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嘉莎正在胡思乱想,又听那个半老徐娘说:“本来我……应该报警的。”她掏出手绢擤了擤鼻涕,止住了哭声:“但想到,我自己是学校领导班子的核心成员之一,老薛也是知名的学者,如果报警的话,传出去不好听。
“小艾,我刚才想了很久,你是一名记者,听说以前还协助破过案。这三只猫的死,跟别人讲还要多费口舌,你是下午亲眼见过的,下午还活蹦乱跳,现在却……”
“您的意思是?”艾嘉莎忍不住问。
“小艾,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来做一次私人侦探,一来帮我调查这件事,二来我一个人睡这么大的房子,总有些个担心,那个冤魂不散啊,不,不,你别担心,我会给你钱的,按小时计费,一个小时一百块。”
“不,不,孙老师,我绝没有这个意思!”艾嘉莎顿时感觉自尊心受了伤害。
“那你摇什么头?是怕老薛的鬼魂吗?”那个半老徐娘大叫起来:“你不用怕他!老薛他做人的时候都那么没出息,更别提做鬼了。再说,即便他真的走得不太平,也不关你的事,他是回来找我的!我……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住在这里,想找个女伴儿,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就好了。”
艾嘉莎情面难却,在薛教授家的别墅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清早,她的手机嘟嘟响了,原来是电视台的责编打来电话催新闻。艾嘉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心想:糟糕!都怪狄小杰这家伙胡搅蛮缠,否则早把稿子发出去了。
艾嘉莎不声不响地走出金桂苑别墅区,叫了辆车直奔晴岭街自己的家。没过多久,她回到了自己家的门口,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迎面传来狄小杰的“梦幻摇篮曲”。艾嘉莎气不打一处来,冲进自己卧室,打开音响,放了张真炮版的柴可夫斯基《1812》大碟,尽量把音量调高。那隆隆的炮声顿时如晴天霹雳滚滚而来,满屋子刀光剑影。狄小杰果然醒了。
艾嘉莎因为这个恶作剧得手,笑得合不拢嘴。她一边上网把昨天的新闻稿发了,一边刷牙洗脸、收拾DV母带,打算去电视台跑一趟,看看元旦有什么安排。
狄小杰兀自躺在沙发上,揉着眼睛,似乎对刚才屋里发出的枪炮声大惑不解。
“嘿,小伙子该开工啦!”艾嘉莎知道狄小杰最近换了一个打工的地方,好像又是餐馆什么的。虽然今天是星期六,但按照“元旦”放假的规定,周六和周一对调,今天应该上班的。
艾嘉莎把狄小杰撵出屋子,关上门。后者一个劲地叫着“肚子饿”。艾嘉莎没办法只把自己手里的半包饼干分给他。
“你怎么走?”
“我?”
“哎呀,我问你上班的地方在哪里,我打车应该可以带你一段路。”
狄小杰一脸茫然地望着艾嘉莎,把艾嘉莎又惹恼了。艾嘉莎自顾自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杀电视台。
一上午忙忙碌碌,薛教授的新闻算是交差了,上级领导也没布置这次元旦有什么特殊任务,看来这回艾嘉莎可以过个轻松的节日了。吃完中午饭,她向上请示,明天如果没事可不可以不来?上级领导勉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但叮嘱了一句:手机不许关。
艾嘉莎如释重负,悠哉游哉,下午很早就从单位溜达出来,在报亭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杂志。忽然,她发现有几家报纸也报道了薛教授的逝世,其中有一张还提到薛守义教授生前带的博士生,他的关门弟子:王旭。报纸上登了一张王旭博士的照片:满脸络腮胡子,一头怒发冲冠,戴黑边框的眼镜,正在接受报社记者的采访。艾嘉莎心想:哎呀,这么好的一条线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再次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艾嘉莎远远望见薛守义教授办公的生物系实验楼,据说他和他的教研组都在这幢楼的底楼。
