成茵,听得兴致勃勃,让李卉不至于太无趣。

原来杨帆不是独子,他还有个姐姐,大概是父母的遗传基因不错,人也极聪明,两年前就出国了。不仅是杨帆的父母,就连李家也都以这一双外孙儿女为骄傲。

李卉的爷爷奶奶虽然七十多岁了,身子骨都很硬朗,记忆也十分清晰,一看见成茵,立刻认出了她。

“姚远,这不是你三姑妈家的小表妹嘛!你跟小卉结婚时,还是个瘦得没几两肉的小孩子呢,三年不见,成大姑娘啦!”

这种客套话成茵早就听到耳朵里出了茧子,不过李奶奶慈爱爽朗的态度让她十分受用。她嘴巴甜甜地叫人,两只又大又圆的杏眼早已骨溜溜四处转悠着寻找杨帆的身影了。

李家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成茵连当年和她一起爬树的李小伟都打过了照面,独独不见杨帆。

她也不明白自己这么渴望见到他是为了什么,只是朦胧地觉着自己不能白来一趟。

成茵瞅了个空子问小伟,“杨帆哥哥人呢?”

“他说他上午有点事,要迟点过来。”小伟说话不结巴,眼神却闪闪烁烁的。

他比成茵还小一岁,男孩发育得晚,除了稍微抽了点个儿外,和三年前比几乎没多少变化,但令成茵好笑的是,他和自己班里那些男同学一样,和女生说话脸会红。

他越是不敢看成茵,她就越想逗他说话,“那你知道他要去国外读几年书吗?”

“我听他说,打算先念本科,接下来还想读个硕士,再之后就得看情况了。”

“念完书他还会回来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小伟说着说着,有点反应过来,“你怎么这么关心我哥啊?”

“嘎!我有吗?”成茵瞪起眼睛,眨巴了几下,“我和你不谈他,那我们还能谈什么,难道继续聊门前那棵大枣树上的鸟窝吗?”

小伟红着脸笑起来。

一直到酒宴开席前夕,成茵才见到杨帆,他就坐在她对面,眉目清俊,意气风发,对长辈们的询问应对自如,有条有理,言谈举止间那份老成与稳健远非她周围的同学可匹敌。

也就是在那一刻,成茵忽然一改以往在大众场合口没遮拦,嘻嘻哈哈的态度,变得异常文静起来。

她的变化只有一惯熟悉她的姚远察觉,他以为她不习惯李家这种亲密无间的热忱,或是那天的饭菜不对她胃口,所以他用应酬客套剩余下来的时间给成茵挑拣合她口味的菜肴。

热闹的席间,没有人知道成茵的心里正在刮起一股怎样猛烈的风暴,这场风暴让她在短短的时间内想到了很多,包括被她玩掉的前九年学习生涯,以及她的未来。

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好好学习,她想像杨帆那样,在取得优异成绩后风风光光地坐在席间被长辈们夸耀,而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她想有一天能赶上杨帆,能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就在这个燥热的夏日中午,成茵的心脏被某种力量击中,清醒而振奋。犹如久遮在心头的一层棉茧纸被呼拉一下撕开,她的世界从此豁然开朗,有了去处。

她还不清楚出国留学究竟会是怎样的场景,是每年春天的巴黎时装秀,还是加拿大漫天飞舞的雪花,亦或是纽约街头无拘无束的嬉皮士?

无论是哪一种,对她而言,无一不是浪漫的代名词。

而她所有浪漫想像的源头,此刻就坐在她对面,温润如玉,言笑晏晏。

可惜,杨帆的眼里没有她,除了最开始引介时他对她点头微笑外,他就再没多瞧过成茵一眼,仿佛她压根不存在。

成茵长这么大,字典里从未出现过“气馁”二字,她深谙“没有条件就得创造条件”的天才规律,很快心中便有了计较。

她对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慢慢绽放出笑意,那笑容诡谲难辨,瞧得一旁的姚远云里雾里,瞅瞅她盘子里干掉一半的腰果,恍悟似的又给她舀来一勺。

宴席散后,李家的妇女们忙着收拾杯盘残羹,忽见邻桌立着个俏生生的穿白色短裙的姑娘,正翘起兰花指把脏碗碟一个个垒在一起,定睛一看,居然是随姚远一起来的城里姑娘周成茵。

“哎唷唷,快放下,快放下!小心弄脏你的裙子!”一个大婶模样的妇女赶紧冲过来阻止成茵,“这种事怎么能让客人做呢!”

她一嚷嚷,其余人等的注意力也都聚拢过来,一番客套后,大家纷纷夸赞起成茵来,“这小姑娘真是不错,知道主动给大人帮忙,将来嫁了人,一准是个贤惠的好媳妇!呵呵!哈哈!”

成茵在众人的表扬声中飞快瞟了眼站在门外的人群,果然看见杨帆也夹在其中,正笑吟吟地回望自己。

她没有被劝退,反而更加来劲,一边忙活,一边抿着唇,甜甜地笑,如果现在给她面镜子,她会对自己勤劳贤淑的形象非常满意。

李卉皱眉望着喜滋滋的成茵,与姚远耳语,“真是奇了怪了,你妹妹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忽然间懂事起来了?”

姚远耸肩,他自然也搞不懂,不过还是答了一句,“茵茵也不小了嘛!”

收拾完碗碟后,成茵坚持要帮着洗碗,怎么劝都拦不住,没奈何,一位婶子只得给她端来一个大塑料盆,里面注满清水,调好洗洁精,又给她端来一摞碗碟,拿好一张小板凳,成茵便舒舒服服坐着洗起碗来。

她哼着小曲,把一堆脏碗从左边逐个换到右边,从肮脏变成洁净,心里溢满了成就感。

清洗的间隙,她也会抬起头来偷瞄两眼聚集在枣树下乘凉喝茶的人们,姚远和杨帆站在边上,不知在聊什么。这场景让成茵莫名愉悦。

这本是一群与她毫无瓜葛的闲人,却因为机缘巧合,她与他们之间有了牵扯,而杨帆恰恰是这群人中的一员。

命运的奇妙就源于此。

当她又一次仰起脸来时,忽然发现杨帆正笔直地朝自己走来,她没来得及作好思想准备,心头一慌,伸出去摞碗的手用力过猛,一下子碰倒了好不容易洗干净的碗碟。

稀里哗啦的脆响令她再度成为众人聚集的焦点,但这一次她可糗大了,满地碎片外加一张惊慌失色的脸,连原本只是经过此地的杨帆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关切询问,“没伤着手吧?”

“没有。”她讷讷地答,心里充满羞愧和难堪,那种滋味即使是在被老师唤进办公室狠狠教训时都不曾有过,她仿佛不经意间咬了一口撒旦递来的苹果,沉睡的廉耻感就这样苏醒了。

“手没事就好。”杨帆放下心来,朝她宽慰地笑笑,没立刻起身离开,而是帮她一起把破碎的碗片捡起来丢进一旁的簸箕。

附近洗碗的两个婶婶也慌慌张张跑过来,见成茵安然无恙,才都放下心来,碎几个碗事小,若是让姚家的孩子在这儿受哪怕一丁点伤,她们都是说不过去的。

因为杨帆的帮忙,成茵很快从羞愧的心境中解脱出来,并因祸得福,有了一次和他近距离交流的机会。

“杨帆哥哥,你要去美国的哪所大学读书?”

“宾夕法尼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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