大楼是五十年代的建筑,红砖的外墙,中西结合的样式,也许是受了当年苏联老大哥建筑风格的影响,底楼的拱顶出奇地高。乳白色圆弧形的拱顶,让人感觉似乎走进了教堂。
离楼道口不远,值班室里有人叫住了她。艾嘉莎一看玻璃窗口后面坐着一个戴解放军帽的矮老头,独眼龙。艾嘉莎登记了姓名和拜访对象,对方说:“笔直往前走。”
记得报纸上是说116房间。艾嘉莎振作起精神,小心翼翼地走在大理石铺成的甬道上,借着高处微弱的灯光看见两边的橱窗里展示的生物标本,高大的玻璃标本瓶,脏兮兮的标签。那是水螅,那是蛔虫、海马、金环蛇、银环蛇……人体的胚胎,从一个月开始一直到死婴。死婴的眼睛紧闭着,鼻子因为压扁而变大了,脐带还没有被剪断,像一根从肚子里拉出来的肠子漂浮在福尔马林的溶液中。
艾嘉莎顿时感觉喉咙干燥、发紧,仅有的一点儿好奇心被一股强烈的恶心驱散得无影无踪。她脚步越来越快,皮鞋后跟踩在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听到这个声音,艾嘉莎甚至不由自主地跑起来了,106、108、110……
116房间在哪里啊?这里头怎么没有人啊?艾嘉莎几乎在心底呼喊了。突然,背后喀嚓一声,一束白光泻进甬道,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同学,你找谁?”
“我?”艾嘉莎转过脸来,眯着眼睛看亮处的那个人:“我找王旭博士。”
“你有什么事吗?”
“哦,我是记者,电视台的记者。”
艾嘉莎站在原地不动。那个人从亮处走过来,露出一副黑边框的眼镜。艾嘉莎这才看清楚,他就是王旭博士本人。
“我就是啊,”王旭边说边打量了她一番,“你是为我导师的事来采访我的吧?”
艾嘉莎点了点头,递上名片。
王旭低头看名片,一边嘴里咕噜:“已经有好几家报社的记者来过了,嘿……好事……坏……千里。”
“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你们电视台现在也变得那么八卦了。”
艾嘉莎灵机一动,连忙问:“确实有那些八卦的新闻吗?关于薛教授的?”
“是啊,也不知道你们从哪里打听来的!我导师呢确实和我师母的关系比较僵,他们应该是属于两种性格的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确不容易!不过,我建议你最好不要钻这个牛角尖,否则即使你回去写了也发表不了。”
艾嘉莎听得莫名其妙,只能顺着他的话问:“这是为什么呢?”
“我师母呀,是这所学校的高层领导之一,不会允许你们这样来诋毁她和我导师的。我这边,哪怕是我们系主任接受采访的稿件都要她先过了目签了字才允许发表的。你懂吗?”
“哦,原来这样。”艾嘉莎有一点儿明白了,原来这个半老徐娘这么专制啊,想必凡是牵涉到薛教授的事情,大小都得她来过问,学校里的人也不敢得罪她。
这时候,王旭领着艾嘉莎来到了108房间。这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右边与隔壁房间打通了,中间隔着一扇门,门上贴着“遗传生物学资料室”几个字。
“我们到里面谈吧,里面大一点。”
“好啊。”
艾嘉莎跟着他来到里间,这间所谓的资料室其实也不大,顶多二十几平米,四周是老式的大书架,堆满各种中英文书籍、资料,中间有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配了十来把折叠的靠背椅。应该是教研组学习或者开会的地方。艾嘉莎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除了书,就是照片了。墙上的相框里,有几个艾嘉莎不认识的外国科学家,此外贴了三幅鱼的照片,前两幅似乎是鲤鱼、鲫鱼,第三幅看不懂是什么鱼,怪怪的。
“好吧,我们长话短说。”王旭从外面房间的饮水机倒了两杯白开水。
“听说您是薛教授的关门弟子?”
“是啊,导师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科学家,他生前带过许多硕士生和博士生,但他毕竟精力有限,我能成为他的关门弟子是件很荣幸的事情。所以,这次他突然过世,留下了大量的工作,包括昨天校档案馆还打电话来,要请人帮忙整理汇总导师的生平简历和主要论文,教研组的其他老师因为承担着课题项目,分不出时间来,只好由我来专门负责这个事情。你看嘛,这两天几乎要天天泡在这里喽!”王旭苦笑一下,随即正色道,“当然,这是义不容辞的事!”
艾嘉莎微笑着点点头,貌似不经意地说:“那薛教授今年接的课题和项目都要落到你头上了?”
“不,他今年没接什么任务。”王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身子往后一仰靠在靠背上,“事实上,去年导师也没报什么项目。”
“哦?连续两年没有申请科研项目?”艾嘉莎心中多了个问号,据她所知,现在大学的奖励考核机制就是鼓励每年不断地接项目,不断地发表论文。哪有主动放弃申请项目的?项目就是钱啊!何况薛教授已经是这么有名了,每年申请个把项目不是很容易的吗?”
“我知道你会奇怪。其实道理很简单,我的导师早就功成名就了。你瞧!”他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光是这个‘鱼类换核技术’当年得到了多少市级和国家级的荣誉和奖励?我的导师十几年前就开始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了。如果不是他走得这么早,院士的头衔眼看就要落下来了。不过他不在乎这个,他是宁可不要!这就像他常常跟我们说,科学研究只是科学研究,跟什么名啊利啊的都没关系……”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薛教授的各项重大科研成果。
对这些,艾嘉莎并不关心,可是既然说是来采访,不听又不行。等了好半天,她终于忍不住插嘴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是说薛教授把一生都无私地奉献给了科研事业?”
“哈,果然是个新闻工作者,这个帽子扣得有点大了!”
“怎么?我这么说不对吗?”艾嘉莎疑惑地问。
“也对,也不对。其实导师有他的难言之隐,你们不是早就探听到了吗?他和师母之间……”王旭喝了口水,“这个就叫因祸得福吧,嗨,人生就是这样,老天爷是公平的,老天爷就是让他来搞科研的!”
“但是,”艾嘉莎马上争辩说,“你刚才不是说,薛教授这两年一个科研项目都没申请吗?这不是矛盾吗?”
“呃……这个嘛,”王旭顿了顿,挠了挠自己乱蓬蓬的头发,眼睛里闪出一丝尴尬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情况嘛,我也没仔细想过,导师肯定有他的道理,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他在黄泉之下……呃,反正对于我,我是主攻动物生理学和遗传生物学的,我的博士论文,他是尽心尽力了,直到过世前几天,主要的几个难题已经解决了,只等发表就可以了。他不欠我什么。”
“所以,你也肯帮他整理档案?”艾嘉莎笑了。
“呵呵,没这么功利啦,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做这件事。”王旭博士说到这里有点脸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欠欠身说:“这位小姐,我还没请教你怎么称呼呢?”
“艾嘉莎,叫我小艾就行。”
“哦,那小艾啊!我不能耽误太多时间,因为档案馆的资料这两天就要,下个月校庆活动时可能还要展出。我带你简单看看,你拍几张照片就结束,行吗?”看来王博士是准备送客了。艾嘉莎只得跟他走了出去。
他们出了108房间沿着甬道继续往前走。110是教研组另一位老师的办公室,112是生物解剖实验室,114是超净间,116是薛教授的办公室,看来报纸上说的没错。
“参观一下我导师的办公室吧,这有助于你理解他的工作。”
王旭掏出一把钥匙,轻车熟路地开门进去。艾嘉莎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么乱,书桌上堆满了资料,各种分子模型,除了靠近洗手池的实验台还算比较整洁,其余的角角落落无不散落着各种草稿纸、草图,一股霉味儿从四周升腾起来,涌向门口。艾嘉莎情不自禁地捂住了鼻子。
“这个屋子有点乱,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艾嘉莎刚缓过神来迈进房门,脚下感觉软乎乎的踩着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褐色的破袜子!
这边王旭还在掉书袋,说着什么胚胎啦、遗传基因啦、DNA啦这些令人半懂不懂的科学名词。艾嘉莎无心分辨,只是装模作样地拿起DV来回晃了一圈把一些影像资料记录了下来。
“隔壁118也属于我导师的,为了使用方便索性打通了。有时候他晚上搞得晚了不回去就睡在这儿。”艾嘉莎探着脑袋看见隔壁更加乱,放着一张床,一只台式电脑和一个大衣橱,看起来就像一间大学男生的寝室。
艾嘉莎走到窗前,试着拉开大红色的立绒窗帘,让光线透进来,好让她摄影。
“嗳,那边是什么地方呀?”艾嘉莎指着窗外木栅栏后面的一所旧棚屋问。
“哦,那个呀,是养蜂人住的。以前这栅栏外面是一片植物园,被一个外地的养蜂人承包了,养养蜜蜂,种些苗圃、花卉什么的卖给学校。前两年她女儿生了小孩,就回乡下去带孩子了,再也没来过。”
“景色不错哟,”艾嘉莎说,“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么多植物。”
“可不是么!春天一到栅栏后面种的很多花都开了,五颜六色,不过现在没有人管了,都成了野花。”
“呵呵,野草闲花,”艾嘉莎接口道,“总比这个屋子里乱糟糟的赏心悦目得多。”
“哈,你要知道我的导师可是一个天才型科学家,经常不拘小节。不过他做实验的时候倒有条不紊的,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偏差。”
“哦。”艾嘉莎勉强点了点头。
采访完王博士,艾嘉莎已经有点累了。她拖着步子,慢慢悠悠走在校园里,脑袋里思考着这样几个问题:
1.撇开闹鬼不说,薛教授的死是否真和那三只猫的死有某种联系?
2.如果的确有的话,说明了什么问题?谁会在他的死中获得利益?
3.薛教授夫妻关系不和,对这件事情会产生哪方面的影响?
4.薛夫人和王旭博士究竟还知道什么秘密?他们的话完全可信吗?
艾嘉莎穿过操场,不知不觉走上了昨天她来过的那条林荫道,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叔叔你赖皮!你赖皮!不带这样玩法的!”
“我没……有赖……皮。谁说我赖……皮?”
好像是某个熟悉的人,狄小杰,应该不会吧?艾嘉莎开始以为是自己想念狄小杰,听错了。但定睛一看,果然是他!狄小杰正在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玩什么游戏。
只见他穿着那身校服,像跳远似的屈起膝盖,纵身一跃,啪地一下摔在地下。旁边那个小女孩笑得前仰后合,连连鼓掌。
“狄小杰!”
艾嘉莎火冒三丈。这家伙明明到了学校也不告诉我一声,不来帮我的忙,却跟这么小的小孩子在玩跳房子!岂有此理!
“好你个狄小杰!”艾嘉莎走近了看见他们果然在玩跳房子。那个小女孩被艾嘉莎怒气冲冲的样子吓着了,连忙逃开躲到路边的一株大树后面去了。
“哦,是……你啊!”狄小杰抬起头恍然大悟地说:“我……摔……跤了,你能让……我站起……来吗?”他伸出一只胳膊,艾嘉莎只得像拖死狗似的将他从地下拉起来。
“谢……谢你昨……天给我吃的。”
“你神经啊!”艾嘉莎再也忍不住了,“到了学校也不打我手机,明知道我这两天遇到了麻烦也不问我,不帮我,你算哪门子朋友嘛!”
艾嘉莎简直要气哭了,她想起高中时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许她在异性交往方面是有点障碍。怎么会无缘无故对狄小杰发这么大的火呢?难道我这个要求过分吗?难道我,这是在恋爱吗……艾嘉莎惊觉地想到“恋爱”两个字。她其实最怕这两个字。
躲在树后面的小女孩还在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她跑开了。狄小杰怔怔地看着艾嘉莎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一个点子,拽起艾嘉莎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操场里边跑。
艾嘉莎想从他手心里挣脱,却怎么也不行,眼看着狄小杰把自己带到了操场的一端,绕过几个正在踢足球的男孩,在沙坑旁站定。
“你……看!”狄小杰往下一指。
艾嘉莎低头看去,发现沙坑的一角被人抹平了,像块淡黄色的画布,上面浅浅的似乎用手指画了几条鱼,还有一个女子的简笔画的头像。狄小杰指了指艾嘉莎,又指了指地下的那幅头像。
“你……和你的……鱼。”